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萧子鸿点名的洪将军抬起头看向萧子鸿。
从头,看到了脚。
洪将军冷哼了一声“我看某些人在江南可是乐不思蜀, 被美人勾去了魂。”
“我要是真被勾去了魂, 那催我回来的恐怕不是将军你,而是在京城的先生。”萧子鸿含笑说着这话,很是随性坐到了洪将军的对面。
洪将军年纪不算大, 可以说正值壮年。
他虎背熊腰, 力气是常人不可匹敌的。一把络腮胡将人脸遮去了大半,只有当要回京叙职时, 才会稍带修饰一下,勉强有个人样子。
在塞外守城,只要不妨碍着打仗,他折腾成什么样子都不会有人管。
他面上看着带着些凶狠,事实上却是个心思细腻且极为坚毅之人。也正因此,他对萧子鸿在一次次作战有功的情况下,对萧子鸿的态度, 也一日日改变, 还让自己挚友从“教过萧子鸿”变成了“萧子鸿的先生”。
洪家祖上并不是什么显赫世家, 讲得通俗又简单一点,洪家祖上是屠夫,杀猪的。
别人杀猪拿上一个将军位置,还能世袭,那大多都是开国功臣。
洪家并不是开国功臣。
所以洪家祖上是靠着武举,从杀猪走到一个还算有点官衔的普通将士,再通过一代代人,步步高升,走到将军位置的。现在的洪将军洪源,一样是如此。
将军分很多种将军,档次也很不一样,细说起来实在复杂。
不管怎么说,洪家能够从平头老百姓,最终走到这般地步,着实是不一般的。
也因此,洪家的家教十分严厉,家中不仅要求每个孩子自小就要精通武学,在四书五经方面,也不能有丝毫的放松。
洪家为了孩子的学业,愣是与不少圣贤先儒的世家都有所接触。
洪源做到将军位置,不仅有家里如今算武学世家的原因在,另一个也是自己真正有实力。他镇守在边塞这些年,和塞外有过不少小战役,基本都是赢多输少。
萧子鸿来边塞时年纪尚小,也算是被母妃的娘家人“委托”给了洪将军,希望洪将军能够适当照料一下孩子。
洪将军那会儿恰巧得了一个儿子没几年,想着两个孩子在一起能够稍微方便一点,就将萧子鸿扔到了自家儿子洪川那儿,希望他们互相照料。
天知道一个七岁的孩子和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互相之间要怎么照料?
将士们的女眷可大多都不在边塞,就连洪将军的夫人,也是在京城而非边塞。
这几乎满是男人的军营里,萧子鸿一直觉得洪川能活那么大真是不容易。
洪将军听着萧子鸿说他先生那话,觉得很有道理“确实,你若是真被什么勾去了魂,我便会叫你先生好好教训教训你。省得你整日不知道天高地厚。”
萧子鸿自觉自己还是知道天高地厚的,很随性笑了声。
叙旧不过三两句,两人之间还是得说正事。
“你那些刀还有别的来路么?”洪将军问萧子鸿,问得认真,“这些武器很是锋利,江南那儿如果轻易就能得到那么大的量,恐怕沿海一带倭寇问题很大。”
萧子鸿顺着洪将军这话说了下去“没有多少别的来路。倭寇这问题一直很大,爆发不过早晚。沿海一带并未好好练过水师,若是朝廷之上继续这般轻视海战,你也知道后果。”
塞外还有洪将军可以扛着,沿海一带那几位将军可与边塞将士不同,大多整日沉醉在美人乡里头,可真讲不好能杀多少敌人。
不好好练兵,完全不可能对付得了杀过不知道多少人才得以漂洋过来的倭寇。
洪源皱起了眉头。
沿海一带粮食充盈,不比边塞这儿,万一打起来粮仓被倭寇霸占,回头死伤可是惨重得多。
他奉命坚守边塞,不擅长打海战,也不可能被随意派遣过去打海战。
“这事我有所考量,安排了一定的人手在沿海。”萧子鸿劝慰洪源,“将军不用太过担忧。水师也不是一日两日可以练起,如今再急也没用。”
洪源听了萧子鸿的话,望着萧子鸿,反而眼内带有一丝犹豫,欲言又止。
萧子鸿观察极为敏锐,微挑眉“怎么?”
洪源顿了好一会儿,看向自己桌上的纸“我在你这个岁数,整日被我父亲管束,和洪川一样,就想要上战场杀敌。就想要建功立业。”
那时候的他考虑从不会有如今这般缜密,也还未了解到血腥的战争到底代表了些什么。
而萧子鸿却不一样。
萧子鸿是晚辈,可却能和他以平辈的方式相处,说话做事全然不像是一个十六岁该有的模样。
该说不愧是皇家的子嗣么?
