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说出来的话像是蘸了蜂蜜,抵沉悦耳,“乖,你要是心疼我,以后有的是机会帮我洗,现在叫我自己洗吧。”
傅眉叫他闹了个大红脸,衣裳都摔他身上,转身出去了。
秦丰跟秦辉打架的事情队里本来是要当件正经事来处理的,只是秦三爷说是两个小辈之间的小事,是以逃脱了一场政治教育,免了批评。
不过事实是什么情况当时围观的人都知道了,没多少人指责傅眉,倒是大房惹了一身骚。主要是田仁美年轻的时候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
村里好些他们那一辈的男人都跟她有牵扯,又没有个和顺性子,好些妇女都跟她骂过架。如今看她栽跟头,那是求之不得看笑话,巴不得她再倒霉些。
秦辉经了这么一回事情,也是再没心气去撩拨傅眉了,他丢不起那个人。之后田仁美再给他介绍什么人,就不推三阻四了,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
耳根清净了,傅眉也轻松了,天天跟着孙晓丽出诊学习不亦乐乎。两人才从外头回来,坐下喝水的功夫,外头便跑进来个人,厉声大叫,“哎呦!孙大夫,知青、有知青自杀了。”
师徒两个皆吓了一大跳,孙晓丽背起出诊箱,忙叫傅眉先过去瞧瞧。
第25章
傅眉跟社员匆匆往河边跑,离事发地点越近越能听见人声鼎沸,河坎上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傅眉挤进去,发现徐途正在给那人做人工呼吸。
连忙摸了摸那人的脉,虽说轻微的几乎感觉不到,好歹还有。趁着徐途帮忙,傅眉翻开那人的眼皮看了看,有惊无险,给他做心脏复苏。
然后孙晓丽也气喘吁吁的来了,得知人没有生命危险,站在一旁看他们施救。围着的看众一瞧这架势,两手一抄,咄咄呐呐道:“这大夫都来了,这个‘资本.主义分子’咋还不让开哩。你会医术吗,莫好好的人叫你看球咯。”
其他人没发表什么意见,不过看那神色也是同意那人的话。好像只要是住在牛棚里的人,不但他的思想错误,他的一切都是肮脏的一样。
傅眉爬起来,大声对孙晓丽说,“好在徐老抢救的及时,帮人把嘴里的杂草泥土挖掉,挤压出肚子里的水,又给做了人工呼吸。现在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回去吃点好东西养养就成。”
孙晓丽严厉的目光扫了一遍周围,说风凉话的人感觉她的视线留在了自己的脸上,好像又没有。摸了摸鼻子再没说什么了。
孙大夫年轻的时候很有些赫赫威名,跟村里的那些接生婆对着来的日子简直是雷霆手段,凶名在外。虽不说怕她什么,可是无缘无故得罪一个大夫作甚。
孙晓丽对傅眉道:“你跟人送他回家,晚了叫去卫生所领一袋麦乳精或葡萄糖。”说完就走了,她还有地方没去出诊,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也散了,一路上议论纷纷。
傅眉跟着徐途将人往回去扶,就听到路上有人说话。
有人道:“吃不饱穿不暖,时不时还要挨批.斗。身体精神上双重折磨,死了可不是解脱嘛?”
有人骂道:“那怪的了谁,他们思想不正确,就是用这种方法改正过来。是为他们好哩。”
先前一个人默了默,“你说这是第几个了?”
“那我咋知道,第三个了罢……”
那两人匆匆走了,傅眉转头去看徐途。他苍老的脸上一片默然,好像已经叫环境磨平了所有棱角,生活想把他捏成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模样。
两人一起将那人送进一间牛棚,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床是几块木板搭在垒砌的转头上的。屋里没什么摆设,床上的棉被里空落落的,屋里的气味也不好闻,一股霉潮味。
索性现在的牛猪都是队里统一养的,不然这屋子简直没法住人。趁着傅眉出了一会儿门的功夫,徐途赶紧给那人换了一声干净衣裳。
那人呻.吟着睁开浑浊的眼睛,慢慢凝起焦距,视线落在徐途脸上。缓缓叹了口气,徐途打了水给他擦脸,声音沧桑道:“你这是何必呢?你不是还劝我,身躯可以受折磨,但他们永远别想鞭笞你的灵魂。你现在是干什么?”
