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曹家这个地步,已无甚可顾及了,即便隔墙有耳也所谓。
曹劲便道:“天下为一时,亲迎君候,君临天下。”
君临天下,毫无疑问是斯时每个曾一争天下者的宏远,曹郑这一次却没有应承曹劲的话,他只笑了一笑,道,“好了,你快起来吧。不然满满还以为老夫人将你怎么了。”
没得到回应,曹劲只黑眸沉了沉,便依言未再多说什么,径自回位入座。
曹郑已经没有精力再坐直身子,他也不再强撑了,索性就瘫靠在圈形凭几上,一抬手道:“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到这个时候,声音已经有几分有气无力了。
见状,曹劲浓眉几不可察地皱了一皱,还是说道:“另一件事与大甄氏有关。”早在甄姚跟了曹郑以后,为了区分甄柔和甄姚,在信都时就有人称甄姚为大甄氏,甄柔为小甄氏。到底甄姚还是曹郑的夫人,曹劲未再直呼甄姚其名。
曹郑闻言眉头亦是一皱,“她怎么了?”
曹劲神色不变道:“大甄氏与众多官员内眷来往甚密,并且,”微微一停,方继续道:“大肆收受财物为其办事。”
没有像在甄柔的面前直言甄姚卖官鬻爵,但一句收财办事,已足矣让曹郑猜到所有。
曹郑浑浊的眼睛微眯,半晌之后,却是闭上了眼睛,道:“近一年来她照顾老夫颇为用心,她年纪又小,在此事上老夫也多有纵容。但今日你既然提及此事,看来她已经越过底线了,那就让她收手吧。”
甄柔听明白了,确实是有曹郑的纵容,才有甄姚后面的卖官鬻爵。不过曹郑给予的纵容只在一定范围内,而甄姚越线了。
曹劲自更清楚曹郑之意,有些话也不用说明白,遂只道“敬喏。”
听到曹劲回应,曹郑也不睁开眼睛,只罢手道:“老夫累了,阿柔过两日可记得带满满来看老夫啊……”说着声音渐渐底不可闻,曹郑又如来之前神色安详地靠着凭几坐着,不一时,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传来,曹郑仿若睡着。
请假条
今早去打疫苗,社区医院没号了。我们下午去打到了,但是打了有点不好,不知道是不是遭凉了。抱歉,今天不能保证两章了,但十二点左右吧,我争取来一章。也怪我,存稿用完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请求
如是,没有惊动曹郑的默默退出大堂。
这时,外面月亮升的已经有些高了。
“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打更声从庭院外传来。
两下的节奏,是二更天了。
平时这个时候,满满已经盥洗睡了,这会儿也早就瞌睡兮兮的直揉眼睛,等被曹劲看见一把抱起,转眼就小脑袋搭在曹劲肩膀上睡着了。
低头看了一眼几乎瞬间就睡着的女儿,曹劲紧蹙的眉头为之一松,摇头笑了笑,方停下步子,回首道:“安内侍,送到这里即可,你回去侍奉君侯吧。”想到离开时曹郑又睡着了一般,整个人都是一派死气沉沉的疲态,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另外,君侯以后每日的情况,你都让人禀告我。”
安内侍躬身应诺,另道:“君侯近一月来,倒无大碍,只是难以入睡。白日夜里一样,时常刚睡,就突然惊醒。御医开了安神汤,君侯服了几剂,好转了些,但也无法入睡,只能打盹个一刻半个时辰左右,就像现在这样。”
难怪曹郑精神萎靡,一脸疲态,原来是常时不得卧。
下邳王宫的老医工,在为外祖母下邳太后调养身体之时,就曾闲话家常过,有道是“人活一口气”,其实说的颇为有理,其气也意旨元气,睡眠最为补元气,熬夜一宿,白日难消。此外,善治病者,亦是先调病者睡眠。
可见常人不得卧,已是大伤元气。
曹郑还受头痛顽疾折磨,更较常人需要安寝,如今日夜不得卧,病况只会愈加严重。而长此以往,便成了一个恶性循。
念及曹郑的情况堪忧,甄柔不由看了曹劲一眼。
曹劲眉头深锁,“嗯”一声道:“我今日在宫里问过御医,君侯现在药物已无法控制,当以静养为主。上林苑清幽,就让君侯在这里静养,应是能多安寝一阵。”
听到曹劲已经主动问过曹郑的病况,又想到今晚曹劲对曹郑的许诺,安内侍不禁点了点头,扑了粉的脸皮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来,道:“世子放心,君侯已经同意搬到上林苑静养了,这次过来也不会小住。”
不是说只小住个把月避暑么?