萧子鸿听着这话,顺着洪源的视线看向他桌上“不过是遇到的事多了些,人想事情,也就多想些。”
可洪源想说的不是这些。
他这段时间隔三差五想要催萧子鸿的也不是因为这些原因。
洪源想要开口,也不想开口。
他要怎么说呢?
面前这家伙还是个孩子,即便是皇家的人,即便是谋略极擅长,即便是杀敌也无所畏惧,即便是处事极有分寸,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帐篷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沉默到换个人来,照样能发现这气氛实在不对。
萧子鸿轻笑一声。
他的笑声在帐篷里很是清晰。
“我紧赶慢赶回来,将军还不打算将信中不便说的那些事,告诉我么?”萧子鸿率先开了口。他直视着不敢看他的洪将军,完全知道这内心质朴的将军内心的挣扎。
洪源还是默不作声。
该说的话其实迟早要摊开在人面前说。
该走的路,他上一辈子已走过一次。
萧子鸿缓缓开口“军中下一回的粮食按时到了么?可有克扣?”
洪源睫毛轻颤,知道萧子鸿已有所猜测。
没得到回应,萧子鸿了然嗤笑“你们讨了,但是被羞辱了回来?”
洪源张嘴想要说什么替京城找个理由,可张开嘴干巴巴憋出的只有一句“不算羞辱。”
萧子鸿知道边塞有多苦,知道边塞的晚上有多冷。
如今天气开始日日转暖,京城里的人恐怕借着这理由,都能给边塞少塞点东西过来。
“军中是不是还有人气愤到口不择言,希望能让我以皇子的身份,去京城向皇帝讨要点东西?”萧子鸿这话已是委婉了。
洪源低声“也,也没说讨要……”
萧子鸿笑开,半是玩笑,半是说真的“以他们的性子,恐怕希望我直接替了那位的位置,省得边塞在朝廷无人,老是吃闷亏。”
洪源愕然抬眼看向萧子鸿。
萧子鸿浅笑着对上洪源的视线“若是我无能,军中可以我为傀儡,学一番挟天子以令诸侯。若是我有才,那么在边塞这些年的情感,也会让我对这儿花点心思。”
军中是有谋士的。
这些个谋士和洪源有着多年的感情,对萧子鸿,却总是带着点疏离的。
萧子鸿皇子的身份,除了洪川和他一道长大会时常忽视那点身份差异,其他人心中记得比什么都牢。
一旦出了点什么事情,他的皇子身份可以利用的点太多了。
交给塞外人,交给皇家,一个个都是方法。
洪源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此刻被说得满脸都是羞耻,耻于对帝王的不忠,耻于被相处多年的孩子直接点出而无法反驳的羞愧,耻于对当年承诺的照料或许无法做到的懊悔。
他明明是一名大将军,此刻却如同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小老百姓。
萧子鸿太了解洪源了。
他轻声问“将军为何不亲自问问我的想法呢?”
洪源羞耻到恼怒。他恼火将桌上的一切全一股脑收整到边上去,绕过了桌子,走到了萧子鸿面前。
一上一下。
洪源站着,萧子鸿坐着。
洪源绷着脸,萧子鸿还带着淡漠的笑意。
下一刻,洪源亲自跪在了萧子鸿的面前。
堂堂的将军,跪在了如今除了皇子身份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十六岁少年面前,坚定说着自己的念头“洪源此生不愿负身后的将士,不愿负这天下的百姓。”
他没有说不愿负皇家,也没说不愿负萧子鸿。
对于洪源而言,将士和百姓才是他心中之最。
对于不少谋士也是如此的。
“将军知道与我说这些,是什么个意思么?”萧子鸿问洪将军。
随后,萧子鸿就这么看着洪源垂下了他常年抬着的头颅,磕头。
一下,两下,三下,恭恭敬敬。
三磕之后,洪源重新注视对上了萧子鸿的双眸“你与京中的皇家每一位都不同。如若那位置上不是你,我想不出任何一种更好的可能了。”
他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救这个国。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可以更好的对待自己的兵。
其实边塞僵持,朝廷不顾边塞已有些日子了,他的谋士将可以做的事情都告诉过他了。他做到了他自小所受教育中允许做的一切。
可新一批的军粮数量打了他狠狠一巴掌。
“我不想我的兵,连口饱饭都吃不上。”洪源这般说着,红了眼眶。
第33章
边塞一个跪叩惹得整个北方风起云涌。而这些对江南暂时没有半点影响。
江南沿海一带最大的变化, 便是忽然间有人大量收起了甘蔗, 导致甘蔗的价格悄然上涨,还有不少百姓准备等天一寒就栽种。另一面不少的走商都以高价买到了洁白如雪的白糖,并运往了各地。
