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嘉妃想不明白。她想,也许是宫中时日长久,而她恰好有一些寂寞无聊了罢。
钟离被莫名其妙胡搅蛮缠一通,气得头昏,也不知是如何回了紫云阁的。回去之后,他连宋医师也不愿见,将自己关在那一方小小的密室里,心思如海潮般胡乱翻涌。
万嘉妃问过的,昭帝也曾试探着问过——问他还愿不愿意再娶妃。他的回答是“不愿意”。不光是为着缅怀徐海月,也为着不愿以残废之躯耽误好人家的女儿。
没人知道他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有多么痛苦难过。有时候,他真的对皇兄又羡慕又嫉妒:皇兄有健康的体魄,他只有残破的废体;皇兄有红颜在怀,他只有孤煞般的命运;皇兄坐拥天下,而他只能匿于面具。
钟离颤抖着手将玉面摘下,闭眼抚摸着面上疤痕,无声地呜咽起来。
而昭帝对这些还全然不知。他已经将自己在勤政殿里捂了三日了。不知情的旁人都在为他废寝忘食忙于政务而感叹,只有贴身服侍的四喜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这三日里,昭帝做过最多的事,就是对着四喜念念叨叨;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朕要怎么制造个合适的乱子,给她搭一个做皇后的台阶”。
四喜可给这句话吓坏了:“陛下,这可不敢乱来啊!您手段一向强硬……”他心虚地看了眼正准备吹胡子瞪眼的昭帝,赶紧改了口:“一向磊落……是不适合耍这种小把戏的。”
昭帝若有所思,然后很快忽略了自己前些日子对播罗国施过的计谋,坦然接受了四喜那虚情假意的马屁:“你说得也是。唉,朕可真头疼啊!”
四喜不着痕迹憋了下笑,却发现昭帝突然拿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上了他。四喜慌了:“陛下,奴去给您换茶水。奴先告退了。”
他端起茶盘就要开溜,却被昭帝一把摁住了胳膊:“不急,这茶水还热着的嘛。来,你替朕想一个好主意如何?想到了,朕有重赏!”
四喜就差给他跪下哭出声了:“陛下,奴真的不懂这个啊!”
昭帝瞪眼道:“少废话,快想!”
幸好四喜的窘迫日子并没能持续过三天。实际上,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就从这种无时无刻不被逼问的日子中解脱了——从位于大燕东南方的高南国传来了消息,说是高南老王过世,王妃要回来大燕了!
之所以说“回”,是因为这大燕王妃本就是大燕的人。她乃是先帝时期最不受宠的孟嫔所出,也是先帝最小的女儿。三年前,昭帝即位时她才十三岁,便被向来痛恨孟嫔的万太后逼去了高南国和亲。彼时高南王已经年过不惑,连几个儿子都比她大了。孟嫔在女儿去后便一病不起,不过半年就离世了。
而按照高南国的规矩,倘若老国王过世,他的王妃便只能嫁给新王为妾室。好在当年万太后离宫后,昭帝便开始为妹妹做打算了。这回高南王一死,他便按照与王子们的约定,将高南国的赋税减免六年,以换来妹妹司寇瑛的回朝。
昭帝自从听到高南王的死讯便激动不已,日日在万寿宫向懿皇贵妃倾诉喜悦之情:“先帝虽然多子,但活到现在的也就我们几个。司寇瑛是朕唯一的妹妹了,可怜她受苦三年,朕必得好好补偿她为大燕做出的牺牲才行。”
可他此举却惹来了朝臣重大非议,一时那帮老臣们竟为这事吵得比立后一事还要厉害。原因无他,司寇瑛去了高南国才三年,正当壮年的高南王便过世了,可见她很是不详,若回大燕,必是个祸害。
昭帝气得在朝堂上摔了奏折:“她是朕的家人!谁再敢编排皇族,朕就割了他的舌头!”
