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甄柔提及自己的小儿,郑玲珑立时温柔的笑了,道:“今日风大,又带了窖花与你来,他这个年纪最是辣手摧花,我就将他留在院子里了。”说时揭开青布,只见仆妇怀中正是一盆开得正艳的大红牡丹。
甄柔眼前顿时一亮,喜道:“长嫂,竟是牡丹,可是赠我?”
郑玲珑抿嘴低笑,与甄柔回到内室道:“上回听你说,你和你家中姐妹常一起莳花弄草,想来你也是爱花之人。昨日,我见窖中有牡丹花开了,便予你送来。”
冬日正值严寒,万木凋零。
初时为了能食葱韭菜茹等物,便覆以屋庑,昼夜以火熏烤,时常浇灌,促使其成长。
如此时间久了,达官显贵之家,便有窖花一物。
侯府乃天下一等显贵之家,自然养有窖花,只是她初来却不好讨要,现在郑玲珑送来,不免再三谢道。
郑玲珑却道:“我要多谢你才是,不烦我母子二人时常唠叨。”
甄柔从案上的牡丹花移开目光,看向郑玲珑道:“阿虎乃夫君亲侄子,每次阿虎来时,夫君必要出书房过来坐坐,我该谢你才是,不然我一天都见不上夫君几面。”
话音未落,只听曹劲的声音在外帘外响起:“阿虎不是没来么?”说时,门帘从外撩起,他人阔步走了进来。
听到曹劲所言,甄柔心中一疑。
以往若不是阿虎来了,曹劲必然不会出书房。
他来之前应知道阿虎没来,那怎么还是出书房了?
难道找她有事?
第一百零一章 尺牍
郑玲珑是一位聪明且识趣的女人。
她听曹劲这样一问,再联系这一个月来,每逢来寻甄柔闲话家常时,曹劲会出现的频率和原因,便知曹劲现在过来是找甄柔有事。
如是,她答了一句“因今日风大,所以没让阿虎出门”的话,便找了个由头,起身告辞了。
郑玲珑才来便要走,必然是因为曹劲找她有事,加之又送了一盆窖藏的牡丹花来,正所谓“拿人手短”,甄柔遂让曹劲稍候片刻,她亲自送郑玲珑到厅堂门外。
转身回去时,见侍女们尽相退出,越发肯定曹劲有事要说。
于是也没让随侍身边的阿玉跟上,独自掀帘,进了内室。
一个月的时间休养,已经让曹劲好的差不多了,昨日医工来检查伤口时,便说只需等结痂自然脱落即可。
没有后背伤势在身的曹劲,即使是一身家常的深灰色长袍,也显得身姿如松,整个人犹如一把即将出鞘的长剑,气势凛冽。
他长身立于南窗下,因他颇为高大魁梧,反射进窗户的雪光被他遮挡了一大大片,在室内投下一道颀长的黑影。
也不知可是曹劲高人一等的身高带来了一种压迫感,望着他投下的这一片身影,甄柔心里莫名笼上了一层阴影,有些不详之感。
旋即又觉自己好笑,虽然今世开始笃信神佛,但也没有到预言这一步。
甄柔摇头摒弃可笑的念头,向曹劲欠身行礼,尔后开门见山道:“不知夫君过来有何事?”
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知道曹劲不是习惯拐弯抹角的性子,她索性也就直接一些。
其实早于甄柔踏进内室之际,曹劲就已经听出了甄柔的脚步声,却依旧立于南窗下,背对甄柔而立。
此时听得甄柔直接问开了,曹劲沉默了一下,转身看了甄柔一眼,指着跟前的长案道:“我们坐下再说。”说着一步上前,背对南窗坐下。
主位被曹劲坐了,甄柔这便在对案坐下,与曹劲隔案而坐。
案上放着她的那一尊小铜佛,佛前有一鼎香炉,佛香正燃,有袅袅白烟在他二人之间徐徐上升。一旁还放了郑玲珑先前送来的一株牡丹花盆景。
坐下看到这一株牡丹花,不由想到往年冬日与阿姐甄姚一起摆弄窖花的闺阁日子,心中思念越笃,分神闪过一念——干脆就请曹劲为她送一封书信到长安吧。
未料她才一想到书信,曹劲就拿出一份尺牍。
甄柔心中一跳,难道是家中来信了?