这一大笔的生意, 是以北青领头的一群教徒所做。
崇明教在舒浅的吩咐下,不收银票,只收金银。
各地的金银一时间都朝着崇明山上汇集。
这番动作着实不小。
不知情的人由于崇明教潜藏颇深,一时间还不知道收甘蔗和产糖的人具体是谁。知情的人则基本都是与教中有所关联, 全然当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舒浅的身份一如既往被隐在了崇明教之后, 几乎少有人知道崇明教的教主是个女子。
崇明教在暗街几乎没有太多的动作,而收下的几个赌坊,不过是在处理掉一些人、新增一些玩法后, 又和先前一样开放。
这一大笔进项, 跟着悄然入了舒浅的口袋。
山上偷偷下到教中来的那只黑猫,生了一窝的颜色不一的小猫, 肆无忌惮在教中打滚讨要着鱼吃,让人深刻意识到时间确确实实是一日日在过去。
等回过头来舒浅在教中又兜悠了一圈,才发现教中许多屋子都翻新了,田地里农具变得便捷起来,教中牛马鹅的数量大幅增加,就连每个人脸上的笑意都加深了不少。
舒浅带着一窝子的小猫咪,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从另一头又回到了这头, 摸了摸下巴, 考虑起了下一步。
开酒肆。
酒肆,喝酒吃饭的地方。
按照以前的惯例,酒肆主要是喝酒,偶有一些会加上简单的下酒菜,基本都是凉菜为主。食肆,主要是吃饭的地方,几乎都没有什么菜单,食肆小二的看家本领就是报菜谱。
那会儿还少有人会选择将酒肆和食肆开在一道,若是什么都有,那青楼才是个好去处,还有会谈会唱的温柔女子。
而到了后来,人们宴请他人,选了酒肆总是会希望添些菜品,一来二去的,酒肆渐渐就将食肆并到了一起。颇为夸张一些的酒肆,几乎是再怎么挑剔的食客都能满足。
从肉的肥瘦,到面的数量,亦或者是菜要冷要热,只要食客能想得出,店里头就能做得出。奢靡一些的店铺,甚至连碗筷杯都会用银来打造,很是拿得出手。
渐渐的,这种酒肆中酒的作用倒是减弱了。
舒浅本意便是想要开这种酒肆。酒不需要顶好的酒,常见的一些就可以,吃食则是要小份,还要精致。为了防止客人太过挑剔,她还决定拟一个基本的菜单。
不过这些的前提都是,她要有一家酒肆。
越是想要做大生意,越是要往人多的地方去。
舒浅回到屋子里,拿着在北青送来的瀛洲地图,考虑了两天,最终选了一个好位置。
这店原本开着是卖首饰的,开在瀛洲西面的位置,距离市集入口不远,正好在一个转角口。
开国年间,皇帝不喜作为代表的皇家子嗣采用要用动物皮毛来制作的点翠等饰品,导致宫中最为流行的便是金银珠宝以及玉石类饰品。
百废待兴之后,这类首饰店铺自然而然就开了起来,还选择了最优越奢华的地段。
可惜到了如今这会儿,天下日子不知为何一日比一日紧巴。
粮食之类价格倒也没有怎么大涨,食材之类百姓也就自给自足,可到底是少有人平日里会去买这类首饰装扮自己了,唯有成亲嫁娶或者大寿添子时会买点金的沾喜气。
以前人来人往的店,即便在较为安稳的瀛洲也是有点坚持不下去。
而这掌柜并不急着出手自己的铺子,因为这铺子位置着实太好,改日这首饰卖不出去了,他还能开个别的店,总是会有一定的营生的。
可舒浅拿着就是看上了这家店的位置。
她一个拍桌,最后还是决定带着北青一道去寻那掌柜。
首饰店的掌柜名叫石山。
石掌柜名下有不止一个铺子,日子过得向来是比较富足的,这铺子经营的本事算不得弱,年纪渐长后见过的人也不少,心里头绕弯弯小九九一个不缺。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堵上了门,还是为了买他的店。
舒浅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做如此大一笔生意。
她带着北青找上石掌柜,看着石掌柜那双怀疑她开玩笑的眼,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石掌柜不如和我坐下慢慢谈买店这事?”
除了带了北青来,她还带了四个教徒。
自从教中逐渐有了钱后,舒浅就吩咐一群女眷给教中时常要出门见人的教徒先人手做了一套衣服。如今身后五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看着还挺有气势。
至少石掌柜看了看五个人,还是将舒浅放在了眼里,咳嗽一声“小姑娘,你上门就说要买我的店,可我这店还没卖的打算啊。这事坐下说也说不出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