他难得这样发脾气,老臣们吓得闭了嘴,可私底下还是流言四起。懿皇贵妃却为此更对这个妹妹同病相怜,好生辟出了一处极华美舒适的宫殿,备给司寇瑛居住。
十二月下旬,司寇瑛终于回来了。踏着漫天风雪,她只带着几个贴身侍女,几乎是身无长物地进了皇城。
彼时昭帝还在朝堂上,懿皇贵妃代替他接住了这个妹妹。两人相见,只见司寇瑛生就一张楚楚可怜的脸面,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清丽又纯真;十六岁的身量饶是裹在厚氅里也单薄得很,不由叫人心生怜惜。
懿皇贵妃对她说话的声音都比素日轻柔了几分:“妹妹远道归来,实在辛苦了。这是本宫为妹妹打点好的裕福宫,妹妹暂且住着,若有不合意的,随时来告诉本宫即可。”
懿皇贵妃轻轻牵着她手带进去,她不敢多言,只静悄悄将宫室摆设打量了一番,羞怯怯对懿皇贵妃谢道:“多谢皇姐,阿瑛很喜欢。只是,这里太过华丽了,阿瑛只怕有些不适应,阿瑛今晚可以跟皇姐一起睡么?”
懿皇贵妃脸色有些惊愕。兰茹轻声提醒道:“公主殿下,您可以叫娘娘为皇嫂的。”
司寇瑛受了惊吓般,慌忙道歉道:“我……皇嫂,我……对不起!我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对我好的人了,一时将您当成了姐姐……是我失态了。”说着便红了眼眶,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教人不忍苛责。
一旁宫人皆不由为她垂泪。也不知公主在外三年着怎样清寒的日子,竟连自家宫中的奢华都不敢消受了。
懿皇贵妃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孩子好歹也是做了三年的王妃,待人接物居然还能这样不谨慎的么?她想起自己初进宫那三年,虽然也曾与昭帝闹了不少笑话,但那也都是在私下里,在众人面前可是从不曾失礼的。
她留了个心思,不动声色拒绝了司寇瑛与她同睡的请求:“今晚你皇兄要找本宫商谈要事,你只怕也累了,先早些歇息吧。明日再上本宫那儿去,本宫亲自下厨,为你做一桌好菜如何?”
司寇瑛眼中有小小的失望,但很快又雀跃起来:“阿瑛谢谢姐……谢谢皇嫂!”
看到这样的眼神,懿皇贵妃到底还是有些不忍了。她真希望方才是自己多心了:“不必拘束,陛下的妹妹就是本宫的妹妹,你便把本宫当做自家姐姐一样吧。”
司寇瑛开心极了,居然伸着小手搂上懿皇贵妃的脖颈,“啾”地一声,给了她面颊上一个响亮又香甜的吻。
懿皇贵妃愣住了,司寇瑛慌忙解释道:“这是去年有外国使臣到高南国去,我跟他们学的礼节,说是对喜欢的人就这样做,可以表达自己的心意!”
“是么……”
懿皇贵妃觉得这礼节真是又奇怪又大胆。不过她不忍扫了司寇瑛的兴,便也冲她回了一个温柔的笑。
晚间,昭帝下朝后欲要先去看看妹妹,无奈累坏了的司寇瑛已经睡下了。他便直接去了万寿宫里。
却不料刚进内室,就被一双香软的胳膊搂上了脖颈,一个轻轻的、温热的吻猝不及防落在了他几天没收拾的胡茬子下巴上。
第66章 姐姐
“姐姐?姐姐你在吗?”
懿皇贵妃尚抱着软枕打盹儿, 就听见外面一阵闹腾。不等她开口问, 兰茹就来报说道:“娘娘, 公主来了。”
懿皇贵妃眯眼打个呵欠, 手往旁边一抻, 身旁却早已空了。她这才有些清醒过来:“几时了?”
“辰时了,娘娘。”
“本宫竟睡了这么久?”
