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爹!我把药拿来了。”秦保山三弟秦保树家的娃子就是方才到秦丰家拿药的秦实,他挤进人群,将药递给秦保山。三队的生产队长赵招财咀了一口旱烟袋,一手背在身后,稳重的开口,“我说还是不要随便喂猪吃药,治死了咋办?”
秦保山叹气道:“那可咋办哩,咱们村里又没有兽医。要是赶到镇上去,一条猪好说,这一堆,可咋整?”几个人围在一处,商量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大队支部委员金向前拍板定案,“得了,叫卫生所孙大夫来瞧瞧,人畜一个理。实在不行,就用车将猪送镇上去。”
傅眉站在圈门边上,里头的一头猪半躺在猪槽旁,耳朵拉耸着,嘴巴微张。口里溢出白沫和吐出的食物残渣,眼里有些翻白,牙龈处又红又肿,一旁的分泌物也是黄汤汤的稀水。她瞧了一会儿,大概知道是什么毛病,只是不太好说便没开口。
村里的娃子们飞毛腿似的跑到卫生所,不一会儿一个头发梳的光溜,穿着斯文戴着眼睛的三四十岁妇女过来。走到秦保山身边,讨论一会儿,也说不准是什么毛病。众人愁眉苦脸,本来每年的生产量将将够上,这若是死了猪,那可是雪上加霜。
“我瞧着这些猪怕是肚子里生了寄生虫了,都是些才接回来煽了的公猪吧,这个时候最容易滋生寄生虫。成日里神色恹恹的,又不喜欢吃食了,十有八九是肚子里生虫了。”
第4章
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一道清润的声音便插.进来,众人的视线移过来。
傅眉稳稳当当的模样,指了指猪,“它肚子不对,拉的黄汤,四肢浮肿站不起来。食欲不振,吃下去的还吐出来了。”
朝她指的瞧去,果然如此,赵进财先道:“这个女子你家的?上过学的?”秦保山一双浑浊的眼睛睁大了些,“刚来我家的,以前咋样我也不知哩,还没问。”
赵进财道:“女子你叫啥?你以前上过学?咋个看出来这猪的病。”
傅眉清秀的面容极平静,就是糟污的猪圈也因她而亮堂了些,“我爷爷是中医大夫,我在他身边长大,会看出来些小病。”
赵进财转头问孙晓丽孙大夫,“可是不是这们回事儿,该咋治吃啥药,你晓不晓得?”孙晓丽有些黄斑的脸上浮起些赞许,不说别的,这女子的观察力倒是极强。
她道:“这该问小姑娘哩,我就给人瞧病的,对这些可是一点研究都没有。”
赵进财又转头看傅眉,拉耸着的眼角向上提了些,有些期待。她这般冒失说出来,还没人反对,傅眉心内松口气,刚要说什么。
就听一道尖锐的声音道:“队长可听她个小女子说哩,我看这猪怕是上火了。她才从城里来,见过乡里猪没有都是问题,晓丽当这们久的大夫没看出来,她随便看两眼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金向前跟秦保山都看向赵进财,毕竟田仁美说的有道理。
田仁美就是秦丰大妈,双手抄在胸前,上下打量了傅眉几眼。一点不相信她小小年纪就会医术,多半看过几本杂书,以为自己能耐的很咯。
傅眉低头,一句话也不辩解,原本就是她多嘴。若不是看一群人瞅着几头猪发愁,尤其秦保山还是养猪场负责人,她一点也不想出这个风头。
她就是真在爷爷跟前耳濡目染十几年中医,这个时候说出来谁信呢。赵进财吸了几口旱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田仁美一副笃定的模样。
她家以前一年到头也把两头猪养的膘肥体胖的,傅眉那女子呢,才从城里来。
关于她的事儿,他们一点不晓得,怕是真信不得。这般一想,又跟孙晓丽讨主意,孙大夫道:“我连病都看不出来,问我顶个什么用。”
如此,赵进财一拍烟锅,“那就先给吃些下火的药,再看吧。”于是孙大夫配了药给猪灌下去,又嘱咐半夜十二点再喝一道,事情就这样了。
傅眉跟在秦保山后头往回走,田仁美抄着背篓镰刀过来,笑道:“眉女子你可莫生气哩,这几头猪是我们队里的大事,不好马虎。你就是从哪里看到点啥,我们敢这们听你的?猪还要不要。”
傅眉摇摇头,不说话等于默认了她的说法。田仁美笑眯眯的,原本就是尖脸猴腮的长相,一笑脸上松垮的皮肤都堆到眼睛后头挤成一道道皱纹,褶成两把小扇子。傅眉乍一看见,吓的心里惊了一下,刚要说什么。
突然一人从后头将她拉过去,声音及其冷淡,没有一丝温度,“没什么事儿,我带她回去了。”
说完,连秦保山都没理会,拉着傅眉就走了。田仁美脸色有些难看,勉强笑道:“丰娃子大了,我这个大妈都不喊了哟。”
秦保山乌黑的嘴角下拉,盯着秦丰离去的方向脸色沉沉的,微微笑道:“你是长辈,跟他计较啥哩,他就是叫他妈惯坏了,我回去说他。”
田仁美叹口道:“你莫说他,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有自己的想法哩,怕是我哪里惹到他也不定呢。”
田仁美不说这话还罢,这样一说,秦保山反而心内蹿起一股火气,“你是长辈,不说惹他的话,就该恭敬理性些。你也说这们大了,这么下去,我以后要跟他讨饭哩!”
