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上了年纪,尤其是身处病痛的折磨中,看见喜欢的子孙来陪自己,同样倍觉温馨。
曹郑作为当世不二的枭雄,也不列外。
这一天晚上,堂上灯火辉煌。
曹郑独居于主位之上,大概是见自己的儿子儿妇和孙女儿吧,也无甚可讲究的,穿了一身葛麻织的玄色布衣,头上的发髻也是布巾束着,席上放着一圈形凭几,供他靠坐着。此时,他正阖眼靠着凭几,昏昏欲睡。
两边各有两名侍女跪坐一旁,以便随时侍候。
安内侍则躬身侍立在主位之下,见曹郑阖眼假寐,他就安静地站在那里。
堂上一片安静冷清。
犹在煌煌的灯火衬托下,更显得有几分寂寥了。
明明是燠热的六月间,这里却像万木凋零的深秋,即便满眼璀璨华彩,却处处透着了无生气的死寂。
甄柔牵着满满的手,随曹劲东阶登堂入室,看见这一幕,再念及曹劲说的——曹郑近来身体每况日下,她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孩子最是天真,还不知道触景生情,只知道堂上有最宠爱她的祖父,甫一登堂,立马兴高采烈地叫道:“祖父,满满来了!”
室内很静,满满声音很大。
脆声声的一句,陡然划破满室寂静。
甄柔忙不迭低头看向满满,手指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阻止女儿大声说话。
曹郑却已让满满吵醒,还没睁眼,就“唔”了一声,不悦道:“曹安,是谁在大声喧哗?”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更透着苍老无力,再不是过去的声如洪钟。
安内侍闻声看了一眼刚走进堂上的一家三口,不觉一笑,尔后继续躬着身向曹郑回道:“回禀君候,是小翁主来了。”顿了一顿,“世子和世子夫人带小翁主来看您了。”
安内侍说话间,曹郑已揉着额头睁开眼。
堂内灯火很亮,又是才睁眼,曹郑眼睛有些昏花,只见前方人影幢幢,身影依稀有些熟悉,他甩了甩头,又虚着眼睛看了半晌,见一个红衣白裙的小女孩正高兴地对自己笑,一张粉嘟嘟又肉肉的小脸,一双星辰般的黑眸,怎么看怎么惹人喜欢,这不就是自己的小孙女么?
近一年来饱受头疼的折磨,使曹郑的睡眠极其不好,时常刚入眠就突然惊醒过来,睡眠对于他也就变得格外重要起来了。这会儿也是才打盹的睡着,却被人大声吵醒,换做平时他必要大发雷霆一场,可一看见是自己打小疼爱的孙女儿,哪里还有气?高兴都来不及。
“哈哈,满满终于来看祖父了!”曹郑一下开怀大笑起来,忙坐直身子,朝满满招手道:“快过来!到祖父这里来坐!祖父好久没见满满了,满满可想祖父?”
曹郑是真的高兴,不等儿子儿妇们见礼,就话不停地直道。
满满显然也是一个活泼的性子,一听到祖父这样说,立即聪明地甩开甄柔的手说,“不是满满吵,是祖父想满满了。”
话音未落,人已蹭蹭地向曹郑跑了过去,一点也不见外地挤到圈形凭几里坐起,就仰着一张小脸笑得灿烂极了,“祖父,满满当然想您了!”
曹郑闻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一刻,他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当世枭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祖父。
第三百八十三章 不怕
常言道稚子无罪,百无禁忌。
在曹郑愿意宠溺之下,满满可以不遵从繁文缛节,甄柔和曹劲却不能这样没大没小,那便是目无尊长了。
如是,二人看着女儿一点自觉都没有地跑去跟曹郑坐下后,他们对视一眼,并肩走到堂上,各自长揖一礼,或屈膝一礼,道:“拜见君候。”
曹郑心情很好,罢手道:“这些虚礼就免了,你们坐。”
二人应声而起,走向左侧的席案。
曹郑却又道:“阿柔,我这里不是别处,你和世子感情好,不必分案而食了。”言语温和,透着随意。
近来年府里有关曹郑性情暴躁、喜怒无常的传闻越来越多,可每一次自己带满满前来拜见时,曹郑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一如此刻,甄柔心如明镜,她知道曹郑还是她心中那位亲厚的长辈,不是想象中一味宠溺甄姚不辨是非的昏聩之人,当下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坐在曹劲下首的席位上,道:“满满进食礼仪欠缺,儿妇稍后要带她同坐,遂与世子分案而食为好。”
满满再有半个月就四岁了,大人之间说的好坏,她已然能听懂了。
知道母亲是说自己不好,又从小受教诲使然,不会在外面公然反驳甄柔,只能不高兴地撅起嘴来。
曹郑看了,安慰地抚了抚孙女的头,对甄柔道:“阿柔,你这话老夫可不认同。老夫看来,谁这点大有满满懂事?不说远了,就说她父亲,三四岁的时候已经惹人厌烦得很,一到夏天就往池塘里钻,弄得一身的污泥,这有规矩么?可现在还不是有模有样的了!”
