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的时候,本已是未时了。
洁身、梳妆、更衣……一切收拾停当,已是下午向晚。
农历十二月十五日,年底岁首,府里早为新年准备上了,按各房各例送来了薪碳、绸缎、灯笼、柴油、鸡、羊、年糕、果酒……等吃穿用度各种物资。
去年是一个极寒碜的年,上了年纪的人一来喜欢热闹,二来总有些迷信,姜媪和张伯是三房院子里的两大管事,他们一个想为甄柔洗去今年的晦气,一个高兴曹劲终于能长留信都,都想热闹一番,才领了公中送来的物资,就合计将三房檐下的风灯全换了。
米白色的羊皮风灯,变成了红绸制成的大红灯笼,里面灯一点,喜气洋洋的红色暖光照得庭院通亮。
三房上灯早,天将擦黑,已是里外一亮。
这时,只听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夹杂着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从堂内传来。
庭院檐下侍立的侍女,以为是姜媪等人簇拥着甄柔出来,却见一位青年公子率先走了出来。
晴了一整日的天又下起了雪,但雪还不大,稀稀疏疏的,一小片一小片,无声无息地落着。
如是,只见红光照白雪,如玉公子信步来。
那青年公子真的是脸如冠玉,丰神俊朗。
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褪去了及冠之年的青涩,又有了而立之年的沉稳,周身气势逼人,非寻常儿郎可比。
他头上戴着束发羊脂白玉冠,穿一件二色银白祥云纹宽袖直裾,腰上拴着酱色嵌白玉博带,和一尺宽的衣襟同酱色,脚下厚底皂靴。
锦衣博带贵公子,剑眉星目貌堂堂。
这是谁?
哪里来了这样清俊的贵公子?
庭院里的侍女看得一呆。
半晌,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他怎么从正堂里走出来,难得是三公子的友人?可也不当在少夫人的堂上见,多少也该避嫌在第二进院子的堂上招待才是。
正是纳罕之际,只听甄柔的声音随之响起,“夫君,我为你把披风系上。”
话音未落,果然见甄柔亲手挽着一灰毛大氅被两大侍女,一阿玉一阿丽左右簇拥着从正堂走出来。
今日,甄柔也是仔细收拾了一番。
许是为了和曹劲这一身银白衣裳相衬,甄柔也选了浅色系衣服,她身穿藕色宽袖曲裾,发髻高挽,斜插一支通体白润无一丝杂质的羊脂白玉发笄,仔细一看,正是两年前曹劲送来的生辰贺礼。一身穿戴妆容,清新脱俗,似有烟霞云雾轻笼,仙气飘飘。
见惯了甄柔的容光照人的一面,如是一见又将注意力转到了曹劲身上。
夫君,这是三公子?
庭院里所有人都在这一刻直以为自己听错。
张伯正张罗好步辇从院门口过来复命,刚走到第三进的庭院里,就远远见到这一幕,再听甄柔一唤,他不由快步走到廊檐的阶梯下,试着唤道:“三公子?”
曹劲这时正随甄柔的话转过去,听到张伯的声音,他回过身去,黑眸居高临下地淡淡一扫,道:“何事?”
约是头上红灯笼照下映了一层柔和的光,也许是一身儒雅的银白锦衣让黝黑的皮肤白上了几分,身上一贯肃冷的慑人之气不觉淡下去,只觉人虽清冷,却亦是清贵。
乍眼一看,哪还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分明是极清贵的风流人物,让人下意识想要拜服其下。
张伯却看得眼睛微红,少见的感情外露道:“真是三公子您?公主在世时就曾说,您少而聪颖,又善读书,容貌出众,长成之后,必是一如玉公子,备受追捧。”老泪没忍住,“若公主能见三公子长大后的样子,一定甚感欣慰。”话刚说完,已忙背过身以袖口拭泪。
场面一时有些感伤。
甄柔没想到她那位已经去世的君姑公主,会说过这番话。
但去年冬在北山庄园的时候,似乎曹劲对他的生母阳平公主有几分隔阂。
甄柔窥了一眼曹劲的神色,心中有数了,遂向张伯,笑道:“张伯刚开始可是没认出三公子?我第一眼见时,也差点没敢认,真没想到三公子收拾出来,却是这等俊逸。一会儿家宴,定是会让不少人惊讶。”说时刷地一下掸开手中的大氅,示意曹劲稍低头,然后为他披上。
张伯听甄柔提及家宴,又见曹劲已披上大氅,他想起正事,忙敛了感慨,禀告道:“小的失仪,差点忘了正事,步辇已在院外备好,三公子和少夫人可以出门了。”
