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她说完，她发现曹郑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不知道后来曹郑如何理清自己这段求而不得的感情，她已经拿着虎符退了下去。
……
回忆到此，她已然走到自己的庭院里。
甄柔紧攥着手中的虎符，依然思绪纷扰。
大概是今晚受到的冲击太大了吧，不论是被授予虎符，临危受命握住曹家的未来，还是小虎竟然不是郑玲珑亲生的，又仰或是曹郑对母亲的爱慕，都是石破惊天之言。
这一天晚上，甄柔以为自己会思绪起伏，难以安眠，但想到腹中的胎儿，想到她和曹劲的未来，乃至整个曹家的未来，她还是手攥着虎符安心的睡了。
翌日，九月二十六日，曹郑在三千兵力的护卫下，由彭城返回洛阳坐镇。
第四百一十四章 最后（一)
为了孩子，大多父母不仅能做到摒弃前嫌，更能为之妥协。
曲阳翁主也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大概是看甄柔和曹家已经是深深地捆绑在一起，曹郑再有千般不是，再对不起阳平公主，但看他待甄柔真视如亲厚的晚辈，遂还是在曹郑启程的当日出来送行了。
当心平气和的看着已垂垂老矣的曹郑，再想起年轻时的那些爱恨情仇，曲阳翁主只觉是过往云烟，一切变得都不那么重要了。
曹郑也不知可是受甄柔那番话影响，或是自己又想明白了什么，又仰或是觉得此去回洛阳，今生应该再不会和曲阳翁主见面了。
而人到了最后，总要了结一下自己的心愿，于是也顾不得众目睽睽之下，他在甄府的大门外，径自走到曲阳翁主的跟前，说了来彭城两个多来月，与曲阳翁主的第一句话，“能结识翁主，乃曹某之幸，曹某人告辞，望翁主保重。”语毕，抱拳一礼，转身登车离开。
曲阳翁主却听得一愣。
当年被她发现曹郑的意图，她当面质问时，曹郑都不敢正眼迎视自己，乃至后来一路尾随她出洛阳城数十里，依旧什么也不敢多说一句，反倒让她主动激他说话，他才终于开口了，立誓要待阳平公主好，此外再无多言一句。
三十多年后已经成了几乎坐拥整个天下的霸主，曹郑来到洛阳都两个多月了，还是如以前一样躲藏在旁暗暗窥视，原以为曹郑这一生在自己面前也就这样了，倒没想到临走时居然堂堂正正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了这样一番话来，委实有些出人意料。
不过意外了一下，也就此揭过了。
就一个对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她何必多在意呢？
若说以前，如果甄柔在曹府过得实在太糟糕，她许是会借由曹郑对自己的些许不同，将自己的颜面丢在脑后，亲自为甄柔求上曹郑一二。可如今甄柔和曹劲夫妻恩爱，在曹家的地位又是稳固，她也就连一丝一毫与曹郑有交集的地方都无，如此真是陌生人无疑。
曲阳翁主想的很透彻，随即就将有关曹郑的一切摒除，只祈盼着自己的身体能看到女婿曹劲夺得天下，女儿甄柔此胎能母子平安，顺利得子，这样后半辈子有了依靠，她便是走也能安心了。
如是，接下来的日子，甄柔就继续留在彭城一边仔细腹中的宝宝，一边密切关注着凉州和洛阳两地的战况。
这将是最后的一场殊死搏斗了。
对的，就是殊死搏斗。
曹家是成龙上天，还是成蛇钻草，就在此一举了。
不只是曹家，对于她，乃至满满，以及腹中的胎儿，这都是决定最后成败的一战了。
说来也奇怪，越是在极度的强压下，甄柔发现自己越是平静。
或是茶真的有让人静下心来的神气力量。
她每日就带着满满，常伴于母亲曲阳翁主身边，煮茶闲聊。
腹中的宝宝虽早已满了三个月，胎儿逐渐稳定了，她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该是可以饮茶了，但她身体状况特殊，容不得半点闪失，是以每日虽由她烹煮茶汤，她却从未饮过一口。但是看着袅袅上升的白色茶汤水汽，闻着沁人心脾的茶香，她也觉得心里格外平静。
然而，她这里是平静无波，外面却是风起云涌。
陶忌举太平教三十万大军，以绝对的兵力优势攻打司州，让本就蠢蠢欲动的洛阳各方势力更为躁动了，肖先生和张大胡子隐约有镇压不住之势。
与此同时，太平教之所以发展如此迅速，就是依靠于天底下人口最多的平头百姓，你身边认识了数十年的一个人，背过身都极有可能是太平教的教徒。司州大小郡县亦是如此，有着大隐隐于市的教徒们。