甄柔没有到曹劲小时候还有这样一面,不由略惊奇地看了曹劲一眼,配合曹郑的笑道:“原来世子还有这样一面,真是看不出来,以后君候若不嫌儿妇叨扰,还望君候多给儿妇说一些世子以前的事。”
对于小辈的捧场,曹郑如天下任何一个长辈般十分受用,顿时朗声笑道:“叨扰什么!你都快两个月没带满满见老夫了!”
自甄姚成为君候夫人以来,她与甄姚在诸多事上意见看法都极为相左,为了避免见面后,彼此多生嫌隙,又有每月初一十五两次家宴可见面,自己确实已经不像在信都时,会时常带满满拜见曹郑了。
尤其是最近两月,曹郑说要静养就取消每月两次的家宴后,自己也就次日随曹劲单独拜见过曹郑,如今算来,确实如曹郑所言,已经快两个月未带满满来拜见曹郑了。
此时听得曹郑如此说,甄柔不觉愧疚道:“是儿妇不孝,怠于为妇之责。”
曹郑对甄柔一贯包容,见不得甄柔这样,当下又罢手道:“世子事忙,教诲满满的事多半落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一时事忙也是正常。不过这之后你可要多带满满来陪老夫,老夫一定将世子幼时的事给你们好好说一下。”
听到曹郑又如常的为她种种有失之举找借口,和曹劲找到机会就各种夸赞她简直如出一辙,莫怪乎二人是父子了。
想到父子二人在某些方面的出奇相似,甄柔就忍俊不禁地笑道:“好,儿妇这次一定谨遵君候之命,隔三差五就带满满来拜见君候,也多听听世子儿时趣事。”知道自己再多言自责,也能被曹郑为她找了话转圜过去,甄柔索性直接应承多来拜见的话让曹郑高兴一下为好。
曹郑听了是高兴了,曹劲却浓眉微蹙,身为人夫人父,乃一家子脊梁,当有应有的威严,于是打断二人的说话道:“君侯,时辰不早了,可以用暮食。”
这句话说的平淡,但了解曹劲的人,都知道曹劲的意思,是不愿再被二人作为谈话的佐料。
曹郑又再一次哈哈大笑,道:“世子你也有今天。”
对于曹郑的笑话,曹劲置若罔闻,端坐位上,依旧神色自若。
曹郑见状颇觉没意思,也知适可而止,故停下笑另道:“曹安,让人上吃食吧。”说着低下头,宠溺地看着满满,又道:“可不能饿着老夫的乖孙女了!”
满满是一个话多的性子,听到祖父和自己说话,知道终于可以出声了,忙接口道:“就是,祖父,满满饿了。”
饿了?
过来之前,才由阿玉带着用了时令鲜果和一些点心,又怎会饿了?
甄柔对此听而不语。
果然紧接着,满满就打开话匣子了,找话道:“我最喜欢来祖父这里进食了,不仅有好多好吃的,还有歌舞百戏,可热闹了!”说着忽地“咦”了一声,小脸皱起道:“祖父,今天怎么没有歌舞了呢?”
曹郑慈爱地摸着满满的头,难得温声说道:“祖父老了,歌舞太吵闹,祖父受不住!已经好些日子未观赏歌舞百戏了。”
以上不过平常的一番祖孙闲话,却听得甄柔一怔。
自古以来,美人怕迟暮,英雄怕暮年。
曹郑即便称不上英雄,但以一阉人义子成为几乎雄霸整个天下的当权者,枭雄无论如何也能称得上。
是以,一直以来,曹郑虽以老夫自称,却人人都能感受到曹郑极为不服老,更时常称自己状态不输于年轻人。
可如今却说自己老了……怎么会……
而且正如满满所发现的,以往每次来的时候,曹郑这里都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现在却没有歌舞了……曹郑嫌太吵闹了……
不由想起刚才来时一片沉寂的景象,甄柔的心骤然沉重了起来。
满满也是知事的年纪,听到曹郑这样说,她忙拽住曹郑的衣袖,道:“祖父不老,一点都不老!”说时一直望着曹郑,发现以往只有两鬓略白的祖父,突然白发多黑发少,而白发正是老了的迹象,便又补充道:“祖父不怕,就算您老了,也有满满在您身边照顾您。”
不怕么?
