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喘息声过大,在风雪声中仍能听见,曹劲回首往阿丽身上一瞥。
目若寒星,幽暗深邃。
也不知可是骇到,还是其他,阿丽顿时脸红心跳,慌乱低头,待缓过来,抬头看去,哪还有半个眼神给她。
看了一眼曹劲高大的身影,又看了一眼被仔细护着的甄柔,阿丽缓缓缓低头,看着足下的阶梯,小心落后一步走着,小心在一侧打着伞。
曹劲一眼扫过阿丽,收回目光时,阶梯已行至大半,似不经意掠过朱雀台上汉白玉石雕砌的栏杆,见一鬼祟的背影正好跑开,他嘴角微微弯起,“过来。”
甄柔不解抬头,还没反应过来,被牵着的手一紧,她撞上曹劲的胸膛。
硬邦邦的,鼻子微痛。
下一瞬,耳边风雪声大作,曹劲未牵她的手执起大氅边沿,手臂展开,将骤然乍起的风雪挡于大氅之外。
“呀!伞!”
风雪乍起,来势凶猛,伞在手里吹得东倒西歪。
阿丽顾不得风雪刮在脸上生疼生疼,她忙双手抓住伞柄,以防伞被吹折。
甄柔丝毫感受不到风雪侵袭,兜头兜脑都是曹劲身上灼热的体温,还有耳畔“咚咚”强而有力的心跳。
犹在阿丽慌张的低呼声衬托下,甄柔莫名地觉得安心,似乎在这乱世之中,这个厚实的胸膛可以护她一生平安。
第二百三十三章暮食
今日共进暮食的除了甄柔和曹劲,还有正在朱雀台为曹郑唱歌的甄姚,加之曹郑,总共四人,当属曹郑的私宴,便设在曹郑的住所。
这是甄柔第二次来到曹郑的住处。
依旧里三层外三层守备森严,将院子守得如铜墙铁壁般牢固。
这时风雪一直未见小,后面路径平坦,皆是汉白玉石铺就的路面。曹劲便亲自执伞,与甄柔并肩而行。
如是,乃名正言顺受邀来,又有曹劲陪在一旁,这一次当是心境截然不同于上次。
然,心情并不轻松。
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
偏生在流言传得最猛烈的时候,曹郑便邀请她和曹劲共进暮食。
“三公子、三少夫人请稍等,容小的进去通禀。”一侍人行礼作揖后,转身进了正堂,随之堂内丝竹管弦之乐停下。
未几,一长袖细腰的女伎,一怀抱古琴的乐师,并两名一人拿瑟一人拿笙的乐者,相继从堂内退出。
这时,通禀的侍人复又出堂,躬身道:“君候请三公子、三少夫人入内。”
甄柔定了定心神,在檐下褪了外罩的白狐狸毛大氅,掸去身上的雪水寒气,与曹劲脱鞋着袜入内。
堂内灯火辉煌,曹郑和甄姚已席地而坐一时了。
堂上正前方,曹郑左手把着凭几,坐得随意。
甄姚随侍般跪坐在曹郑的右手边,前方放着一锻铁造的小风炉,上面架着一茶釜,正咕咕翻煮着,一旁还放着茶饼、捣茶石舀和杵、葱姜橘一些调料等茶事物什,显然是正在为曹郑煮茶。
甄柔一眼不着痕迹地扫过,随即垂眸,与曹劲一起上前,向上首行礼。
“拜见父亲。”曹劲拱手一揖,称道。
甄柔双手交叠置于腰间,欠身一礼,亦同时拜见道:“拜见父亲。”
听到曹劲口称“父亲”,甄柔不觉越发从容。
她原在心中估摸着这是父子俩私下共进暮食,曹劲当不至于还疏离的声称君侯,看来倒没有改口错。
因着一众表演的伎者退下,堂内一片安静,只余茶釜里沸水翻滚的声响,让甄柔随曹劲拜见的声音清晰可闻。
听着甄柔这一声父亲,曹郑一时有所感,他看了看曹劲,又看了看甄柔,一个高大威武,一个姝色照人,立在一起宛如对璧人,不由笑道:“仲策,今日乃你我父子俩私下畅谈,又带了新妇,”话一顿,“唔”了一声,“算是带新妇头次来见我,不要来面上那套,老夫一贯不喜那些繁文缛节,带着新妇随意入座便是。”
面带笑容,言语亲切,与寻常家中的慈父没有不同,都是一副高兴儿子成家带着新妇拜见的模样。
但甄柔知道眼前笑容可掬、言行随性洒脱的曹郑,并非一般人家中的和善长辈,不然如何从一个常侍内官的义子成为当今势力最大的军阀,坐拥整个北方广袤的土地。
而且她可还记得,去年弄得妾身身份不明,可是来自眼前态度一派和善的曹郑不认同。
