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罗神医的话,甄柔自是十分信赖,只是她怀满三个月坐稳胎时,正是农历十二月中下旬,眼看已到年关,又身处陈留郊外的曹营之中,天寒地冻,委实不便在外走动。
如今总算等到开春,天气回暖。
甄柔在帐中待了一个冬天,委实待得浑身都酸痛起来,听说曹营周边方圆十里之地,有一条小溪,又见今日阳光明媚,便趁着暮春上水的习俗,和甄姚约在水边赏春。
甄柔如今已是世子夫人,肚中还怀有曹郑亲允的世孙,又有甄姚这位正是得宠的姚夫人在,她们俩人相携出游,虽是在军营附近,却也少不了数百士兵卫护。
只见身披铠甲的士兵层层卫护之中,草地青青,溪水潺潺,凫鱼飞鸟,一片春色。
因着军事防备所需,营地附近都是旷野寂寥,没有遮阳的云冠大树,侍人就设帐搭棚,铺席置榻,又备长案,案上鲜花瓜果堆叠,美酒茶水不一而足,珍奇野味也是应有尽有——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甄柔肚子还差十来天就有六个月了,跪坐或轻松的盘腿坐已是无法,她就双足着地的倚靠一凭几,坐在离地三尺之高的榻上,看着面前的长案上玲琅满目摆了一案食物,想到衮州灾民的情况,不由暗暗皱眉。
却不及说什么,只听榻上同坐的甄姚心情大悦道:“阿柔,你可知新帝已定下对司州用兵了?”
一句问过,不等甄柔回应,甄姚一仰而尽樽中酒,然后随手扔给跪坐榻下伺候的阿簪,便是水红色的宽袖一拂,她似娇软无骨地一下依在凭几上,吟吟笑道:“你夫君三公子,不对,应该是世子了,他被立为平叛大将军,我相信有身经百战的世子率兵,还有足足二十万大军,定能将司州手到擒来,到时——”
语声一顿,红唇微勾,唇边泛起冰冷的笑意,她一字一顿地曼声道:“便是我手刃旧仇的时候了。王志习一个,还有何近一个,君侯都答应交给我亲自动手。阿柔,你可为我高兴?”
说着见甄柔眉心微蹙,甄姚眸光一转,瞥见甄柔隆起的肚子,于是垂下纤密的睫毛,又低头补充道:“我终于可以为我那不及出世的孩子报仇了……”语声一别先前的志得意满,尽是无限的失落。
甄柔听得心中一动,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肚子。
腹中的小生命已经有五个月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像鱼儿在水中游一样,她腹中就是这样的感觉。
很神奇的感觉,让她每一天都有不一样的惊喜,她根本不敢想象若自己在怀孕五六个月时,像甄姚一样突然失去了孩子,她是否也会性情大变,为了报仇牺牲一切。
摇了摇头,想不出来。
只看着眼前草长莺飞的春光,想着去年秋播下的庄稼再等两个来月便可收获,当下虽是青黄不接,但好在万物复苏怎么也有野味野菜可食,加上救济的灾粮,应该能熬到夏收。
放心之下,甄柔到底压下劝甄姚一个踏春何必如此铺张的话,没去扫兴,只就着用兵司州的话,道:“我是高兴姚夫人大仇即将得报,只是心中还是有些遗憾,夫君被命为平叛大将军,出征在即,也不知道这场战会打多久,怕是夫君此次征伐,赶不上我们孩子出生了吧。”
说罢,甄柔抚上肚子,鱼儿游水的感觉又来了,心中一时柔软了下来,却也不禁更是遗憾了。
甄姚将甄柔的变化看在眼里,她水眸微眯,凝思半晌,一言指出道:“阿柔,你如今对世子的感情,比当初和薛世子感情正浓时还要上心。”
甄柔一怔,抚着肚子,也不否认道:“他可是我孩子的父亲,自是不同。”说着眉头不由皱起,“新帝下旨已有一日了,也不知夫君何时出征。”
然而,甄柔没有想到的是,白日还在和甄姚感叹曹劲何时出征,晚上曹劲就回来告诉她了出征之日。
离别在即。
第三百零九章 浴足