说着也气冲冲大步去了。田仁美在后头看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照在她鹳骨凸起的脸上,就像山上险峻的石壁。
秦丰拉着傅眉的手一言不发的往前走,浑身生人勿近的气息,眉头轻蹙。傅眉摇摇手,“你咋了,我给你做好吃的了,不高兴嘛?”
他缓缓放慢脚步,将情绪收敛了些,“没有。”她道:“那你笑一笑嘛,眉头皱着老的快。”
他轻轻吐口气,将肩上的锄头调整了位置,跟她道:“田……我大妈那个人,你少接触她,以后遇见了不必理会。”
他一想起妈在的时候那些事儿,心里就恨的牙痒,只是他若还要好好当他爹的儿子,便还要跟那些人相处。傅眉观他脸色,黑沉沉的,怕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就乖乖哦了一声。
秦保山跟秦丰两个人前后脚进家门,傅眉进屋换了双鞋子,秦丰从院坝拖出几块木头削削砍砍的做什么。
秦保山走到门墩上坐下,烟锅往墙上使力敲了几下,秦丰眼尾都没给一个。秦保山先开口道:“刚才跟你大妈说话,你是什么态度,好歹她是长辈,我就是这么教你跟人没礼貌的?”
秦丰充耳不闻,手上敲敲打打不停,只是眼神明显暗了下去,嘴角抿起。手上力道加大,一刀就砍断一块实木块。
秦保山吸口烟道:“都是你妈这么教你的,我们秦家人在她眼里都不成,以为她多能耐,就教出你这么个样子?”秦丰将手里的东西一扔,微微曲下背起伏着,像是忍了极大的怒气。
傅眉在屋里就听见秦保山骂秦丰了,忙换好鞋子出来,“叔,我今儿在山上找到两根山药,炒了个菜。忙了一天都饿了,吃饭吧,我去端。”她走到秦丰身边,拉他往厨房走,“帮我端饭。”
秦丰乖乖叫她拉着走,傅眉松了口气,掀开锅盖顿时傻了。她盛了满满一盘子的菜现在不翼而飞,香喷喷的洋芋饭,锅里只剩了一堆洋芋。
傅眉大惊,“哥!我的菜饭不见了!就是我做的山药炒木耳。”她有些急,“我明明放在锅里的,菜不见了,饭也不见了。”
秦丰盯着锅里的狼藉,本就阴沉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拉住要出去找饭菜的傅眉。他沙哑着嗓子,心里涌起愧疚,浓烈的觉得对她不住,“别去找了。”
傅眉疑惑道:“为什么?”秦丰冷笑道:“家贼咋找。”他的视线落在门口,眼里颇具讽刺。
秦保山站在哪里,神色也有些不好看,到底没说其他的,只是道:“好歹是你婆,吃你点饭咋的了,拿去便拿去了,别找了。”
傅眉听明白了,感情她做的饭菜叫秦阿婆拿去了,这还真不能去找。只是说都不说一声,而且瞧这样子还不止一次,傅眉也没话说了。
好歹碗柜里的一小盘没叫人搜刮去,她拿出来热了热,就着锅里的洋芋又蒸了些红薯,解决了三个人的晚饭。
第二天她也跟着秦丰下地去了,半坡上的水田要翻新后才能种粮食。顶着大太阳,傅眉跟着身边人有样学样的挖地,她才接触这些事儿,做的慢。
其他人做完了到一旁去歇息了,她还顶着火辣辣的太阳锄地,田地里只稀稀拉拉几个人还在忙活。
一边村里的男人坐在田坝树下喝水,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后生围在一起,时不时瞧这边。
一人揶揄笑道:“辉娃子,这女子到你家来,也是你妹,细皮嫩肉的样子哦,怕是没干过活。”秦辉一张方脸,人瘦个子高,时常躬着腰,显得畏畏缩缩的,只是人的性子可不是那样。
他灌了口水,笑道:“又没啥干系,也不是我妹。”一人道:“咱们村里还没见过这么标志的女子,以前秦丰他妹秦琴就够好看,这个比她还好看。”
小嘴巴大眼睛,细嫩细嫩的皮肤,越看越叫人稀罕。一身书卷气质,肯定上过学哦,他们村里就没多少人上过学。上了也就一、二级会写自个的名字就回家挣工分。
一个人悄悄道:“我听说秦琴是秦丰童养媳咧,这可稀奇。上次我看那家人来接秦琴,开的车,嚯,洋气的很。本来以为养了十几年的媳妇要飞了,多可惜,他家供秦琴读书,秦丰都辍学了,人这一走,那可是人财两空。”就是这时候说起来,也有些看好戏、幸灾乐祸的语气。
哪个知道来了个反转,竟然给送了个更好的来。唉,秦丰那娃子咋个就这们好运。
先前说话的秦福道:“我看辉哥你比丰娃子更好些,以前琴女子不是就爱跟你耍。这个,你要是好好表现,还不知道花落到那个家哩。”
秦辉吐掉嘴里的草,休息的人陆续回到田里抡锄头了。他起身,太阳晒的有些黑的脸定定看了傅眉一眼,“得了,干活,工分才实在。”娃子们陆续站起来往田里走。秦辉慢慢锄完自己的,渐渐挪到傅眉身边。