如此,揭过张伯这一时的感慨,甄柔从随后跟来的姜媪手中,接过白狐狸大氅披上,与曹劲行至三房的院门外,登上步辇,向卞夫人院子赴宴而去。
大概这是曹郑定下每月初一十五举行家宴后,大家第一次赴宴,还不甚清楚各中情况,都早早的到了,就连曹郑也出乎意料地提前到了。
等甄柔随曹劲到时,几乎所有的曹家人都到了。
以往赴宴,只要早于最重要的人早一刻半会到便不是失礼,他们今日比寻常更早到了不少,却不想竟成了最后到的。
甄柔宽下大氅立在廊檐下,看着门扉大开的正堂内济济一堂,她下意识看向曹劲,但见曹劲有感看过来,向她安抚的点点头,她不由静下心来。
“三公子、三少夫人到。”伴着正堂门槛外的侍人通禀,甄柔不再多想,跨过门槛,走入正堂。
却甫一入内,华灯璀璨的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志一同的看过来,面上是掩不住的震惊。
只见灯火照耀下,一男一女,并肩而立。两人都是一身浅衣锦服,男的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女的清丽秀雅,容貌极美。
当真是男才女貌,好一对容姿出色的佳偶。
可是甄柔的美貌他们已经领略过了。
眼前素衣佳人是甄柔无疑。
但是眼前的男子又是何人?
曹劲么!?
念头才起,众人下意识否决。
怎么可能,曹劲当是战场上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的莽夫。
第二百五十一章 家宴(中)
可是仔细一看,不是曹劲又是谁。
时下仪表出众的贵公子,皆是皮肤白皙,即使天生较黑者,也以傅粉遮掩。
眼前这位青年公子,一来脸上肤色黝黑,二来又无傅粉,显然正是曹劲无疑。
但终归瑕不掩瑜。
依稀间,似乎看到了曹昕的影子——他们曹府那位常年住在北山庄园,人似洁瑜无瑕,神若朗月入怀,即使坐在那让人惊心的轮椅,亦无法夺其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采,美玉出尘得简直不像是被天下士子所唾骂的曹门子弟,更像是民间神仙传说里那九重天上的谪仙。
只是两人虽然五官容貌相近,但前者还是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模样,后者却已是一个成年的男人,曾经醒握杀人剑,如今醉卧美人膝,周身气势逼人,却又贵气天成,仿佛说书人口中,那长安城中,大汉皇宫里,生来就是权贵至极、俊美无疆的天潢贵胄。
也在这个时候,他们终于记起,印象中似寒门武将粗鄙的曹劲,其实还是公主之子,身上留着一半的天家血脉,与那似活在雪山之巅不染尘埃的曹昕,更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有母如斯,有弟如斯,他当如此。
是以往他们刻意忽略了,还是曹劲有意隐瞒,其实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一时间,原本言笑晏晏的堂上陷入诡异的沉默。
甄柔亦默然,她知道曹劲这一身衣着所带来的震撼。
不,不,不。
虽然人靠衣装,又常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才得十分之人才。
曹劲却显然不是。
皮囊再好,腹内空空,也是十分长相,只见三人之才。
曹劲是一身雄姿从内而发,以往让人无从察觉,怕是刻意收敛个人其华,外放疆场上那让人生寒的杀伐果决之气势?
忽然地,她有些迷惘恍惚,不知道是她占了朝夕相处的便利,发现了曹劲出众的个人风采一面,还是曹劲顺手推舟,借她之手,不再蛰伏自身?
甄柔一时也判断不出,只记得她第一眼见到一身富贵公子穿戴的曹劲,亦是众人这样难以置信。
她原以为自己对曹劲已十分了解,对曹劲收拾出来将是好一番俊逸风流也当是心中有数,谁料真正看见,才知所想不过其中一二。
曹昕之容姿,曾乃她生平所见之最,却因曹昕太过洁瑜无瑕,只让她生出对长姐对幼弟的呵护之情。
而曹劲,竟是容貌不逊曹昕,却又雄姿勃发,经过前世的懦弱无能,或是乱世之中对强者的仰慕使然,让她都不禁生出羞愧,想到:曹劲如此之姿,当初为何执意强娶她?
