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空落落,四肢都冰凉。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还能站在这屋子里,就这样看着尸体,听着哭声,想着这样那样的事情。
其实她大兄书念得还不如她,那些个之乎者也,他全是懂点皮毛,半点讲不出理来。
其实她二兄不过纸上谈兵,上战场当谋士必然优柔寡断,当将军连冲锋陷阵都没那气势。
其实就连她父亲不过是借着师家过往的势头,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族中那群老辈,全是看他不会太过败家,才在一群庸俗人中推他上了家主位。
就这群人,还不知道师家周边的关头,那就是最易守难攻的地。
就这群人,能在这场动荡中存活多久?得到多少好处呢?
她朝着周边看了一眼,取了刚才她娘亲上吊用的椅子。
椅子原先被踢翻在地,现下被她摆在了她娘亲身边,摆正。
师华站到了那椅子,就听到旁边婢女惨痛喊着“小姐不可啊!”
她冷漠看了眼那个婢女,一句话都不想回她。
那婢女朝着她冲过来,似乎想要抱住她的腿拦住她的动作。
她抬腿,对着那婢女腹部就是一脚踹出。
婢女根本没几斤几两,一脚被踹入其她婢女堆中,摔在地上,完全是被踹懵了。她呆滞看向自家小姐,一时间连哭都不哭了。
师华抽出了自己这些时日随身带的刀。
出鞘,割断白绫。
尸体轰然掉落在地,头上的那点饰品,更是散落了一地。这人寻死前还特意装扮了一番,却没想过她还有一个女儿,也没有想过她的死后的样子丑陋不堪,打扮是如此没有意义。
这一幕断了屋内所有人的哭声。
她们像是被她吓到了。
师华垂下眼,心想倒是也好。
她收回了自己的刀,终于开口说话了。
“将尸体入殓,下葬。该布置的都给布置了。自己能收拾的行李都收拾了。师家不能再待,我们换个地方守着地。愿意跟着的人午时到院子里,不愿跟着的人自行离去便是。”
一个婢女打了个哭嗝,呆愣愣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姐,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她这个哭嗝倒是让周边不少人回了点神“小,小姐。我们是要去哪里?”
“不管哪里,总比主宅待着好。”师华垂下眼,从椅子上走下,“屋外每个墙都能翻进来人。只有一群女眷,你说那些歹徒是不是特别喜欢?劫财还能劫色。”
一群婢女还未想到这么一出,脸色大变。
她们知道形势严峻,却到底还没有猜到已严峻到这种程度。
原本高不可攀的府宅,如今落魄到这状况,谁会不动心?
“躺在地上哭有用么?”师华走到婢女们身边,“要命就快点去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一群人没有了先前那大哭大喊的样子,抽抽涕涕一个拽着一个从屋子里出去。
有的心中想着要离开这宅子了,有的无处可去满目茫然,想着不如跟着小姐走,指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
师华就在屋里候着。
等人送来了棺材,她将娘亲的尸体放入,将散落一地的宝贝一一装戴到娘亲的头上。既然这是她娘亲的选择,她便送她最后一程。
她娘亲放弃为人母,她就当最后一次为人女。
棺材合上那一刻。
师华闭上了眼,重新睁开时,抿着唇迈着少有的大步,朝着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此刻已有了不少的人站着。
大包小包带着,一个个脸上全是恐慌不安。
师华看着面前这群人,抬起自己的下巴。
如今这府内,地位最高的便是她。
她高高在上,冷漠又惊人的气势与过往截然不同,当下下起了一道又一道的命令“年纪在十六以上,四十以下的,站到最右边,去库中取出没有被取走的武器、防具。年纪在十六以下的,在府中搜寻所有男子衣物,所有人全部换上,将身上所有的饰品全卸了,藏好。”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
“你们跟着我,是为了活着。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力护住你们每一个人的命。”师华这样说着,“包括我的命。”
还能怎么样呢?
最差不过也就是没命了。
师府余下的人这样想着,自觉按照师华的一道道命令去做。
没过太久,整个师府人去楼空。
整个队伍缓缓行进着,师华在最前头骑着马。
她头上扎着粗布,看起来像是带了一队普通的商队,风尘仆仆前往自己的目的地。
马是她自己的,是她前些年收到的礼,也是府中仅存的几匹马。
她沉默着,在心中算着她们带着的粮食数量,以及今后要如何再取到这么多的粮食。
“暂时休息一下。”她抬头看了眼天,再看向边上的茶铺子,下令道。
茶铺见了有客人来,当下就迎了上来“一文钱一碗茶,客官要几碗?”
