谢临云把漠北的魔教教主向白天羽下战书的事说了,又道:“你取一万两银子,去押神刀堂主胜,等他们打完,起码能赚个四万两。”
对一个合格的总管来说,这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不需要自己判断,也不需要打起精神和生意场上的老狐狸们打交道。
可霍天青却没有立刻应下来。
他停顿着弯腰的动作,良久才直起身,问:“湖主相信白堂主一定会赢?”
谢临云:“……”
她其实听出了这里面无法为外人道的意难平味道,所以不可避免地尴尬了一瞬。
好一会儿后,她才缓过来开口道:“当今天下,能胜过他的人本就不多,他若连一个漠北的魔教教主都赢不过,神刀堂也不会有如今的声势。”
霍天青的重点又变了:“看来湖主的确十分欣赏白堂主。”
谢临云再度:“……”
她觉得是时候把这事说说清楚了。
这么想着,再出声的时候,她的语气也比之前认真了许多。
“之前我在岭南偶然碰上他,他脾气还算对我胃口,然后我们结伴在南海喝了几顿酒,我也见过他的刀法。”她说,“能在这个年纪使出这样的刀,我对他当然有几分欣赏。”
霍天青听到这里,呼吸已然一窒。
谢临云却话锋一转继续道:“但欣赏归欣赏,我和他充其量只是酒友关系而已。”
“我这个人……”她斟酌了一下用词,“对儿女情长之事没什么兴趣,同他交朋友没有别的原因,想押他胜,也只是因为这样能赚一笔钱罢了,你不用多想。”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解释她对白天羽没意思,其实也干脆利落地堵死了霍天青的心思。
毕竟她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她对儿女情长没有意思。
饶是霍天青从代表珠光宝气阁抵达洞庭那日起就告诉过自己,这个人不是你可以配得起的,在亲耳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震颤了片刻。
这震颤过于猛烈,导致他一时之间都忘了自己的身份,望着她的眼睛,下意识问道:“湖主不过双十年华,何以这般想?”
谢临云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他又试探着道:“难道是因为作这桃花阵的人吗?”
他当了半个冬天的洞庭湖二总管,已足够从一些仆从口中打听出自己曾好奇过的人事了。
尤其是黄药师的神容那么好形容,根本没有认错的可能。
谢临云:“……”不是,你这越误会越远了啊?
“不是。”她毫不犹豫地否认了,“没你想得这么复杂,我只是真的无心儿女情长罢了。”
“这话我从前和无名说过,如今你在洞庭的位置仅次于无名,那我也同你说一声。”她说,“我不会永远留在洞庭,兴许有一天,我就回我师门去了,在回去之前,我是不可能在儿女情长上花时间的。”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颇有些难堪了。
但谢临云也没有后悔,她觉得凭霍天青的性格,提早说明白是好事。
倘若一直拖着任由他胡思乱想并舍不得放弃,那才是真的要命。
果然,霍天青在听完她的话后,终于不再问什么。
他再度弯腰,恭声道:“湖主的意思,我明白了。”
“下注一事,我会立刻去办,还请湖主放心。”
此时正是洞庭化雪的时节。
喜着玄色衣衫的青年穿过积雪满地的桃林,临走出之际,伸手拂去了肩头落雪,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大步朝另一个方向行了过去。
第79章 归路08
虽然霍天青应下了说立刻去办, 但最终下注一事还是拖到了年后。
年关之上,岳阳城里的各大赌场都暂时闭门休整去了,说是老板小厮都要回家团圆。
不过霍天青出去这一趟也没有白跑, 他顺便跟城中那几间与洞庭合作已久的酒楼结了入冬后的账。
这些事本来都是无名在做, 如今换了他, 他为求稳妥不出错,过去只说按过往惯例来。
于是这几间酒楼的掌柜便按照惯例, 在结算尾款之余另外赠了洞庭几大车美酒,让霍天青带回去。
霍天青带着这几车酒回来,动了三艘船才一次运上君山。
谢临云本来在陪白天羽过招, 老远闻到了酒香,不免有些心浮神动。
再看本来嚷着过年之前一定好好练刀的白天羽,这会儿也止不住地在嗅鼻子呢。
她笑起来, 顺道收了枪,道:“一会儿再练,先请你喝酒去。”
白天羽立刻“嗳”了一声,把手里那柄黑色的刀插回腰间刀鞘中,屁颠屁颠地跟上了。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岛上各处都挂上了过年用的灯笼和绸带。
他二人循着酒香找过去, 恰好碰上霍天青在吩咐小厮们小心搬酒。
谢临云见了霍天青,还是颇有几分尴尬,下意识放慢了些脚步。
可他们既然都已经走到此处了,就算再怎么慢,也不可能完全不叫霍天青察觉, 更不要说好美酒的神刀堂主根本没有半分慢慢走的打算,直接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霍天青主动跟他打了招呼,又偏头朝谢临云的方向看来。
两道目光交会之际,他率先勾起唇角,隔着四丈距离唤了她一声湖主。
音调很平,听不出恭敬以外的情绪。
谢临云便也朝他点点头,而后走上前取酒。
“拿回来这么多,辛苦你了。”她对霍天青道,“以后出去的时候还是多带些人。”
霍天青点了点头,却是没走开去忙别的。
待谢临云和白天羽各自取了一坛酒,准备离开时,他才再度开口道:“湖主,我有一事想禀报。”
谢临云:“?”