甄柔和曹劲听得一疑,对看了彼此一眼,由曹劲问道:“君侯今日才决定在此长居?”
安内侍没有抬头看曹劲,依旧躬着身低着头,目光垂在脚尖上,用着尖细的嗓音道:“这是君侯早已决定好的。今日君侯会允君侯夫人在上林苑,广邀整个洛阳命妇贵女大行宴会,乃是为弥补君侯夫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将要在此陪同之故。”
说到这里,安内侍许是心里明白曹劲多半早已知道曹郑离不开甄姚的声音,也不再有顾忌,就直言不讳道:“君候现在极为依赖君候夫人的歌声,不只是头疾发作时需要君候夫人,夜晚惊醒时也需要君侯夫人的声音安抚,所以对君侯夫人难免有些纵容。但自第一次顺了君侯夫人的意,给她举荐的人官位后,君候就曾感叹,他从未给世子做过什么,如今又要为君侯夫人的事给世子添麻烦,但他必须要留着一口气,等世子天下一统。不然一旦他有个好歹,必然有一些人要趁势作乱,虽然君候相信世子也能平息叛乱,但天下人耗不起,他唯一能为世子做的,就是在一切尘埃落定前,为世子镇压好他们。”
曹郑还是曹郑,即使老了,也从不曾向外界传闻那样昏聩了。
甄柔忽然觉得自己还是低看了曹郑。
是了,也只有这样的曹郑,才能起势于微末,奠定曹家的根基,成为当世最大的军阀。
曹劲似乎也没想到曹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怀抱满满的双手不觉用力,庭院璀璨的灯火下,清晰可见手背上有青筋浮现,他的脸上却看不见神色变化,声音也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道:“君候可还说了什么?”
安内侍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甄柔。
难道与自己有关?
甄柔被看得莫名其妙,正是猜测,安内侍又仿佛只是不经意将目光投到自己身上,随之望向天上的皓月星辰,尔后看向曹劲,道:“君候说他这一生只负过两个人。一个是他求之不得的人,他曾答应此人,要好生待阳平公主,却最终失言,让阳平公主郁郁而终,所以他对不起此人。而另一个对不起的人,就是早逝的阳平公主。”
知道阳平公主是曹郑和曹劲这对父子的心结,安内侍没再看曹劲,他复又低头说下去。
“君侯说,没有公主殿下,就没有他今天。此外,公主殿下还为他生了三个出色的儿子,两个骁勇善战,一个至纯至孝。尤其是自世子从边关荣归以来,君侯时常向小的提及世子,说最令他骄傲,也最像他的儿子,还是世子。上阵父子兵,有世子与他征伐天下,不愁大业难成。”
话停了一停,安内侍长揖一礼,尔后请求道:“这里就请世子恕小的多嘴一句,君侯如今心里最遗憾的是壮志未成而叹人老矣,世子已成君侯的希望,还望世子能偶尔拔冗多看望君侯一二,聊以慰藉。”
不知可是四下的灯火太亮,还是今夜的月华太过皎洁,让一切都那样纤毫毕现。
甄柔头一次看见曹劲猝不及防地露出似意外,又似愕然震惊,还有许多她都看不懂的情绪,却到底还是曹劲,也就那一霎那而已,他所有的情绪都归于平静,他也没有立即回应安内侍,而是看向趴在自己肩头酣然在睡的满满,面庞硬朗的五官似乎也随之柔和了起开。
他淡淡道:“安内侍,我和君侯的关系再冷淡,我也毕竟是人子,君侯这里就由你多担待,我会时常过来的。”
得到想要的答案,而曹劲语气显然比预料的缓和,安内侍当下心中弦一松,忙不迭应诺。
曹劲这次不再多说其他,淡淡一点头,便抱着满满,与甄柔离开。
第三百八十六章 夜晚
这一天晚上回城太晚,甄柔就和曹劲一起带着满满,一家三口在上林苑歇下。
大概一年没和父母睡在一起,满满这天晚上睡得格外香甜。
甄柔却不知可是陌生环境,或是突然认起卧榻来,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又是一个翻身,从面向里侧翻向了外侧,下一瞬就对上一双黑亮的眸子。
四下漆黑黑的一片,也亏得曹劲的眸子又黑又亮,就像深夜里潜伏的野兽,双眼泛着幽幽的暗光,让人一眼就发现了。
时至今日,彼此都已经是再熟悉不过了,但乍一对上曹劲那双黑黝黝的眸子,还是忍不住会心头漏跳一拍,觉得在那双黑眸的注视下,有一种无处可逃的惊心之感。
这次也是如此,甄柔定了定心神,才适应下来,垂眸瞥了一眼睡在他们中间的满满,悄声问曹劲道:“是我吵醒你了么?”