师华压低声音“每个人一碗。”
茶铺的人当下喜笑颜开,忙招呼着“好嘞,您进去歇着,咱们这就给几位送水。”
那可是不少钱的生意。
茶铺总是人来人往的,人多,聊的内容也多。消息基本上都是流通最新的。
“你们听说师家了没?”
“师家我知道。听说是跑去了凌州想要招兵买马,那儿人多呗。结果凌州又不是没地头蛇,转头被人追着揍。哈哈哈——”
“可不是,好好在自家里待着有什么不好?非要去别的地。家里头女眷一个没带,就冲着带兵打仗造反去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听到连造反都说出来了,其中一人不得不压低了声音,狠狠瞪了同伴一眼,“嫌命长呢?”
京城里皇帝还没死呢。
“说别的说别的。哎,你们听说师府闹鬼这事没?”
“闹鬼?”
“那群女眷不是都被留着么,门关着好些日子,就有人耐不住去探了探。整个府挂满了白布,一个活人都没有,那场面啊,吓死个人。”
“晚上还有人哭声!”
“哦哟全死了啊?师家那群男人会不会被鬼缠上才那么惨?跋山涉水去复仇。”
一群人哄笑起来。
师华听着这些议论,半点反应都没有,静静喝着茶。
茶水很难喝,她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难喝的茶水。
旁边一起听着的女眷都跟着默不作声,有心思敏感的,抿着唇掉着泪,也是一句话没说。
“有茶么?来口水喝。”一个男子走进了茶铺,抹去头上的汗,“劳烦快点,赶路呢。外头一队人劳烦送点水去。”
“哎哟这位郎君稍等等,我这就给你倒!”又有客人来,茶铺的人喜笑颜开招呼。
茶铺里几乎是坐满了的。
男子寻着位置,走到了师华那桌前“生意真是好,就这儿有位了,能坐么?”
师华抬头看了眼男子,点头。
男子当即坐下,“唰”一下打开了扇子扇起了风“哎,舒服。”
第40章
男子扇子上写着大大三个字, 是“二当家”。
笔墨欢畅, 有些不羁。
明明这人穿着一身书生装。
师华看着,压低声音开口“山匪?”
话本里都是山匪才会用当家来称呼。
她抿着唇,觉得先前想要去周边山头霸占位置的想法,似乎有点天真了。女眷当中能打的没几个, 回头比力气根本拼不过人。
“山匪是什么难听的说法。”男子笑出声来,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崇明教二当家,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姚旭。”
师华看着面前这人这模样, 在心里头想着……崇明教又是什么玩意?难道不是山匪么?
师华那双眼睛藏不住话,姚旭见人一副怀疑的模样,当下就不乐意了。
他崇明教在瀛洲即便潜藏在暗处,偶尔还被称为魔教,可哪能和山匪相提并论。这走商……嗯?
这不人不是走商。
姚旭敏锐注意到了面前这人的手。
看起来乌糟糟脏兮兮的手上,并没有走商才有的陈旧粗糙感。指甲缝隙里并不干净,可见是近来有吃了点苦头的, 当然也可能是附带上的伪装。
他见过太多走商,没有一个走商的眼睛会是面前这人这样,通透到看不出世故的。
那群家伙一个个每次见他都和他比拼着谁心更脏。
茶铺里给他先倒上了茶水。
姚旭喝了口茶水,深深感慨“不愧是一文钱的茶。”太难喝了。
主要是口渴,否则姚旭才不会对自己如此不友善, 来这种茶铺喝茶。
他喝了口茶, 还要给对面的师华讲话呢, 拿着扇子指着外头“我们教在这儿还不出名,不过很快就会出名了。吃过瀛洲的甜点没?白角包和甜饼。我们教里头做的。”
酥油泡螺价格颇贵,教中厨娘们就想出了百姓们能吃得起的白角包和甜饼。白角包是沾染了一点醍醐,总体不过是一个带酥皮的包子,而甜饼就是参了些红糖的饼,扛饿又好吃。
师华还真听过。
价格不贵,味道好吃,带着一股子的奶香味,甜滋滋的,她吃过几次,很是喜欢。那些都是人从瀛洲带来的,不过却是没人和她说过来自这崇明教。
姚旭说起自家崇明教,那是能吹个三天三夜不带重复的。
虽然他自从新教主上任后,天天被压榨,如今都被扔到这块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位置来了。即使这块地边上不远就是他和教主一起敲定的扩张位置。
“我看我和您有缘啊,坐在这一个桌子上,那我一定要和您说说我们教了。回头有机会还能常写信说道的。”姚旭觉得面前的人想要潜藏身份,必然是不简单的,打着一肚子坏水准备在这人面前刷个好印象。
留个因,指不定哪日还能还自己一个果。
“我们教发家呢,那就是不简单的。我们教主呢,也是不简单的。如今我们教做的营生,那几乎是瀛洲独一份的,以后这长江以南的地界上,每个角落都会有我们教的身影。”
换成是前两年,他是绝不会堂而皇之在别人面前吹崇明教的。
如今不一样,如今瀛洲那就是崇明教的天下。
今后长江以南,也必然是崇明教的天下。
姚旭当场就给师华吹了一碗茶的功夫。直逼到师华喝完了茶,面无表情想要不要将茶碗扣到他脸上,让他赶紧给闭嘴。
好在姚旭茶也喝完了,起身准备走了。
他收起了自己的轻佻,不经意询问着师华“您这队是往哪走呢?”