思绪再次受曹劲影响偏离太远,甄柔忙敛心神,不理会众人的诧异。
不过在场的异样也就须臾片刻而已,上位席地而坐的曹郑,忽然哈哈大笑,打破了堂上短暂的沉默。
他朗声笑后,道:“老夫今日才知,我曹家第一美男子,竟不是四郎,而是被天下人诟病不耻之处最似老夫的你。”虎目戾气一闪,“天下人多以貌取人,改日你随老夫人去信都品评会,先不报身份,等引起众人称赞之时,你再报出老夫第三子的名号,那些自称品貌出众、傲才视物的士子们,脸上必是十分好看!”说到后来,像是已看到那样让众人下不了台的场面,不由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尊君候命。”被大力称赞为曹家第一美男子,曹劲眼皮子也不跳一下,他只面色如常地长揖一礼道。
曹郑一时笑过,见曹劲虽然俊逸出众,周身权贵之气逼人,但依旧不苟言笑的一板一眼,对他亦是敬重有加,心中不觉放心,到底生为人父,见儿子如此出众,还是不由骄傲道:“品评会上,为父就靠你为我曹家正名了!”
看来曹郑对他的被天下士子诟病之事还耿耿于怀。
甄柔微微垂眸。
其实这十余年,割据一方的大小军阀不下数十,他们中有高门子弟,却也不乏草芥出身,比之曹郑可谓更是不如。
而曹郑恶名如此之大,盖因祖父甄公当年气急攻心呕血一骂,祖父在天下文人心中有多受推崇,曹郑的骂名就有多重。
加之曹郑以一寒门子弟出身,依靠阉人义父和公主原配起势,并异军突起,成为天下最大的军阀,自然树敌极多,少不了眼红之人为此推波助澜。
天下又多是人云亦云者,这样久而久之下,曹郑也为天下人不耻,都视其为蝇营狗苟之辈,直到若让这种人谋朝成功,乃是老天无眼,苍天不公!
作为曹郑获此恶名罪魁祸首的直系后人,甄柔立在堂上尴尬了一瞬,便又泰然处之。
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即使她想隐瞒,也从无隐瞒起。
再则看曹郑这几次对她的态度,应当不会为此迁怒她。
心中才是想着,只听早已到场的二公子曹勤率先抓到此处说道:“三弟妹乃甄公直系后辈,她如今已为我曹门妇,想必世人见此不会再不知内情的随意诟病我曹氏。”
此乃实话,曹氏和甄公成为姻亲,确实有助于曹氏的名声。
曹勤说时语气温和,脸上也是一贯的谦和有礼,见之只觉他是一番好意。
然,虽是好意,却也提醒了曹郑他如今声名狼藉,为天下士子所不耻,皆因甄柔祖父所起。
看到一派谦和的儿子似好意地安抚曹郑,卞夫人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随即却是附和道:“好妇兴家,能迎阿柔为我曹门妇,乃我曹氏兴家之兆。”
一句话带过去,随即就侧首看向曹郑,转移了话题道:“君侯,今日托您福,妾身等可是大饱眼福。您看,仲策和阿柔站在一起,可是郎才女貌,真是好一对佳偶天成的璧人。”
闻言,曹郑不由满意地看了一眼卞夫人,这才又看向还立在堂上的甄柔和曹劲,不由笑道:“夫人说的甚是,确实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有此等佳儿佳妇,乃我曹氏兴旺之兆。”
语毕,让二人入座。
态度和颜悦色,维护之意明显。
第二百五十二章 家宴(下)
曹郑在曹家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他的态度,决定了所有人的态度。
又有今早得到的消息,曹郑对三房态度非同一般,俨然有将曹劲立为世子之意。
因着心中有底,眼下曹郑的态度倒也算是意料之中,甚至他们一见之下,只觉果然如此。
一时,在场的曹家人多对曹劲和甄柔夸了又夸,曹五郎还不顾一旁英夫人的冷眼,大声喊道:“我也要像三哥一样,娶大美人,当大将军!”
不过一个十岁的黄口小儿,就想到娶妻,还要娶大美人为妻,当下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眼见儿子脸已丢出来了,英夫人索性也不再瞪眼,示意一旁的侍女斟酒,她慢悠悠地品饮起美酒,任曹五郎自己应对眼前的场面。
到底还是一个孩童,虽然壮实得跟个小牛犊子一样,待见众人这样笑自己,他顿时拍案而起,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睛圆睁,怒瞪众人一转,忽见对面席上比女子还要白上一分的曹勤,他目光一停,指着当下就指着曹勤道:“笑甚!我虽比不得三哥武力过人,但比起二哥还是绰绰有余,怎么就不能当大将军!再娶个大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