曹郑看着孙女稚嫩天真的脸庞,他深深地闭了闭眼睛,有些浑浊的眼睛随之多了一丝清明,说道:“好,祖父不怕。”
第三百八十四章 传承
正如曹郑自己说的,他老了。
在后面的进食上,曹郑的食量大不如前了,菜色也从过去的炙肉变成肉羹之类。
半个时辰左右的暮食,曹郑也就勉强吃了一碗鱼肉羹,便是再吃不下其他食物了,然后脸上也随之露出疲惫之态,道:“我曹家的女子,巾帼不逊须眉。世子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无需避讳阿柔和满满。”
大概在儿女子孙面前当一株参天大树惯了,曹郑即使脸上已带了掩不住的疲色,他人还是坐的很端正,背脊笔直。
说话的声音虽不如以前洪亮,却也透着精神。
曹劲看着勉强打起精神说话的曹郑,他默了默,回道:“有两件事欲禀告君候。其一,薛钦已于今日被押解进京,扬州和薛钦之后的事还需君候示意。”
曹郑近来虽不大理政事,敏锐的政治嗅觉却是融入骨子里的,一听薛家大败,等于整个天下已尽收囊中,只等扫平陶忌的太平教,就是他们曹家霸业大成之时!
心之所至,曹郑脸上的疲色顿时一扫,虎目精光闪烁,却只是短暂的一瞬,人又恢复如常,但明显兴致高了起来,道:“世子,扬州是你一力安排人攻下来的,后续的事你决定即可。其实很多事你已处理的不错,不需要和老夫再禀告了,毕竟我曹家的未来还是要落在你身上。”
说时,曹郑不觉想到自己如今的情况,不甘、遗憾、惧怕、野心……种种复杂的情绪在目中逐一掠过,却最终归为平静,只道:
“如今曾与我们平分秋色的薛家已大败,交州牧孙束也投靠于你,天下大势已明确倾向我曹家,估计也就近一两月,凉州、益州也会投靠我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趁这个势头,你要尽快将太平教扫平。其实论实力,他们根本不足为惧,但要防他们的诡谲暗杀。莫要在我们只差临门一脚时突发意外,老夫现在已成这样,一旦你再有闪失,我们曹家今日所夺的天下,只怕很快就会分崩瓦解,到时天下又将陷入群雄混战的局面。”
这一番话说的颇为语重长心,也几乎是交底的剖心之言了。
除了坐在甄柔身边还懵懂的小满满,在座的甄柔和曹劲,乃至侍立一旁的安内侍,都听得不觉沉默。
一句老夫现在已经成这样了,道不尽的无奈和认命,已是透着悲凉了。
何况雄才英武如曹郑也这样说?
曹郑是一个擅于揣摩人心之人,也曾一度以此为乐,自是察觉出他们的沉默,他又声音拔高道:“老夫虽已过知天命之年,但雄心壮志不亚于任何人!老夫要看到天下大一统!”手指向曹劲,“世子!现在就剩一个太平教了!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老夫给你两年时间,就两年时间,扫平太平教!”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陡然一沉,一字一顿,字字铿锵,雄心壮志尽显。
只不过这样太过激动,到底不适合曹郑如今的身体状况,话才一说完,曹郑已是气喘吁吁,但他仍紧咬牙关,把自己逼得满脸黑红,让一双虎目依旧精光闪烁,一瞬不瞬地直直盯着曹劲。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候能有现在的精神状态,只唯有把握住现如今每一次机会与他的继承人交流,所以他必须清楚的等待曹劲的回应。
父子相惜,更是英雄惜英雄,曹劲心有所感,他蓦然起身,走到堂下径自一跪,语声沉着道:“谨遵父命,儿在此立誓,两年之内势必扫除太平教!建立我曹氏千秋基业!”
终于听到曹劲的回答,曹郑强撑的精神也到了极点,他终是无力地瘫靠着圈型凭几上,但一想到曹劲还言要建立曹氏千秋基业,他抑制不住内心激动,当下气喘如牛地连道三声“好”,才缓了口气,徐徐说道:“你终于肯唤老夫父亲了。”语气里颇为感慨。
曹劲对此却不予置评。
曹郑不在意,另外笑道,“曹家交给你,老夫也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