师华只想着要跟人早点分道走“吉武关。”
姚旭听了这名字,当下笑了起来“这可赶巧了,我这队也走吉武关,不如一道走了?”
师华看了眼姚旭。
吉武关有一条狭小的险道。
这条路可以进,可以出,但就是险道,两边都是山,地势比寻常山要来得危险得多。这是一个寻常不便住人,但对于打仗埋伏而言地理位置极为优越的点。
这世道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大部分的地方都不便住人,根本不多吉武关这一个点。
而这种兵家险地对于有眼光的人而言,那可是重中之重。
前提是,有眼光。
比如姚旭,比如认同他想法的舒浅,再比如,有可能是面前这个人,也有可能是面前这个人身后的人。
姚旭含笑当场决定缠上这人了。
师华看了眼姚旭,丢下一句“随你。”
吉武关既然是有一个险道,这险道又是一个几乎可谓过关的唯一道路,过商队自然是会有来往的。商队有来往,当然是会碰到一群粗人打家劫舍的。
这群打家劫舍的人还特别会挑对手。
看起来舞刀弄枪气势汹汹的人不抢。看起来身份背景深厚的不抢。看起来贫穷没什么钱财的不抢。
好巧不巧,姚旭带着教徒们伪装成一般运商队过来,只留了少些人带着刀枪做个防卫的样子。而师华队里几乎都是女眷,打扮得根本是走了八百里路的商队样子,还没什么刀枪防备的。
于是这支看起来“肥美”的勉为其难算“并行”的队伍,就这么被拦下了。
一群穿着随性,手上武器各式各样的糙汉拦住了吉武关的路“站住了。”
两个队伍停下。
这群人手上拿着颇为眼熟、十分像当年崇明教库房里那些个武器的东西,姚旭取出扇子扇了扇“劫匪啊,实在不是良民该做的事情。要是谭毅在这儿,必然能给你们好好背一背如今的律法。”
那些在各地快成为一纸空谈的律法。
“唧唧歪歪说啥玩意呢?”一个糙汉骑着一匹不知道哪里搞来的野马,手握着脑袋一般大小的锤头,“识相赶紧把钱和货交出来,衣服给你们留着滚。”
师华将自己的刀拿到了身侧,已是抽了出来。
那糙汉见还有人赶拔刀,顿时觉得自己脸上无光,一张脸涨得通红“给脸不要,老子锤死你!”
他看着师华细胳膊细腿的,当下就举着自己的锤头朝着师华的方向冲了过来。
师华双腿一夹,身下马加快了速度,一样朝着对方跑了过去。
两马交错而过,巨型的锤子在空中虎虎生威,却被师华一个后仰避开。
而她再次起身后,灵活拽着马杀了个回马刀。
手起刀落,脑袋和西瓜一样滚落在地,一时间现场鸦雀无声,全被镇住。
师华带着自己的马踢踏踢踏就这么往回归了队伍,刀上鲜血流淌,带了短短一路。
她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动,似乎刚才不是砍了个人,而是骑马出去遛弯采了一片叶子回来遛弯回来。
尸体血流如注,腥味渐渐弥漫开来。
姚旭震惊看着面前的这人。等人看向自己,他手轻颤着拿扇子遮住自己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少侠好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