曹劲见甄柔看向他握于手中的尺牍,他左手握拳到唇边轻咳了一声,方道:“这是你家中来信,但是抱歉,它被我部下当作其它密信翻看过了。”说完,将尺牍递给甄柔。
甄柔听到真是家中来信,喜悦不及蔓延,却听得这样一句,不由一愣。
待接过尺牍,见上面的封泥已被破坏,果然被人私拆了。
而时下私人书信,只有三种传递方式。
一为邮传,乃一些官吏利用职务之便,通过官邮驿站传递。
一为捎传,由远方行客帮忙捎带。
一为专传,为了传达私人书信,专门派人远行传送。
若是家中来信,母亲和兄长绝对会专门派人送信,既有来人的身份亮出,又怎会当作密信被处理?
甄柔握着尺牍的手一紧,语气不觉一冷道:“送信的人呢?”
曹劲一怔,知道甄柔已是明白过来,他几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道:“罢了,实话与你说吧。”
说罢,郑重地看着甄柔道:“已经确定了,今年的年一过,我将率十万大军再次攻打徐州。并已征得大人同意,我拿下徐州之日,便是你正式为曹家妇之时。”
看来即使她重生改变了一些命运,但最终的轨迹还是和前世一样。
前世就是在永安三十四年年初,曹劲率十万大军从青州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攻下徐州琅琊国、东海郡两地,逼得陶成、陶忌父子连夜逃亡扬州,投奔薛家。
甄柔被曹劲的话稍微分神——若今生也是如此,那么决定他甄家未来命运的时刻,便在明年了。
形势比人强,甄柔没在意自己是否正名,只想到家族的命运,心里怒火就顿时一熄。
曹劲继续道:“如今正是关键时刻,此尺牍又从徐州过来,是以才到信都,就被人拦截呈送了上去。”
解释的话到此处,不用言明,已知是呈送到何处了。
曹劲身为曹郑的第三子,在信都任谁都会给三分薄面,既然此信事关曹劲,自当先呈于曹劲。而现在却饶了一手才到曹劲手里,那么,只有呈给曹郑本人才会如此。
有过初来第一天对曹劲与曹郑的相处模式认识,甄柔知道曹郑的独断,遂向曹劲颔首,语声恢复平常道:“夫君,我知道了,此事不怪你。”
不用他多言一句,她已经明白个中是非曲直,并做出了最合适的选择,化解了彼此的尴尬。
有女人少有的美貌,却又能如男子一样冷静,相处起来毫无不耐。
曹劲满意点头,许诺道:“这次也是我没注意到,以后我会让人留意来自徐州的书信,不会再让其他人钻漏洞劫走。”言及此处,他语声蓦然一沉。
甄柔察言观色,心中暗道:看来拦信的人可能不是曹劲……
念头闪过,曹劲已起身道:“我先回书房了,你看信吧。”说罢,
甄柔确实急于看信,也不多说其他,直接起身相送。
待见曹劲身影消失于帘后,她顾不得回南窗的案前坐下,就立在门口打开手中尺牍。
心中着急,一目十行。
却才将过了第一眼,甄柔浑身猛地一震,手中的尺牍掉落在地。
曹劲刚出内室三步,便听到“啪——”地一声木简落地的声音,想到此乃甄柔的家书,他略一犹豫,已大步流星回走。
门帘一撩,不由微惊——只见甄柔已捡起尺牍,脸上骇然发白,仿佛遭到重大打击,身子摇摇欲坠就要倒下。
“甄女!你怎么了!?”
第一百零二章 玉璧(上)
天旋地转间,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牢牢扶住她。
曹劲的声音也在耳边落下。
甄柔却一无所觉,呆呆地由曹劲扶住,脑海里尽是尺牍上的一字一句。
可怎么会这样呢!?
前世这个时候,阿姐分明过得很好:初为人母、夫妻恩爱……
今生怎会夫妻失和,不幸小产呢!?
而且阿姐性子柔顺,岂会因小产就执意与姐夫合离,另嫁他人!还是嫁给已年逾四十的何近为妾!?
可不能!
绝对不可能!
她那样好的阿姐,怎会与何近这等外戚权臣为妾!?
一定是被逼的!
不行!她一定要想办法救阿姐回来!
