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即便如此,今日这话,她还是必须得说。
哪怕陆铮会觉得不快,她也得将话说到了。
此举,便权当还了,那次暗夜窄巷里,陆铮救她性命的恩情吧。
虽然,陆铮可能并不知道那次救的是她,可她自己却不能,将一切看成理所当然,轻描淡写地一笔抹去。
欠人情的滋味,可不好受,尤其是,欠的救命情。
她自然不会是无缘无故提起空净大师,但是,有些话,也不好说的太白了,无端惹人猜疑就不好了。
只盼陆铮是个有些心思的,能明白她的意思才好啊。
“祖父仙逝多年,没什么不能提起的,小姐不必在意。”陆铮显然,并未明白安笙的意思。
或者说,他是因为见安笙道歉,忙着宽慰她,才一时间没想到别的。
安笙也猜着这一点,故而又道:“安笙本也是无意间想起了空净大师,却不想,会引出老国公,到底是安笙的罪过了,不过,安笙还是要多嘴再说一句,老国公能带世子去拜空净大师为师,足可见眼光深远。”
陆铮听了安笙的话,便点了点头。
然后,带着几分怀念和孺慕,道:“祖父,确实是个谋虑长远之人,当年,他也是看重空净大师的博学,才想将我送到空净大师身边,多学些东西,可惜,大师已入空门,与尘俗间的联系,便也断了,祖父纵然与大师有些交情,却也不好强迫,再到后来,祖父身逝,这件事,便更加没人提起过了,我虽仰慕大师之才,却也不敢打扰大师清修。”
安笙听了陆铮的话,便知他本身,还是想要跟随空净大师学习的。
那事情便有门。
“师傅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安笙一边慢慢地向上走着,一边道,“他说,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人,能真的与尘俗彻底毫无联系,所有的一切,皆唯心而已,只要自己的心静了,在哪,做些什么,都是修行。”
“空净大师入弘济寺的时间,比师傅还长,修行比师傅还高,世子觉得,空净大师的心,静不静?”安笙说着,忽然停下来,微笑地看向陆铮。
陆铮被安笙看得一愣。
随后,他的眼中,微微闪了一下,然后,小心地问安笙,“你是说,空净大师,可能会同意教我?”
“这话安笙可不敢说,”安笙闻言,便垂首笑了,然后,又继续提步向上,“唯心而已,世子心中如何想的,何不试着去做一做呢?试一试,即便不成,将来至少也不会后悔吧。”
是啊,他何不试上一试呢?
陆铮想到,自祖父那次带他去见空净大师后,他便再也没有自己争取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渐渐地,也淡忘了这件事。
但如今听安笙提起,却恍然惊觉,这些年,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还记得,祖父当年带着他上山时,跟他说过,他们陆家,世代功勋,出过不少名将,但真正算得上惊世帅才的,却一个没有。
祖父说,他有这个资质,所以要送他去拜见一位名师。
但最终,师傅没拜成,祖父便急着去了战场,再然后,祖父便再没回来过。
拜师这事,便也不了了之了。
这么多年了,陆家所有人,几乎都忘了这件事了,不想,今日却从安笙口中,再听到了这件事。
回想安笙忽然提起空净大师,似乎便是意有所指。
陆铮心念电转,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抬首望去,却见安笙已经走了一段距离,陆铮忙收起心中的念头,大步追了上去。
心里,似乎飘进了一团柳絮,轻轻柔柔地动着,撩得他心里,一阵软过一阵。89
第205章 旧事不堪
安笙和陆铮再未交谈。
二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两级石阶的距离,就这么一路走上了弘济寺。
不过有些事,彼此心中却是都有些思量的。
安笙敬重陆铮为人,知他不会因为自己提醒的这几句话,便怀疑自己的居心。
她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给陆铮提这个醒儿的。
关于空净大师,如今知道的人,或许不那么多了,但从前,可几乎可以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空净大师在入佛门之前,曾为南诏培养出了不少能为之士。
这些人,许多入朝为官,既有能言善谏的言官,又有驰骋沙场的武将。
他们的出身各有不同,脾气秉性更是千差万别,但有一点相同的便是,这些人为官后,皆成为了国之栋梁。
能为国家培养这么多有能之士,可想而知,空净大师那时候,在南诏该有多么高的地位。
就连先帝,都对空净大师给予了极高的敬意和尊重。
曾几何时,空净大师,也是意气风发。
想他在而立之年,能有此大成就,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大概世人都逃不过那句谶言,太过得意,总有失意。
空净大师后来犯下了,他此生最不能释怀的错误。
先帝的时候,南诏边陲,便时有战事,不光在西北,别的地方,也是如此。
那一次,南诏的属国,幽国被陈国攻打,前来南诏求助。
先帝看清了局势,知道陈国真正想要侵占的,乃是南诏国土,而幽国,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
所以,先帝当机立断,立刻点兵帮助幽国。
幽国接到先帝的帮助后,非常感激,两国兵将整合之后,便以破竹之势将陈国军队赶出了近百里。