曹劲亦不为曹郑的态度所动容,他拱手再行一礼后,才携甄柔到左首的席上坐下,面上也依旧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时已过酉正,早该用暮食了。
如今主宾已到,随侍在曹郑身侧的安内侍,不用曹郑吩咐,已经悄然退下去吩咐上菜。
只在这时,茶当是烹煮好了。
甄姚右手执长柄杓,左手捋如云的右袖,从茶釜里舀起茶汤,捧于双手,尔后款款起身,转到曹郑跟前奉上,“君候,请用茶。”
茶香四溢,女声如歌。
一套舀茶、盛茶、端茶、敬茶的动作流畅似行云流水,动人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观之,让人只觉赏心悦目。
曹郑眼露欣赏,接过茶盏,低头,闭眼,于茶盏前轻嗅了一嗅,方一口轻砸似试了试茶温茶味,继而将茶汤一仰而尽,脸上随之露出一抹满意之色,侧首道:“阿姚,每次饮你烹煮之茶,都如若一次惊喜。你今日烹煮的茶汤,就比以往更清冽醇香。”
甄姚已回到侧首的席上坐下,听到曹郑亲昵地喊她“阿姚”,也不见意外。
只是对曹郑的夸赞,似遇到什么高兴地事般不禁微微一笑,才自谦道:“君候谬赞了,阿姚今日能烹煮出此茶,还是沾了安内侍的光。”
说人人到,甄姚说到这些话的时候,安内侍正好从外面进来。
听到自己的名讳被提起,安内侍却恍若未闻,径自走到曹郑身侧侍立。
曹郑也不知似被甄姚的话勾起了好奇,还是不忍甄姚被冷落,他“哦”了一声,“此话怎讲?”
甄姚也不在意自己被安内侍无视,她还朝安内侍的方向笑看了一眼,才回道:“今日所烹煮的茶汤,乃是先前阿姚过来时,安内侍所赠的茶饼烹煮。据说此茶饼乃蜀地蒙山顶上茶,传闻蒙山顶上常年云雾缭绕,幽静清冷,此等香云雾覆于茶叶上,使烹煮的茶汤味甘而清,色黄而碧,属茶中上品。”
声如珠落玉盘,将缘由缓缓道来,落在耳里只觉神台一明,脑中也格外清醒。
常年被头痛折磨的曹郑不由惬意地眯了眯眼,尔后方对甄姚摇头笑道:“阿姚,你感谢错人了,能让你一品此茶,乃是老夫知道你喜茶懂茶亦擅茶,昨日正好有人孝敬来几块蜀中的茶饼,我才特意吩咐安内侍今日与你。”
甄姚慧黠,当下从善如流地谢道:“那就再多谢君候赠茶。”
自古以来,对于功成名就却步入中年之后的男子而言,妙龄女郎,尤其是才情容貌样样俱佳的妙龄女郎恭维,总是能让他们开怀。
曹郑也不列外,当下哈哈大笑,“老夫乃一粗人,哪里懂什么茶,还是跟着阿姚才知饮茶之妙,有好茶自当赠予你,才是物尽其用。”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旁若无人般,看来这半个多月来,当是相处融洽。
甄柔默默看在眼里。
曹劲却忽然说道:“我记得父亲以往不喜饮茶。”
第二百三十四章、晚辈
一句话突兀的加进来。
说完,堂内雅雀无声。
大家都不由自地向曹劲看去。
曹劲神色自若,目光清正的正襟危坐,丝毫未觉自己所言有何不妥。
倒看得大家以为自己听错了,误会了曹劲。
不过话说回来,细味一品咂曹劲的话,似乎也确实没错。
曹郑说他不懂茶,是结识甄姚之后才知饮茶之妙。于是曹劲说曹郑以往不喜茶饮,两者并无冲突,甚至于还诡异的极为契合,像是证实曹郑确实因为甄姚才喜欢上饮茶。
可是这硬邦邦的语气,太过直白的言语,怎么听怎么像是不高兴曹郑和甄姚相谈甚欢。
若是今年夏天之前,她还会觉得曹劲就是这样,不过现在……
想到不久前曹劲在浴室里对她的话,甄柔惊诧了一下,便也随曹劲一派从容地正襟危坐。
曹郑眼睛微眯了眯,待见甄柔很快地恢复如常,似想到什么,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也笑得越发大声,“我这个儿子就是这样,打小说话不讨喜。若不是生成我和公主的儿子,又还有一像样的皮囊,只怕连媳妇都讨不到!还别说阿柔这样如花美眷。”
说到甄柔,曹郑神色温和,看向甄柔的目光仿若看着自家嫡亲小辈,很是和颜悦色道:“阿柔,你已是我曹家妇,我与你们甄氏又是旧交,近来还听你阿姐说了不少你幼年趣事,早将你当我女儿一般看待,所以情难自已唤你亲切。”