在层不出穷的教徒里应外合之下，又有洛阳朝廷开始争斗不断，司州很快沦为内忧外患的败局之中，加之陶忌所占的豫州本就比邻洛阳，使得太平教大军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已经攻破司州边境，下一步直逼洛阳。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齐侯曹郑抵达洛阳。
十月十九日，齐侯曹郑重整大军，亲率十万京师大军抵抗太平教，但终是寡不敌众，鏖战三日之后，折损兵力近五万，不得已退守洛阳城。
十月二十二日，陶忌率三十万太平教大军兵临洛阳城下。
如是，洛阳城转眼已成瓮中之鳖。
三百里加急战报，不过三四日传至彭城。
当真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即使是身经百战的曹郑，也没有料到在自己会败势如此之快。
从彭城返回洛阳，还不足一个月，已溃败至此。
甄柔挺着五个多月的孕肚，靠坐在高足圈形坐榻上。
堂中三足鎏金兽面大火盆正熊熊燃烧着，堂内温暖如春。
然而素帛上一字一句却像雪山之巅的凛冽寒风，直刮得人心中发颤。
好在只是心有震动，面上不知何时起已能喜怒不形于色了。
甄柔缓缓闭上眼睛，回想着曹郑临走前一日与她交代的事，尔后放下手中战报，睁眼看向堂下侍立的熊傲，道：“君侯走之前，他曾与我说过，他至少能抵抗陶忌一个月之久，到时世子也该班师回朝了。如今却只有三日而已，想来不是君侯身体出状况了，就是京中有变数，已不能为君侯所控制。所以，有些事，我得提前交于你了。”
熊傲胆大心细，一听就知甄柔与曹郑曾先有约定，他当即抱拳道：“谨遵世子夫人吩咐。”
甄柔平静道：“你乃世子麾下第一猛将，智勇双全。比起张大胡子，更应由你与肖先生一起坐镇洛阳。但为了我的安危，世子让你大材小用了。”
“不敢！”话犹未完，熊傲已经当场跪下。
甄柔罢手，阻止熊傲谦逊之言，继续道：“但我的安危已绑在曹家了，曹家安，我方能安。所以，我予你衮州十万兵力，此乃世子的嫡系，亦为你所熟悉。这十万兵力，不需你以少胜多，只需你办好两件事。其一，拖住陶忌攻入司州，竭尽全力恭候世子班师回朝。其二，不惜一切代价救出五公子和大公子之子，并送回信都。”
第四百一十五章 最后（二）
十万兵力想对抗陶忌三十万大军，确非易事。
尤其是在洛阳已经被围城的情况下，想要将曹五郎和曹虎安全营救出来，更是不易。
因为知道此两件事，几乎是浴血奋战都难以达到，才会强调不惜一切代价。
甄柔说完，平静地看着熊傲，她相信以熊傲的心智，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熊傲依旧跪在地上，闻言确实再清楚不过，他抬头看了一眼跪侍在甄柔一旁的阿玉，恭敬道：“属下自蹑足于行伍之日起，已有马革裹尸之志。世子走时，曾交代您的命令等同于他，今世子夫人肯委重任，属下虽万死不辞！”
一句万死不辞，已明确表明其心迹了。
她认识曹劲之时，就认识了熊傲，这些年熊傲对曹劲可谓忠心耿耿，更是曹劲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想来曹劲早已不只是将熊傲视为下属了。
如此让熊傲接下这个很可能有去无回的命令，甄柔忽然不知道是否对的。
可是除了熊傲有这个智谋和胆识，她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了。
而且衮州那十万兵力，在曹劲不在的情况下，也只有熊傲可以调动了。
是的，她从未打算将虎符交出去，那是曹家的命脉，更是她和满满、乃至腹中胎儿的未来，除了曹劲，她谁也不会给。
是以，衮州的十万大军，只有曹劲的信物，加之熊傲这个人，方可以调动。
这么多年下来，到底和熊傲还是有些情分在了，甄柔听到熊傲话中决绝的赴死之念，她不由心下一软，语气也随之软了下来，略迟疑道：“熊将军，我虽与你认识多年，但你好像一直未成婚，不知家中还有何人，我定当厚待之。”说着想起曹劲麾下众将领，有家人的都接到身边了，没接来的多半家人早已不在，要不就是与家人不睦，忽觉自己此言不妥，于是又另外补充道：“当然，若熊将军有何心愿，也可以先与我说，能办到的定当代为效劳。”