取得了如此大的胜利,幽国国君大喜,当即下令设宴犒赏三军。
哪成想,高兴得情绪还没持续多久,便听到陈国又卷土重来的消息。
而且,这一次,陈国军士竟然都拿着制作十分精良的武器,当下打的幽国和南诏的军队措手不及。
这倒也不奇怪,陈国盛产铁矿,武器装备一向强过其他国家。
这也是,为何陈国领土并不算大,但却迟迟没有被别国吞并的原因。
对方气盛,己方匆忙落败,幽国君主和南诏被派过来的统帅皆是又恼又恨。
可一味恼恨,也不能将陈国的军队打退,还得寻求解决之法才行。
南诏这次被派过来的统帅,正是空净大师的一个徒弟,名唤孟仓。
这孟仓是个世族子弟,自幼也是得名师教导的,后又拜在空净大师门下,故而很有几分意气,常常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巧的是,他参加了几次战役,也都取得了胜利,并未尝过败绩。
如今在别人的地盘上输了,他自是不甘恼恨。
孟仓其实,只在空净大师身边学了半月兵法而已,可以说,连空净大师所会的皮毛,都没学到多少,就更别说精髓了。
他自命不凡,忽然失败,自觉不堪,求胜心便更加重。
思索一夜,派出自己的心腹,让他亲去求见空净大师,求得破除陈国边防重镇,遥都之法。
心腹快马加鞭,到了空净大师府上,将战事说了一番,然后,拿出主子的亲笔信,呈给空净大师。
孟仓也是个有心眼的,他信中并不说是因为自己求胜心切,才来求老师帮忙,只说看不得幽国百姓饱受战火之苦,故而特向恩情求得破城之法。
只要遥都破了,陈国必然无条件投降。
这样一来,战事就能结束了。
信的末尾,将遥都的地形和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虚心求教空净大师,应如何破城。
空净大师看完了信,略一思量,觉得徒弟说的也有道理。
战火纷飞,百姓最苦,若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事,也算是为两国百姓做一件好事了。
打定了主意,空净大师果真给孟仓出了三个破城之法。
孟仓的心腹拿到破城之法后,立即动身回了大营,将锦囊妙计交给了孟仓。
前面说了,空净大师不光通晓经史子集,于兵法军事上更是有很深的造诣,所以,有了他给的法子,孟仓果真将遥都给破了。
本来,孟仓也是想,照着自己跟空净大师说的,破城后,便让陈国无条件投降。
可是,他没想到,遥都的百姓,竟然会如此硬气。
陈国领土面积并不算很大,但是,因其盛产铁矿,所以武器制造十分先进精良。
孟仓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打下了遥都,竟然会被一群在他眼中,本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贫民百姓,又给揍了一顿。
听到属下来报,说遥都百姓奋力抵抗,伤了他手下不少士兵的时候,孟仓彻底恼了。
人在怒极的时候,大抵都是有些缺少理性的。
而孟仓,这种情况比一般人,还要更重一些。
或许是骨子里带着暴戾,孟仓竟然做了一个让自己,也让空净大师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罪孽深重,恨不能以身谢罪的决定。
孟仓竟然下令屠城。
要知道,在任何时候,任何朝代,屠城都是非常为人所不齿,所诟病的一种行为。
其残忍程度,实在令人发指。
孟仓刚刚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属下也愣了,还劝了一下,问他是否再考虑考虑。
可孟仓正在气头上,早就失了常性,闻言不禁更加恼怒,喝命属下立即执行他的命令。
三军之中,统帅之命大过天。
所以,属下也不敢再劝,虽觉不妥,但也想,这毕竟是敌国,就算杀了一些百姓,应该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
后来的情况,可想而知。
遥都的百姓再骁勇,又如何是正规军队的对手。
单方面的屠杀,已经不能算作对战了。
常年刀口舔血,很多人,已经练就了冷血心性,杀着杀着,也就麻木了。
等到孟仓反应过来,命人停手的时候,遥都上万百姓,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了。
孟仓看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心忽然也颤了一下。
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下令属下在此驻扎之后,自己回去,犹豫再三,写了一篇战报,命人快马送回了邺京。89
第206章 凡事无或许
孟仓的战报上,倒是没有太弄虚作假。
事情太大,就算他想要瞒,也未必瞒得住。
毕竟,他带的人,又不全是忠于他的。
所以,他也不敢做欺君之事。
但是,人在危险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趋利避害。
孟仓虽未隐瞒屠城之事,但在汇报的字眼上,却打起了机锋。
破城的主意,是空净大师给的,孟仓就是在这上头,做起了文章。
他是想,空净大师名震朝野,虽没有入仕为官,但却深受皇帝信任和推崇。
所以,将罪责稍稍往大师身上沾一点儿,应该会给自己留出些喘息的空间。
在生死大事面前,什么尊师重道,孟仓早已顾不得了。
他若没命活着,又何谈尊师重道呢?