若归府当日,让安内侍亲自走一趟,已是格外抬举了。
那么,现在这一番话,可谓是太出人意料了。
曹劲也不由意外地多看了甄柔一眼。
甄柔作为当事人,自是听得更有些受宠若惊。
原以为在曹郑的眼里,她除了挺身而出换曹昕做人质这一点功劳,就只是曹劲的附庸,或者胞兄甄明廷投靠依附的诚意。
万没料到曹郑会待她如此亲切。
尤其是有去年冷漠至极的态度,差点让她沦为不明不白的侍妾一流。
这两相对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可按曹郑说的什么已是曹家妇,又和甄氏乃旧交,显然不过场面话。特别旧交这一点,只怕不是结善缘,而是结仇了。
如此一来,只有多亏甄姚美言这点能说得通了。
毕竟甄姚有缓解曹郑头疾的重要性,现在又颇能讨得曹郑欢心,在曹郑处确实能有些话语权。
一念思及此处,甄柔不由欣喜,心中陡然生出安心和底气来,她眉眼弯弯,向甄姚望了一眼。
姐妹两对彼此一举一动都极为熟悉,看着甄柔望来的眼神,甄姚神色似有一晃,旋即已微微一笑,默认了下来。
曹郑还高坐主位,甄柔一眼望过甄姚后,随即敛了心神,恭敬回道:“能得父亲视如亲女,乃儿媳之幸。以后定当尽心辅佐夫君,侍孝舅姑,友善姒娣,不负曹家妇之责。”
一应话说得中规中矩,显然面对自己还有些拘谨,曹郑也不在意,复又说道:“仲策虽不善言辞,不大会讨人欢心。但他不重女色,在当下高门郎君中还是少有。即便以后有纳新人,也是屈居你之下。不过若他闹得太过,你尽管来寻我,老夫定会为你撑腰。”
这一番话说得颇有些语重长心,可见是希望甄柔和曹劲能夫妻和睦。
尤是最后一句,虽不管真假有几分,届时又能实施多少,但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分明已达到了撑腰的目的,曹劲便是看在曹郑如此重视甄柔这个儿媳妇的份上,也得待善待甄柔。
甄柔再一次忍不住意外,心里越发不明所以,但不管明白与否,当下却是要谢过曹郑的维护之意。
未料还未开口,曹劲已抢先一步。
“这一点就不劳父亲费心。”曹劲直言不讳地看向曹郑,“我既然主动将她娶回来,就会善待于她。”
说到这里,曹劲历来冷峻的神色乍然一变,他嘴角微翘,一副似笑非笑的讥讽样子,拿眼角余光斜瞥了随侍在侧的甄姚一眼,冷声道:“无论我以后有多少女人,妻子只会是她。”
时下重诺,有君子一诺抵千金。
曹劲当着多人的面说出这样一句话,无疑就是向甄柔许下承诺,无论甄柔以后色衰爱弛,还是被厌弃,甚至早逝,曹劲都不会再有续弦。
可如今世道,各地军阀割据,天下四分五裂,年年征战,死伤无数,又经常天灾降世,瘟疫横行,导致人口急遽锐减。
为了添丁进口,上至长安朝廷,下至各军阀辖地,都大势鼓励寡妇再醮。
女子失了丈夫,尚且要再嫁。
曹劲这等高门男子,竟然不论甄柔如何,都只有一妻。
说句晦气的话,一旦甄柔早去,曹劲又不续弦,哪怕是如夫人再多,也不过一死了妻子的鳏夫。
甄柔当是听得惊喜万分,这样一来,在曹劲那里,没有人能越过她的儿女和甄氏家族。
可明显曹劲这话说的是话中有话,只要是在场的人,多少都能听出这些话有些含沙射影,而且指代的十之八九正是曹郑。
还不顾及甄姚到底是妻子的娘家人,就直接将甄姚归为了那些女人。
念及去年冬在北山庄园拜祭的阳平公主之墓,甄柔隐约猜到一二,却也来不及深思,忙看向上首。
甄姚在这一刹那脸色苍白若素帛,死咬下唇,却仍抑制不住羞愤的表情,消瘦的双肩微微颤抖,忍不住辩驳道:“三公子,我和君候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传闻那样魅宠……”似羞于启齿那等话,话没说完,已泪眼婆娑的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