这一天,甄柔惦记曹劲即将出征,他们又将要分别一段时间,对着满目春色也不觉失了兴致,日头还未西斜,便早早收拾回了营帐,想着有什么能给曹劲准备带上的。
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诸事不便利的军营里,想多准备一些物什都没法。
去年六、七月轻车简从的匆忙赶来,没想到会滞留达半年之久,还直接在这里过的年,连她现在穿的衣物都是和长宁公主一起现做的,虽质地也是上好的绫罗绸缎,可做工难免粗糙落了下乘,还只有三四套轮换着穿。
如此之下,又如何给曹劲多备些行囊。
只有歇了这份心思,和阿玉相对无言的坐在帐中,等着曹劲回来。
可一想到曹劲马上就要征伐司州,人还是像百爪挠心一般难以静下来,一个劲地坐立不安,不觉后悔早早回了营帐。
毕竟今日和甄姚约踏青亲水,虽找了一个冬时没有怎么活动的由头,又有罗神医让她坐稳胎后多走动之故,实则却是自昨日闻曹劲被命为平叛大将军,她一个人呆在帐中,心里七上八下的烦躁,这才应邀让自己没空当烦闷。
这会儿闲坐下来,想起曹劲要忙于出征前的准备事宜,怕是不到夜半三更是不会回来。
果然这一天的晚上,直到时将入子夜,曹劲才姗姗而归。
回来只见帐内一盏油灯莹莹,甄柔坐在案前昏昏欲睡,腿上搭了一个薄毯,一看就是在等他回来。
曹劲不由一笑,却很快笑容淡了下去,轻手轻脚走到甄柔跟前,黑黝黝的眸子专注地端详着甄柔,仿佛许多日没有见过她一般,又仿佛要瞧出她与记忆中有何不同,好仔仔细细地刻画进脑海里。
孕妇本来就嗜睡,不过靠坐着如何睡得踏实,几乎感觉唇上有温暖的触感,甄柔就“嘤咛”了一声转醒,却不及睁眼,吻顺势加深。
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便是不睁眼也知道是谁,她也不反抗,顺从的仰起头,双手环上对方的颈项,沉溺在唇齿相依的亲密关系中。
一时吻过,两人稍稍分开唇齿,额头鼻尖依旧相抵,灼热的鼻息萦绕一起。
甄柔待喘息平缓下来,眉眼弯弯地望着曹劲的眼睛,道:“回了呀,火盆上温的有热水,我给你倒水盥洗吧。”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才睡醒后的慵懒,软软糯糯,一下融化进了他的心里,曹劲不禁又忘情地吻下去,汲取她唇齿间的芬芳,直到她的呼吸渐渐紊乱,他才终于放开她,直起身道:“本不想吵到你,回来前就洗漱过了。倒是你,便是要等我,也别干坐着等。”
甄柔把身上的薄毯顺手放到坐榻上,一边扶着圈形凭几的把手站起身,一边解释道:“夫君年前不是让人给我换了高位坐榻,如今双足落在地上的坐着,还有凭几靠着,就是坐上半天也不累。”
甄柔个子虽不矮,骨骼却生得很是纤细,加上怀孕之前,整天奔波于城中救济灾民,或是教失去怙恃的孤儿识文断字,人也就比较消瘦。
这会儿已是暮春时节,只是考虑郊外夜里冷,她是孕妇,这时候万不能受寒,才没有撤下取暖的火盆,可人却是早换下了夹衣,就着了白色的里衣,丝绸质地,十分贴身,曲线毕露。
这样一来,人又纤瘦,衣服还贴身,五个多月快六个月的孕肚,哪里还是显怀不久,简直就是高高隆起。
曹劲看得颇为惊奇,他在甄柔揭开身上的薄毯,露出孕肚时,不由怔了一怔,忙小心翼翼搀扶着甄柔起来,道:“肚子怎么大了这么多,怀胎十月,现在才怀到一半月份,后面再长大些,你可怎么办?”
甄柔享受着曹劲的关心,这让她更加感觉到孩子是她和曹劲两个人的,只是听到曹劲这番担心,她却很不厚道地笑了,难得有机会给曹劲普及一下她从罗神医那听来的,于是一面任曹劲扶着,一面在帐中来回踱步,活动一下坐麻了的筋骨,然后说道:“世人都说怀胎十月,其实哪要得到这么久,寻常孕妇往往都要提前半个月二十来天便发作了,夫君懂了吧?”
曹劲听得眉头直拧,“那孩子岂不是六月末就会出生?”
甄柔倒是喜上眉梢,“今日正好三月初一,孩子若是六月生,那就要不了多久了!”