况且,他的话,也没说错。
遥都之所以能被攻破,仰赖的,确实是空净大师的主意。
只不过,他将屠城的事情,也写在了这之后而已。
这样看起来,两件事似乎就有了联系,乍然一看,一般人都会觉得,孟仓的屠城指令,说不定,也有空净大师的授意。
可是,孟仓忽略了先帝对空净大师的敬意和信任。
收到孟仓的战报后,先帝雷霆大怒,立即宣召空净大师进宫觐见。
空净大师奉命进宫后,先帝便将孟仓的战报给他看了。
空净大师看后,登时就吐了血。
先帝敬重大师为人,也知道大师不可能授意孟仓下令屠城,见到大师气得吐了血,便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因而,立即让人叫御医来给大师诊治。
不想,大师却跪地阻止了皇上。
大师当时是这样跟先帝说的。
“草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草民而死,草民实在罪过,请皇上允许,草民一死以告慰亡灵吧!”
空净大师字字泣血,恸人心肠。
先帝自然不能同意。
且不说,先帝本就不是暴虐之人,况南诏此次出兵,只不过是帮助幽国而已,现在孟仓却下令,屠杀了人家陈国遥都半个城的百姓,这事,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可不好听归不好听,这个风口浪尖上,皇上却不能认下这个错。
自古,只要是打仗,就免不了要有伤亡。
不流血的,那还是战争么。
孟仓下令屠城,是不对,可他屠的,毕竟是陈国百姓,而非是,南诏自己的百姓。
皇上身为一国之君,深受帝王之道的影响,明白在这个时候,他不能立场不明。
他怕自己重惩了孟仓,会引来诸将寒心不满,所以,即使明知孟仓此举有违人道,却还是不能重责他。
既然孟仓都不能重责,那空净大师,就更不能责怪了。
所以说,空净大师要以身谢罪,先帝自然不能答应。
而且,为了怕空净大师离开皇宫之后,会自戕谢罪,先帝对大师可谓是,煞费苦心。
甚至最后,连威胁的手段,都不惜用上了。
空净大师也就是这个时候,才生出了遁入空门的心思。
活着无望,连死都不能自主,自觉满身罪孽,三日后,大师请求先帝,许他落发出家。
出家也总比昭告天下,说要以死谢罪强。
先帝还是敬重空净大师的,如此为难大师,也是没办法,现见大师一心要入空门,也不好再阻拦。
于是,便应了。
自此,大师在弘济寺落发出家,法号,空净。
一入佛门,尘俗往事,便再与空净大师无关了。
空净大师在弘济寺闭关修行三年,不见一人。
三年,能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比如,本来并未受到重责的孟仓,因为日夜受亡灵入梦侵扰,不堪其苦,身死平怨。
孟仓一死,遥都的事情,便成了禁秘,先帝亲自下了封口令,不许南诏臣民再妄议此事。
虽说悠悠之口,最难堵得住,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说的再多的流言,也总有被新的流言掩盖的那一天。
时间是味绝佳的良药。
再难愈合的疤痕,时间一久,总会结痂,脱落,再愈合。
孟仓以身谢罪了,谁又能再去追责他什么?
空净大师也遁入空门,不再涉足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