可是该怎么救呢?阿姐还远在长安……
甄柔慌乱摇头,额头渗满冷汗,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不到如何救阿姐!
曹劲见甄柔脸上越发苍白,神色恍惚,似乎陷入魔怔之中。
“甄女,到底怎么了!?”不能放任甄柔如此下去,曹劲扶住甄柔双臂的手微用力,加重语气道。
手臂传来疼痛,耳边是严厉的语声,甄柔恍惚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被曹劲揽在怀中。
却不及顾忌自己,“曹劲”的名讳一闪过脑中,甄柔眼前顿时一亮,转身一把抓住曹劲的衣襟,就是仰头祈求:“夫君,你们曹家势大,你一定可以救阿姐的!”说时一双眸子大睁,隐有泪光浮动。
曹劲不由皱了皱眉。
他认识中的甄柔,骄傲得不愿低头,即使有求于人,也是一派落落大方。
现在却这样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还低声哀求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疑念一闪,曹劲将目光落在仍攥于甄柔手中的尺牍,他道:“我先看一下发生了何事?”
甄柔现在神思恍惚,根本说不清什么,只有他自己看了。
一语问过,曹劲迟疑了一下,直接伸手去拿尺牍。
甄柔任曹劲将尺牍拿走,待见他退后一步打开阅读,就不由又想到甄姚在尺牍上的话,盈在眼眶的泪水瞬间落了下来,泣道:“我知道,一定是阿姐是为了不让我担心,才说是她夫家害她小产,她自愿与姐夫合离,改嫁何近。可是王家祖父乃我祖父的莫逆之交,怎会任家人欺压阿姐!?分明就是何近贪图我阿姐美貌,强占为妾!”
说到甄姚为妾,甄柔心中就是一痛。
稍有的冷静,在这一瞬又被甄姚小产、与人为妾的遭遇充斥。
不过她脑中却异常清楚的认知到,何近乃当朝皇后之兄,如今官拜大将军,整个长安都在其控制下。
要救甄姚回来,她所认识的人中,唯有曹家势大,足以与其匹敌。
甄柔再次将目光投向曹劲,见曹劲已看完尺牍,却只凝眉不语,对甄姚的事不予表态。
心中陡然一凉,脑中却灵光一闪。
甄柔快步绕过屏风,来到里间的妆台前,抽开妆奁最底一层匣子,取出一块圆体扁平、润白无杂色的玉璧——这正是去年曹劲于甄氏宗庙所赠,并许诺以此为信物,可答应一个要求。
念及此,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般。
甄柔紧攥玉璧,来到曹劲跟前。
姐妹两彼此情深意重,发生在甄姚身上的遭遇,犹如痛在已身,这个消息对甄柔而言实在是晴天霹雳,她已然双腿发软,有些无力支撑,只能一手攀住曹劲的前胸,一手举着玉璧企求。
“你答应过的,只要我拿此玉给你,便应我一个要求!我别无他求,只求你救我阿姐。”
曹劲把手中尺牍在案上放下,听到甄柔的脚步声从里间出来,回头一看,未料甄柔竟将当初的信物拿出,他眉头深蹙,果然救见甄柔失去理智般,拿玉璧求他救人。
“甄女,冷静!”依旧未应话,曹劲只是扶着站立不住的甄柔,沉声说道。
许是曹劲的声音太冷静,黑眸也太过深邃沉寂,清楚映着她的无助和慌乱,迫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她此刻的想法根本不切实际。
甄柔冷静下来,缓缓闭眼,泪却顺着眼角落下,“为什么会这样?阿姐怎会入了何近的眼……他们明明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个人……”
声音断续,低不可闻。
却一字不差落入曹劲耳中。
他看着哭似泪人的甄柔,心中莫名一动,许是感同身受,甄柔和她阿姐的感情,正如他与曹勋之间,不由伸手为其拭泪,却将及甄柔的脸颊,动作一顿,改握成拳,背于身后。
“令姐会被何近纳为妾室,应是我娶你之故。”曹劲蓦地开口,声音如常沉缓,却带着一丝歉意。
甄柔浑身一震,怔怔睁眼。
哭声已止,只是泪水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你说什么……?”甄柔隔着雾蒙蒙地泪水,不可置信地望着曹劲,一字一顿地道。
曹劲凝视甄柔,果断承认道:“令姐的遭遇,多半是因我娶你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