她顿住脚步,侧首望过去,问:“什么事?”
霍天青的余光扫向白天羽,面色透着若有似无的为难。
谢临云反应了一会儿才会意:“换个地方说话。”说着把手里那一坛酒扔给白天羽。
白天羽手里抱着一坛,与她又隔着距离,差点没接住,将两坛酒一起托至手中时,还在念着好险。
谢临云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去练刀的地方开喝,而后才重新转向霍天青。
小厮们还在装载剩余的酒,两人要谈白天羽都不好听的事,自然也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只好往桃林深处另一个方向走。
“说。”走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后,谢临云如此道,“听你之前的语气,似乎是挺重要的事。”
“我今日进城,总计去了大小十四间酒楼。”他停顿了一下,“其中有九间是我之前便去过,见过其掌柜的。”
谢临云觉得他应该还没说完,就没有开口打断。
果然,下一刻,他便换上了更严肃的语气接着道:“我发现这九间酒楼里有三间换了跑堂小二,还有两间换了厨子。”
“原本年关上人难雇是很正常的,但换上来的这些人,听口音几乎都不像是岳阳本地人,我便有些在意。”霍天青道,“去后面那五间的时候,我打探了一下,发现也有三间来了些外地来做工的人。”
十四间与洞庭有往来的酒楼,有八间陆陆续续多了不常见的生面孔。
霍天青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便多长了个心眼,在拿酒的时候状似无意多问了两句,结果发现这些生面孔里绝大多数人过来做工之后,都跟人打听过洞庭的情况。
诚然洞庭湖有谢临云这个天下第一高手,但对一般的平民百姓来说,武林高手离他们的生活那么远,在没有什么闹得沸沸扬扬消息的情况下,根本不如柴米油盐来得重要。
霍天青知道这一点,还是因为之前在珠光宝气阁当总管的经历。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于是回来卸了酒,见到谢临云,便立刻把这事告诉了她。
谢临云听罢,也觉得这里面必定有什么猫腻,但她不擅长思考这些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想了片刻就放弃了。
她啧了一声,问:“你觉得究竟是怎么回事?”
霍天青没有迟疑便道:“用这么曲折却精准的方式打听洞庭,那多半是有预谋地暗中搜集情报,准备找混进来的突破口。”
两人说到这里,恰好快走到无名的住处了。
谢临云想了想,决定进去叫上无名一起探讨。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一件小事。
果然,瘫在藤椅上晒太阳的无名在听完霍天青的描述后,立刻弹了起来。
他接触那些酒楼的次数远多于霍天青,对情况的判断也就更准确。
“那玉琼楼的厨子家就住玉琼楼对面,干这份工钱多事少离家近,只有一个可能会忽然不干。”无名说,“那就是有人给了他更多钱,多到他可以放心辞掉那份工也不用担心衣食的程度。”
“所以你也觉得不对。”谢临云道。
“何止是不对,简直太不对了。”无名眯起眼道,“小霍应该没猜错,有人正暗地里琢磨该如何混进来对付我们呢。”
谢临云也不多问为什么,只问那接下来要怎么做,需不需要她动手做什么。
无名和霍天青异口同声道:“不用。”
谢临云:“……”
“你们俩这是……”她挑了挑眉,“都有主意了?”