看着甄柔掩不住期待孩子出生的神色,曹劲却蓦地道:“阿柔,我给你烫个脚吧。”
甄柔不明所以,也不愿这么晚曹劲还要折腾,想他人多休息一会儿,遂拒绝道:“夫君我已洗漱过了。”
曹劲没有说话,径直扶甄柔到卧榻坐下之后,便将留给他洗漱的铜盆端了过来,再将温着的热水注入,刹那烟雾绕绕。
“夜里还是冷,再热水烫一下,睡得暖和,人也好眠。”曹劲单膝蹲下,执起甄柔的左足,便是将鞋履袜子一并脱下。
鞋袜都脱了,也只有洗了。
甄柔没好气的乜了曹劲一眼,道:“真是霸道,什么都要依你,人家分明就洗过了。”
曹劲握着甄柔赤足相继放入温水中,轻揉着嫩白的双足,缓缓道:“有一次听罗神医说,妇人怀孕到孕晚期,不少人会双足肿胀,那时又肚大如箩,想要洗足穿鞋都十分困难。那时我便想,阿柔为了我们的孩子,吃了这么多苦,到时若不能穿鞋洗足,便有我代劳。”
他说时,低着头,目光都在那一双赤足上,仿佛为甄柔洗足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般。
大概每一个处于孕期的女子,心里都是格外柔软,易受感染的吧。
从初期开始孕吐,到了中期好不容易孕吐好了,身体适应了一个小生命的突然到来,却随着小生命的一天天变大,原本苗条婀娜的身姿变得臃肿,走路也逐渐蹒跚起来,心中多少不免失落,枕边人的关心,似乎比任何人事物都能抚平这种失落,让心里一下溢满了甜蜜的滋味。
甄柔不知道其他男子是否会为自己怀孕的妻子洗足,但曹劲这会儿的举动,确实让她心里满足极了,哪怕再让她等他一个通宵都愿意。
她低头看着曹劲,眉眼弯弯地哼道:“我看你分明是无事献殷勤。”
不过随口打趣的一句,未料曹劲回道:“恩,我是在献殷勤。”
“夫君?”甄柔不解。
曹劲抬起头,黑眸中尽是愧疚之色,“抱歉,在你怀孕期间,只能为你洗这一次了,我明日午时就要率军司州。”
第三百一十章 等我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甄柔猝不及防。
知道曹劲就要出征离开了,却没想到离别来得这样快。
“夫君又戏弄我吧。”昨日新帝才下命出兵司州,怎么会明日就要出征了,甄柔不信。
在甄柔亮晶晶带着期盼的目光下,曹劲沉默了一下,终是道:“抱歉。”
言简意赅的两字落入耳中,甄柔仿佛有星星闪烁的眸光一分分黯下,但见曹劲的黑眸里有着休息不够留下的红血丝,还有浓浓的愧疚之色,她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下抬起水盆中的右足,用力踹在曹劲的胸口。
奈何她现在大腹便便,再用力足下也不够劲。
曹劲又一身的腱子肉,她一脚踹下,他连动也没动一下。
甄柔双唇一抿,索性另一只赤足也抬起,两足一起,在曹劲淡青色的衣襟上蹭干净水渍,恶狠狠地道:“骗子!把我强娶回来了,还说会好好待我,结果在我大肚子的时候,把我一个人丢下!你太亏欠我了,不管!得罚你凯旋归来后,给我洗一年的脚!”
正是气氛沉凝的愧疚中,不妨甄柔这样一闹,还挨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当面踹胸口,曹劲微怔,“你踹我?”
若是以前,甄柔许是就认怂了,不过有曹劲为她炙肉了整整三个月,而且现在还有挡箭牌,她就是要恃肚行凶,干脆双足齐发力,在曹劲胸口连蹿几下,再次凶巴巴地道:“听到没有!?让你说话!”
面上似凶巴巴的神色,可这样姣好的姝色,再凶也是绚丽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当真是哪里看哪里好。
曹劲不禁哈哈大笑,摇头连道三声悍妇。
一时笑过,眼里的愧疚之色不觉淡去,但他哪里不知甄柔此举为何,双手随意地在身上揩干,曹劲坐到卧榻上,将甄柔拥入怀中,动情道:“罚洗一年脚怎够,当罚我给你洗一辈子的脚才是。”
甄柔埋头在曹劲的怀中,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深吸口气,强压下鼻腔里的涩然,故作轻松道:“那就保重好自己,把命留回来给我洗一辈子的脚。”
说着话,发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甄柔忙紧抿双唇,等缓过了这股酸意,才接着道:“还有孩子出生时,估计你也不在,你还欠我们孩子的。”
此言一出,蓦地就想到了生孩子。
她最是怕疼了,听说生孩子会疼得人死去活来,简直是一脚踏进鬼门关,有不少妇人就是在生孩子的关头走了。
她的嫡亲嫂子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临盆时难产,一尸两命,连带着未出世的小侄子一起走了……
一想到这里,甄柔心里突然惶惶了起来,她让自己不要乱想,可是脑子里就像不受控制一样,各种临盆时的传闻一一闪过。
本是想让曹劲没有负担的出征,可这会儿实是忍不住开口了,她害怕曹劲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夫君,若是我生产时遇到难产——”
犹言未完,曹劲已厉声打断,“不许胡思乱想,有罗神医在,一定会母子平安。”说时,曹劲松开怀抱,看着甄柔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肯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