赵永青轻轻翻了个身,面朝里面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忍着喉咙的刺疼,缓缓道;“你放心,我好了,勇气这玩意也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我怕了,怕了,不会再胡来。”
重要的是他跳进河里被四面八方的水包围的时候,才发现空气是多么可爱的东西。那种在黑暗中孤立无援、恐惧贯彻心扉的感觉他不敢再尝试了,所以他说的是真心话。
现实中纵然身体遭受苦难,他有精神上的伴侣啊,住在牛棚里的大家,谁比他轻松呢。都是一样的,他还有这些在思想上有共鸣的朋友,再多的苦难也会过去的。
想通之后赵永青就不会再干糊涂事了,可是徐途不相信他,坐了一会儿道:“负责照看你的是一个卫生所的女娃娃,人挺好,你莫连累人家。”
赵永青折腾了这一回,身心疲惫,也没力气跟徐途说话了。他眯着眼睛想:算了吧,老徐这会儿不相信他,说再多也没用,之后他会明白的。
傅眉从卫生所带了药过来,公社主任也过来了,严厉批评了赵永青的自杀行为。傅眉忙道赵先生身子虚弱,需要多休息受不了刺激,主任才放弃了开会批评的想法。毕竟还是人命重要。
赵永青住的地方实在算不得好,好在牛棚主人家比较实诚,有什么能帮的就帮上一把。屋子虽然破烂,东西虽然少,但贵在干净整洁。
傅眉送走了公社领导,把从卫生所拿来的葡萄糖给赵永青冲了一杯。赵永青端着瓷杯,手上暖暖的感觉传到心里,沉默的坐在床边。
傅眉看他一身潦倒的模样,不忍的叹口气,到乡下住进牛棚的人都这样,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把包来的药给赵永青,嘱咐他怎么吃。
赵永青怔怔的望着药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辣辣的感觉涌上眼底。他沉默的抹了一把眼睛,“姑娘,谢谢你为我忙活,我这里也没有粮票,就还有些钱。够不够买这些药,不够我再想办法。”
说着从床板底下摸出几张钱,皱皱巴巴的模样,不知道藏了多久了。干裂粗糙的手颤巍巍捏着要给她,傅眉眼眶一下就酸了,她不知道这些知识分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吃苦。
从小爷爷就教导她要尊重知识人,有困难更要帮一把,把钱推回去,傅眉道:“先生把钱收着吧,你身子太差了,这回更折损不少,买点营养品好好补补。那点药不花多少钱,不要给我了。”
赵永青当下境况虽不好,身上却有一根傲骨,欠不得人家的人情。这钱无论如何他都要给,傅眉也只得收下。
回家之后傅眉放下背篓,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山上小如蚂蚁的施工队。一个人默默坐了半下午,秦丰扛着锄头上坡。回来的路上他摘了一把马兰花,递到她跟前,傅眉朝他笑了笑。
今天她做了莲藕炖山鸡,也不知供销社哪里收购来的,是一只老母鸡,熬汤最是好。她用文火慢慢炖了两个小时,里头加了大香、玄参、杏仁好些中草药。
虽然如此却又闻不见药味,面面的白藕节一夹即破,鸡肉的营养经过火候的慢熬扩散进汤里。奶白的鸡汤喷香浓郁,药材的香味混杂其中,食材的鲜美糅合到一起。整个厨房处于一个温香的世界。
秦丰舀起一碗喝下去,暖暖的感觉一直蔓延进胃里,满口香甜。看了看门外,他一把拉过傅眉,啄在她红唇上,浑郁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他深邃的眼睛里蕴养着一团火,夹杂着欢喜舒畅,因为贴着她,快要烧到她身上。傅眉脸上红了红,撇开头不看他。
秦丰满足的舒口气,虽然劳动了一天,身上累的没什么力气了。只是一拥她进怀里,就满足的不可思议,她是治愈他的灵丹妙药,或者说她是他的一种瘾。
越来越泥足深陷,一看见胸腔里就溢出慢慢的甜蜜与快乐。有时上工的时候他会恍惚,脑子里突然想家里是不是真有她在等着,现在的一切不是他做梦吧。当时就想撇下锄头跑回来看看,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有些疯魔了。
确实不可思议,短短的时间里他怎么就陷的这么深了,那种感觉很可怕很疯狂。当得知他大妈算计她的时候,他感觉是真的要疯了。是他的,她是他的,他们怎么能这么轻而易举的来抢。
所以他打秦辉的时候半点没有手下留情,心里想的就是,他们在抢他的命。既然如此,大家都不要活了!他隐隐知道这样的想法太疯狂,她知道了一定会怕他的,所以他小心翼翼藏着。
第26章
秦丰抱着傅眉,亲了两下她的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问她,“吃过了吗?”她点点头,模样乖巧的不行。
拽住他的袖子,等他又喝了一碗汤,问:“哥,你说生而为人遇到不平的事情,我们是不是应该伸出援手。”他淡定的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傅眉道:“今天我回来的时候有个住在牛棚里的老人家跳河了,虽然被救了上来,可我知道,他的身体差极了,要是再不吃点好东西,迟早会死的。”
她满含期待的看他,害怕他会说不要叫她多管闲事。她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帮助许多人,但是眼前这一个要是明知道人会死于饥饿,还袖手旁观的话,良心上会过不去。
秦丰捏了捏傅眉的耳垂,他的姑娘这么善良,他怎么会阻止她呢。其实村里的人都没有那么冷血,牛棚里住的那些人,大家伙对他们的罪也是一知半解。
只听上头嚷嚷着这些人思想上有毒瘤,到底是什么罪,谁也不知道。平时那些知识分子实在过不下去,周围瞧见的人总也会偷摸着塞点吃的过去,只要不叫武工小分队发现,谁也不会多嘴。
“你想帮就帮吧,这是好事情,有什么事情交给我。”若是叫队里发现了,顶多给他一场思想教育。丢人而已,抵得上一条人命重要吗?