“大总管先说。”霍天青十分谦让。
“现在对方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有些事处理起来难免束手束脚。”无名说,“所以我们得想办法把他们揪出来。他们打听洞庭的情况,无非是想混进来而已,既如此,我们不如主动开个口子让他们进来。”
谢临云:“怎么开?”
无名想了想,道:“当初筹备争霸赛时,除了玉罗刹拨过来的人,我另外在岳阳城里招了一批人进来做事,这是有先例的,那不如就依样画瓢,寻个借口,再招一批人。”
霍天青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道:“我与大总管不谋而合。”
无名嘿了一声,说这还是全靠你心细,结个账拿个酒的功夫就能发现不对。
“人进来后,吃住都在这片水域之内,想找出心思有异的,这还不简单? ”
这么说的时候,无名的眼角闪过一丝狡黠。
谢临云:“……那你们俩看着安排,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可以跟我说。”
无名垂眸想了片刻,不知究竟想起了什么,再抬眼的时候,好似有了什么新的想法,却没有立刻说。
之后又有侍从来寻霍天青询问过年用度上的问题,把霍天青叫走后,他才对谢临云道:“湖主有没有想过,是谁想对付我们?”
谢临云本来没想过,但想到他是等霍天青去忙别的之后才问的这个问题,便也猜到了他的推测,道:“你的意思是……这次的事可能与闫铁栅有关?”
无名先是点头,复又摇头道:“他应该有参与,但不是主谋。主谋是霍休。”
“霍休的底,是他们三个中最不干净的,而且只有他能不动声色地搞出这么大手笔来。”无名说得笃定,“别人不知道,我却清楚得很,那个号称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青衣楼,便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
谢临云:“……你上次怎么没提?”
无名一脸理所当然:“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一个青衣楼罢了,难道我还要特别放在眼里?”
“行。”谢临云点头,“那若真是霍休,闫铁栅也真有参与,揪出来后你觉得要如何解决?”
“做个人情,把他们欠的债还了。”无名早就盘算好了,“还债也不用我们出面,联系独孤一鹤就行。”
除此之外,还能解决一件很要紧的事,那就是等此事了了,霍天青和闫铁栅从前的主仆情分也该彻底断了。
到那个时候,这位天禽派的传人,才能由身及心为洞庭效力。
但这话无名没有特地点出来,毕竟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盘算着对付洞庭的人解决。
谢临云把一切事宜交给他处理,他也就没含糊,隔天就编出了一个需要新人手的借口来。
然而谢临云万万没想到,他找的借口居然是她要修一座高楼摆一场大宴为年后即将远赴关外与魔教教主决战的白天羽饯行。
“白堂主至多出了元月就要出发,时间如此紧急,所以才需要更多的人手啊。”无名是这么解释的,“要是没这个原因,咱们忽然招人,怎么想都很奇怪,说不定还会被霍休识破,他可是只老狐狸。”
谢临云:“???”
“不是,你用这个理由也很假啊!”她睁大眼睛,“我和白天羽非亲非故的,为他动这么大阵仗,难道就不奇怪了吗?”
“不奇怪啊。”无名掰着手指给她数,“他七年前建立神刀堂,在关东大街上摆宴,本来关东各大门派说好一起不去,好杀杀他的威风,结果长青门的大小姐在城楼上看到了他一眼,便瞒着她父亲带人去捧场了;还有五年前他……”
谢临云:“……”好了你不要说了。
无名还算会看脸色,没有一桩一桩全数出来,只总结道:“总而言之,凭白堂主在江湖上的过往传言,我编的这个借口,大家绝对相信。”
谢临云还是不说话。
无名只能搬出她之前说的话,道:“湖主也说了,有什么需要您配合的地方,让我和小霍尽管提,所以这回您就配合一下?”
什么叫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这就是了。
谢临云有苦难言,只能担了这个“色令智昏”的名声。
后来无名还添油加醋,半真半假地对过来打听情况的百晓生说她真的疯得不轻,斥巨资修高楼摆宴也就算了,居然还跑去地下赌坊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