这也难怪。她回想起昨晚为着那一个吻,昭帝特别来劲, 缠着她胡闹了好久。懿皇贵妃压下那些旖旎羞耻的回忆, 起身叫兰茹来服侍了:“她一大早过来做什么?”
兰茹发愁道:“公主说, 一个人用早膳怪冷清的, 她想要和娘娘您一起用。可是这会儿小厨房只备下了您和陛下的饭菜,她突然前来, 只怕膳食有些不够了……”
懿皇贵妃想起司寇瑛那张纯真可人的小脸儿, 又听见她站在寝殿外怯生生问道:“姐姐,我是不是打扰到您了?”
她心一软,吩咐兰茹道:“无妨。你把昨日新贡进来的糕点也拿出来,她年纪还小, 想必是爱吃的。再叫小厨房额外备些牛乳茶来。”
“是, 娘娘。”兰茹便依样吩咐下去了。
懿皇贵妃冲站在珠帘外望她的司寇瑛招手道:“瑛妹妹进来吧,可别站累了。”
司寇瑛羞赧一笑,步摇轻轻走了进来。只见她一身藕荷色半旧衣裙, 头上只簪了几只珠花, 对于她这个年纪来说实在太过朴素了些。懿皇贵妃拉她手在自个儿身旁坐下道:“本宫叫人送去的衣裳首饰, 瑛妹妹可喜欢吗?”
司寇瑛受了惊吓般眨着眼睫, 拼命摇头道:“不是的姐姐。阿瑛很喜欢,只是那些衣裳首饰都太贵重了,阿瑛不敢穿……”
懿皇贵妃一怔,她生怕懿皇贵妃生气似的,又轻声说道:“姐姐不要嫌弃阿瑛小家子气,阿瑛是怕自己糟蹋了那些衣裳……”
她可怜巴巴的模样实在叫人看得心疼。懿皇贵妃暗中直叹气:这孩子好歹也是皇族公主,又做的是正妃,竟会变成这样,也不知在高南国都过的是些什么日子。她轻声细语宽慰司寇瑛道:“本宫不过随便一问,是看妹妹长得这么美,实在可惜了那些衣裳。来,本宫替你打扮打扮?”
司寇瑛咬着嘴唇,羞怯怯点头。懿皇贵妃叫兰茹从自己衣箱里挑了件鹅黄并松花青青两色绉纱宫装,珠花素钗也都换成了金叶珍珠蝴蝶步摇。又亲手给她妆涂了蜜粉胭脂,登时满颊甜香。司寇瑛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又是个极美极活泼的少女了。她开心地一把抱住了懿皇贵妃,把脸蛋使劲往她肩膀上蹭:“姐姐,你待我真好!”
懿皇贵妃轻轻将她的脸推开道:“小心把妆给蹭花了。走吧,咱们上前头用早膳去,你皇兄这会儿也该过来了。”
两人手挽着手出了寝殿,外头早已摆上了早膳,只是昭帝还没过来。司寇瑛只好眼瞅着满桌美食不敢动筷,懿皇贵妃便先自夹了菜给她道:“先吃吧,看样子你皇兄是下朝晚了,不必等他。”
司寇瑛端起碗筷,笑出了一个小酒窝道:“我听姐姐的。”说着便开动了。懿皇贵妃看她一边大口吃着碗里的,一边看着盘子里的,更是为她心酸,索性将原本摆在昭帝面前的菜式都给她推了过去。
是以等昭帝来后,桌上的菜肴已去了大半,小厨房正忙着上第二桌呢。司寇瑛慌里慌张放下碗筷,抹着嘴站起身道:“皇兄,我……”
昭帝将她摁回椅子上道:“不必管朕,你多吃些吧。”
懿皇贵妃将新上的热菜留给他,这时奶娘又带了小猴儿和阿玥进来。昭帝问一回小猴儿的功课,又逗一逗阿玥,向妹妹说道:“你来见见,这就是你的小侄子和小侄女。”
司寇瑛放下手中春卷要来抱,想了想又拿帕子擦了手。小猴儿早已经满地跑了,便主动过来拉着她手叫道:“姑姑好!”