傅眉弯着腰,有些直不起来,草帽子扣在头上,一条白色的方巾从上头绕过,系在下巴上。太阳太毒,眼都抬不起来,傅眉身子晃了晃,眼前一片黑红。
真是没吃过苦头的身子骨,太累了,秦辉一把拉住她。傅眉受惊似的收回手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笑道:“多谢。”
连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样子,一点不像村里女子大嗓门吆喝,秦辉道:“累的话去树底下喝口水,你没做过这些吧。”傅眉摇摇头,“不太累。”
她做的落后人家一大截,怎么好去歇息。便是村里的女人不如男人,一天也有七、八工分,她若是只有四、五就太丢人了。
秦辉回头看了一眼她翻的地,去接她手里的锄头,“我给你干一点,你去歇歇。”傅眉抓着把手不放。
她知道秦辉是秦丰大爹的儿子,昨儿秦丰对他大妈不假辞色,想来对大房的人也没啥好感,她不想劳烦秦辉。
两人正争着,一人手从斜里伸过来拉过锄头,低声道:“我来,不麻烦你。”秦辉见是秦丰,利落的松手,耸肩走到一边去锄地。
秦丰收回幽暗的视线,问傅眉,“哪些地方是你的?”傅眉伸手一指。秦丰点点头,伸手揩掉傅眉下巴上豆大的汗滴,脸色柔和道:“你去歇着,一会儿回家。”
秦丰将傅眉的地方锄完,回去的时候跟她说,“你做不了那么多,以后少领一点。”傅眉不乐意道:“其他人都领那么多,就我一个人少,忙活一天几点工分,多不好意思。”
秦丰下巴动了一下,好像在笑,“你就是不上工,我也养的活你。”傅眉道:“那是你做的,我可以自己挣工分,干嘛要你养。”
秦丰转头,俊秀的脸真是叫人瞧着就移不开眼,说的话一本正经,又叫人琢磨不透,“该我养的,还要养一辈子。”
傅眉一怔,偏头看他,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阳光下软帘一般的睫毛下垂,微紧的嘴角显出无比的认真。
第5章
下午吃过饭,傅眉就没法下地了,不歇着还好受些,吃饭的功夫坐了一会儿,手酸腰疼抬起来都费劲。
秦丰将她按到板凳上坐着,“今天别去了,突然下大力干活,换谁身子骨都吃不消。”他的手放在她肩膀上,热热的掌心隔着薄薄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手指微微用力,扣着不让她起来。
手掌宽大,指头又直又长锁住她。傅眉有些不自在,小幅度动了动,秦丰眉头一皱,“听话。”
她不动了,低低喔了一声,秦丰扛起锄头出门前还看了她一眼。家里没了人,傅眉拿出红花油在手臂腰上都抹了些,清清凉凉的感觉渗进皮肤,让人难受的灼热感稍减。
身上好受了些,她换了一件衣裳,将粮票掏出来数了数,拿了小面值的出门。出门之前想了想,把其他农村不易见到的票也揣到身上。
下了小土坡就往村口的供销社去,今儿她跟田里一道上工的婶子打听过了,知道供销社在哪里。
买了些大米白面,还有姜蒜等调料又有些瓜果蔬菜,准备回去了才发觉这么多东西,没有车子怎么搬回去。
傅眉拍了额头一下,懊恼的在门口叹气,供销社里的社员看她这样子就知咋回事。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们拿的那可是国家工资,底下这些贫农完全不能跟她们相提并论。
虽然傅眉买的这些东西她们许久都买不起来祭祭五脏庙,但是她们是给国家工作的人,“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政治荣誉高于一切,她们才是跟着党的步伐走的人,是值得被称赞的。傅眉不知道她“土豪”的行为,叫人唾弃了一遍她的富农成分,她还在愁如何回去的事儿。
孙晓丽骑着自行车从村口进来,老远就看见傅眉纠结的站在路边。再看脚底下的一堆东西,顿时明白了什么事儿。
她对这小姑娘感觉挺好的,聪明但是内敛,温温柔柔不争不抢。村里好些女子性子太张扬了,做医生风风火火的可以,毛手毛脚就不好了,傅眉就挺符合她的审美。
蹬着自行车到傅眉跟前停下,热情的招呼道:“姑娘,你这等人呢?”傅眉艳羡的看孙晓丽腿下“永久”牌自行车。
她有票有钱,是买的起的,只是刚来就大手大脚花钱,怕是要叫人扣上资本享乐主义的帽子拉出去批.斗。收回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我买的东西太多,拿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