话音未落，熊傲骤然抬头，虎目灼亮。
这反映委实太快，也太大了，甄柔有些意外，转而却为之高兴，若能有为熊傲办到的事确实是再好不过了。遂诚挚道：“熊将军若有心愿，但说无妨，我定当尽心竭力为之。”
未料她说得真诚，熊傲却听得黎黑的面孔上似有赧然，不过实在肤色太黑了，确实无法确定是否真有红晕，只觉那神色有几分局促不好意思。
一见之下，甄柔越发真诚地看着熊傲，道：“熊将军，请言。”
听到甄柔再三有请，熊傲终是心一横，虎目圆睁，狠狠看了阿玉一眼，直看得阿玉被那目光吓了一跳，他才懊恼的收回目光，然后郑重其事的磕头在地。
撞出“咚”地一声。
听得甄柔和阿玉这对主仆都为熊傲觉得疼。
熊傲却丝毫不觉，只声如洪钟地道：“请世子夫人应允，若属下能活着回来，恳请世子夫人将阿玉嫁给属下。”
一语说完，大概太心急了，等不及甄柔回应，就急急忙忙地抬起头，只以为甄柔会再次拒绝，忙紧张解释道：“属下知道自己已经三十好几，比世子都还大上几岁，而且还是一个粗鄙的武人。但属下家中已无人，一直都孑然一身，如果能娶得阿玉，属下一定会好好待阿玉，不让阿玉受一点委屈。”说时想起甄柔最讨厌男子三妻四妾，这又忙拍着胸脯保证道：“世子夫人放心，若能娶到阿玉，属下一定效法世子，绝对不会纳妾！所以还请世子夫人答应，将阿玉嫁给属下！”
说罢，熊傲又重重地磕头而下，大有甄柔不答应，他就此不起之势。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甚至都保证了不会纳妾，她还有什么好阻止的呢？
以前会反对，只因为以熊傲的身份地位，娶世家嫡女都是轻而易举，又怎会迎娶阿玉这样一个婢女？而让阿玉为妾她是万万不愿意的。
如今熊傲拿出这般大的诚意求娶，且品行也值得信赖，是一个足以托付终身之人，只是阿玉之于自己到底不同，还是得亲自问阿玉的意见。
心念至此，甄柔没有立马回答熊傲，而是看向一旁的跪侍的阿玉，道：“阿玉，熊将军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念及答应竭心尽力帮熊傲，于是虽心知自己的话对阿玉影响颇重，还是为之说话道：“在我看来，熊将军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阿玉我希望你幸福，将你交给熊将军，我很放心。但我也不愿意为难你，所以，选择权就交由你自己吧！”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曹劲那样的主公，熊傲必然也是不遑多让。
他一听甄柔如此说，立马抬头，虎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阿玉，那目光灼热的好似烈火，能把人一下燃烧起来，他不掩饰自己的渴求道：“阿玉，若我能活着回来，恳求你嫁给我！我熊傲在此立誓，若能有幸娶阿玉为妻，定不负相负。若违此誓，定遭五雷——”
“不要说了！”不等熊傲指天立誓，阿玉已红着眼睛打断道：“我愿意嫁！我愿意！”
一声愿意入耳，熊傲简直大喜过望，恨不得冲到阿玉跟前，却又顾念甄柔在场，只能双拳紧握，拼命压制内心的激动，道：“阿玉！要一定要活着回来娶你！”
她不过一介婢女，如今能得那远在天边高攀不上的人看中，还许下此生绝不相负的诺言，她又岂能再继续无动于衷？
阿玉擦掉脸颊上的泪水，摇头道：“不，阿玉不愿意等熊将军凯旋后——”
话犹未完，这下轮到熊傲急忙打断道：“你才答应嫁给我！怎能出尔反尔！世子夫人可都听见了！”越说越急，只差抓耳挠腮。
顿时看得阿玉“扑哧”一笑，含笑望着熊傲道：“奴婢又没说不嫁，只是不想那时再嫁。”一句解释完，阿玉面向甄柔，请求道：“奴婢愿意现在就嫁给熊将军，请世子夫人应允。”
“阿玉！”甄柔听得不禁意外，旋即眉头一皱，现在嫁和之后嫁可是完全不一样。
阿玉是打小伺候甄柔的，见状即明白甄柔的顾及，她看了一眼被自己话惊呆了的熊傲，嘴角不由再次上扬，心意也随之更为坚定，她道：“现在嫁和之后嫁，对奴婢而言都一样，奴婢已经认定熊将军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最后（三）
世人常说，士为知己者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