“姑姑?”司寇瑛茫然看着这个长得与皇兄幼时极相似的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她连忙从手腕上捋下一对有些褪色的旧镯子递给了小猴儿说道:“这个你拿去,另外一只……给你妹妹吧。皇兄可别见怪,我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给的。”
懿皇贵妃想起这镯子是方才换衣裳时她死活都不肯拿下的,想必是极重要的东西。果然昭帝皱眉道:“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你拿着吧。”
司寇瑛摇头,执着地举着镯子。小猴儿看看父皇,又看看母妃,最终听从了母妃的眼神示意,将那镯子接下了。司寇瑛这才笑起来,又去逗弄阿玥。
昭帝明显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了,又坐了一会儿,他便去了勤政殿。司寇瑛有些怕他生了气,懿皇贵妃却笑劝道:“他不过是政事比较繁忙而已,你不用多心。”她知道,昭帝只怕是看到妹妹堂堂一介王妃竟窘迫至此,才如此惑恼,也许很快就会将司寇瑛召去勤政殿问话了。
果然,约一个时辰后,四喜便来了万寿宫,传司寇瑛去勤政殿一趟。
司寇瑛想到自从回来,还未与哥哥好好说过话,便很是高兴地去了。昭帝正在发呆,见她来,笑一笑说道:“坐吧。”
司寇瑛却将椅子拖到御案前方才坐下,双手捧脸看着昭帝笑。昭帝从前就对这个妹妹颇为宠溺,被她这么看着更是严肃不起来了:“怎么了?难道朕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说着还挺配合地摸了摸脸。
司寇瑛摇头甜甜笑道:“没有,就是很久没见皇兄了,想好好看看。”
昭帝轻咳一声说道:“先别看了,朕有正事要问你——你在高南国,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一说这个,司寇瑛就变了脸色,刚笑出来的小酒窝也有些僵硬了:“皇兄,人家才刚回来,累得很,说点好玩的嘛。你快跟我讲讲,你是怎么得到姐姐的心的?我记得那时候,姐姐很不喜欢你来着!”
一提这个,昭帝就得意起来:“你小孩子家家的,这就不懂了吧。朕可跟你说……等等,你不要转移话题,现在咱们谈正事。朕命令你快说!”
司寇瑛无法,支支吾吾半天,方说道:“我、我在那边很想家的。高南王他老是折磨我,还说我是大燕的弃子,根本不配做王妃。他的儿子们也看不起我,其中一个三王子,还曾经勾搭我不成,就诬陷我勾引四皇子。后来两人内斗,四皇子死了。高南王总觉得是我的错,一直想杀了我来着,却不想死在我前头了……”
昭帝听得皱了眉头。司寇瑛的母妃就算再不受宠,好歹也是个嫔位,若在九泉之下得知女儿被这般折辱,不知会有多难过。
然而这般伤感并没能阻挡昭帝发觉司寇瑛话语中的不对劲——她在说起高南王和王子的恶行时很明显是嫌恶至极的,可说到高南王的死时,她那欢欣的眼神中却带着股狠劲儿。若换了旁人也许看不出,但他的眼睛无比锐利,是总能捕捉到人们言行举止中的漏洞的。他想,司寇瑛定是瞒了他什么事情了。
“你既然回来了,就不用再去想这些了。好好休息,有空多去皇贵妃那里坐坐,你们俩说说话,也能互相解闷。”
他笑眯眯说道:“过两天,你钟离……不是,司寇珉,珉哥哥也要进宫来,你们可以一处说话。不知你还记得他吗?”
司寇瑛开心道:“当然记得!昨日我问过姐姐了,她把珉哥哥的事情都告诉我了。真是太好了,真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