曹劲道:“没有,在想些事。”
甄柔闻言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好奇道:“夫君,我也在想一件事。君候说对不起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求而不得的人,这一听分明就是位女子。可是像君候这样的人物,怎会有求而不得的人呢?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至今都让君候难以忘怀,想来不是巾帼不逊须眉的奇女子,便是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毕竟听安内侍所言,此人和阳平公主感情颇好。而阳平公主下嫁君候之前,是养在宫中的金枝玉叶,她的手帕之交,多半是宗姬或贵女吧。”
自古以来,流传最为广泛,也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英雄与美人的传奇故事。
几乎历朝历代,总有那么一两个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流传下来。
犹当悲伤、遗憾点缀其中之时,更多了一丝哀婉的缠绵悱恻在,让人为其吸引而欲罢不能。
甄柔虽已为人妻人母,但骨子里还有着浪漫柔情的一面,这大概是女子的天性吧,天生较男子更为多情善感,不管到了人生的哪一个阶段,哪一个年纪,都有着对感情的憧憬。
如此之下,甄柔与曹劲说着,就不由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在脑海中猜测着曹郑年少轻狂时的爱恨情仇,以及那位让曹郑至今都难以忘怀的奇女子是何人?又是如何的风华绝代。
曹劲却目光深深地看着甄柔,没有说话。
见状,甄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曹劲没有回应,她忙向曹劲看去。
目光已经适应了黑暗,她依稀可见曹劲还微微皱着眉头,随即想到阳平公主乃曹劲的生母,曹劲本就因阳平公主之事对曹郑颇有心结。此外,从安内侍的话推测,他们三人在年轻的时候应有一番纠葛,而曹郑明显更倾心于那位女子。曹劲身为人子,即便对父母都有心结,也不会喜欢生父更念着其他女子吧。
一念反应过来,甄柔随之改口道:“夫君,君候此生有诸多女人,却至今还念着阳平公主,并一直感怀阳平公主当年的恩情,想来对阳平公主的感情也极深厚,并非后来的卞夫人乃至现任君侯夫人可比。”真是心境变了,也彻底看开了,再提及甄姚,甄柔已连丝毫的情绪波动都不再有了。
曹劲却没有为甄柔的改口补救,松开微皱的浓眉,他依旧目光深深地看着甄柔,却终是开口道:“上一辈的恩怨是上一辈,与你我并无关系,你可知道?”
甄柔没想到曹劲会反问她,其实这与她才是无任何关系,不过虽不明白曹劲为何问她,她也只是愣了一愣,便点头“嗯”了一声。
得到甄柔回应,曹劲这才闭上眼睛,缓缓道:“我记忆极好,一般孩童三岁才记事,而且到后来大了也会大部分忘记。我却记事的更早,至今记忆还有些鲜明。从我记事起到我七岁她离世,君候对她还是不错,即使那时已有了卞氏,甚至卞氏已生下曹勤,君候却仍然连妾室的名分都没给卞氏……卞氏并非她郁郁早逝的根本,早在卞氏出现前,她和君候就有了问题,而卞氏只不过加速了她的厌世。”
甄柔若有所思的点头。
原来阳平公主早逝追根究底并非卞夫人之过。
难怪曹劲虽一直与卞夫人母子不对付,但却未对他们如何,便是一年前卞夫人失势,也未落井下石。
估计之所以曹劲与卞夫人一方不睦,一则是为卞夫人指使侄儿卞昂欺辱阿姝,另一则是曹勤可能在曹旭之死上动过些手脚……
就在甄柔一边听一边心绪转动之时,曹劲今晚似乎颇有谈性,一直说着过往的事,“……那时各州大小军阀不下十余人,有时一个郡都为两个不同的人所占领……君侯也不像现在,手下能人异士众多,每一场战役都需要他亲自上阵……四处征伐,兼并地盘,这样一个郡一个郡的打下来,几乎一年难有一个月时间在家中。”
曹劲的声音低沉淳厚,好似深藏在窖中的佳酿,让人沉醉。
甄柔其实颇为喜欢曹劲的声音,她听着曹劲如讲故事般将不曾为外人道来的陈年旧事道来,不知是声音太过娓娓动听让她沉醉,还是夜深人静终于来了睡意,她有了一两分困倦。
不过今日委实太难得,谁知道错过这一回,下回曹劲还会主动提及不?
甄柔打了一个呵欠,让自己清醒一下,继续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