傅眉抱住秦丰的腰,身体的每一处都像开了花一样,阳光温暖、春意温柔。她真诚的道:“谢谢。”秦丰低头,单手就可以将她环在怀里。
晚上等人差不多都睡了,八点多钟的时候,傅眉舀了鸡汤倒进一个小瓷罐里,又盛了半碗饭装进碗里抱起来。秦丰在外头四处看了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两人一道朝赵永青的牛棚去。
赵永青已经在床上躺了半下午,毕竟老了身子骨抵抗力弱,天色擦黑他就起了低烧。先前还能抗一下,后来又没的饭吃,到底撑不住起来喝药。
慢腾腾的爬起来坐了一会儿,牛棚的主人家给他送了几块蒸红薯来,他感激涕零的接过去。想摸出钱来给人家哩,这才想起下午他把钱都给那姑娘了。
呐呐无言的时候,送饭的人已经急忙出去了,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走的飞快。赵永青苦笑了一下,直挺挺的脊背终于还是弯了下来。
吃完了红薯,喝了傅眉给他留的退烧药——这姑娘真有先见之明,猜到他这破箩筐身子会发烧。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又在床上躺了多久,隐约中有人轻轻的推他。
赵永青以为是徐途两口子过来了,随即又想到,他俩也不容易,哪里还顾的上他呢。来人慢慢扶着他坐起来,眼里黑红了一会儿,终于看清了人,原来是那小医生。
赵永青慢慢适应黑暗,还没来的及说什么话,那姑娘就小声对他说,“先生一天没吃什么,我给你送了点吃的来,你不要拒绝,等你好了再慢慢给我还。”
她还想着下午赵永青硬塞给她钱的事情,赵永青嘴里又苦又涩,这时候他多么想念以前在家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日子。当罐子里的香味飘出来的时候,他就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时候就是有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绝不能放下手中的美味了。那香味实在是太香了,他知道只有养了两三年的老母鸡还能炖出这样的香味。
鸡汤浓郁,鸡肉虽然绵软,但是他还嚼的动。里头的红枣烂烂的一抿即化,各种食材的丰富精华渗进了汤里,一口下去,暖遍全身。
他的身体太破败了,但凡他还想活,就不能拒绝这样的营养。可是他已经身无分文,窘迫的只能白白吃人家的东西,下午他还义正言辞的给人家钱哩。
赵永青在地里晒了几年的黑脸红了,他哽咽道:“谢谢。”然后就把傅眉拿来的东西吃的一干二净,真是好久都没有吃这样的美味了,他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浑身像是流过一股暖流,通体舒畅。秦丰在赵永青吃东西的时候一直守在门口,以防有什么人突然过来。不过这个时候,村里劳动了一天的人大多都睡着了,谁会关心个糟老头子呢。
他走过来帮傅眉把碗筷都装进布口袋里,就像这个破袋子从来都没有装过美食一样,“走吧。”他对她说,傅眉在黑暗中点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就嗯了一声。
赵永青只能看见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走进来,他猜着应该是傅眉的什么人。他站起来要把两人送到门口,傅眉拦住叫他休息,然后两人就悄摸摸出去。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渐渐消失在浓重的夜幕之中,赵永青站在床边吧唧吧唧嘴,浑身暖洋洋的。突然他就对以后的日子充满了信心,毕竟生活中有这么多可爱的人啊,他怎么能把自己困在黑暗的一隅,而不去亲近他们呢。
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沿着大马路的牧童河水平线以缓慢的速度沉下去,山上的树叶渐渐凋敝。柳树屯整个大地的气象正在向秋天转换,晚上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冰凉的刺骨。
傅眉缩了缩,牵着秦丰的手走的一晃一晃的。她的心情是愉悦的,即使她做的事情微不足道,但是付出自己的努力挽救了一个人的生命,不管对谁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爷爷会那么热爱医术,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只要身体好一点他就会坐诊。爷爷是一个伟大的人,她跟他学了好多,虽然现在不能全部理解,但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秦丰一手提着布包,一手牵着她的手,被她的快乐感染他的心情也很好。其实只要跟她在一处,不管做什么,到哪里去,他的心情都挺好的。
现在他还不知道有一句话——吾心安处,便是吾乡。
“真的这么开心嘛?”他无奈的问她,手冻的冰凉,还欢欢喜喜的。傅眉笑眯眯的转头,“哥,你不觉得知识分子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吗?他们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出门一步,天下事皆知,有一种让人特别信服的力量。”
秦丰淡淡的哦了一声,“你说的那种人,现在好些连饭都吃不上呢。我也知道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