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缨虽然是丢掉了一个千夫长的军职,但是她却捧起了一个有着足够高贵的身份却紧缺实职的亲王,杨肃有了这个台阶,他的局面便铺开了,自此之后,她也不再属单兵独马,杨肃也不再无用武之地,她与晋王府将因此一战而紧密联合。
从长远来看,她这步棋竟比她留在吉山卫地死抓住晋职这条路要开阔得多——
她的功绩摆在那里,今日这一战再成名,那么日后朝廷有事,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都不会忘记她。
更不必说,杨肃又还将她推到了更高的位置,御马监四卫指挥使,那不是常人能胜任得了的地方,里头关系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牵涉全身。
但当这人换成是沈长缨——又莫名让人多出几分信心。
荣胤远远望见已移驾出场的皇帝一行,收目扶剑,跨步跟了上去。
卫所衙署这边,长缨靠坐在椅子上,满头满脸是汗,椅子上地上也如雨滴般不停往下滴血,她深呼吸不停,丝毫已没有了先前的自如。
她真没有面上看去的从容,那八匹狼,费去了她周身气劲,倘若杨肃与杨际还要胶着不下,她也不定能撑到如今。
“还是没真正上场杀过敌,我记得,我母亲说过,我父亲他们打鞑靼人,有时比这可要命多了。我这才八匹狼哪……”
她任由他们捂着血,喃喃道。
少擎急得都快哭出来:“姑奶奶你快别说了!”
“长缨!”
杨肃率着人大步进来,周梁黄绩赶紧让位。
他蹲地看了两眼,抱了她起身,浑然不顾地在她满是血污的脸上亲了两下,随后扭头:“即刻传太医到沈家!”
谢蓬道:“我已经让人去传梁凤在沈家等着了!”
杨肃闻言,一面扯出帕子绑住长缨腿上伤口,一面疾声下令:“立刻备马车!准备回城!”
“已经备好了!赶紧上车!”凌渊边说边大步进来,看了眼长缨这模样,沉气别开了头。
冯少殷他们也全都进来了,看到杨肃在,皆行了礼,而后匆匆来唤长缨。
长缨如今也弄不清自己伤在了哪里,只觉得浑身都有痛感,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耳边声音也源源不断,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皮倒是逐渐沉重起来。
“快走!”
杨肃看到她闭上了眼睛,二话不说已将她抱起出了门。
马车已由郭蛟赶到门口,杨肃先跨身上去,随后佟琪赶车,直去城中。
少擎与周梁黄绩随后跟上,凌渊他们得随同皇帝回銮而不能同去,一行人立在营门口望着那几骑绝尘,久久方收回目光。
……
马车到达沈家,梁凤早已经带着梁小卿在门口翘首以盼。
杨肃抱着长缨下车进屋的当口,他已在跟进来的半路迅速吩咐备水及掏出了洁净过的医具。
吴妈紫缃他们忧心激动,却也极力忍耐着配合行事。
“得除掉外衣!”梁凤粗略看了下伤势,立刻指挥梁小卿。
杨肃看了眼她,把她挥开,挽了袖子自己上去,招呼泛珠盈碧一道帮忙。
梁小卿愣住,梁凤倒没说什么,神色淡然地示意她走出来,让她放下帘子。
长缨身上还套着沉重的盔甲,上挂着的狼血狼肉恶臭扑鼻。
杨肃替她除衣的当口顺带看了下她身上出血的地方,好在盔甲遮住的地方还算伤处不多,四肢留下无遮挡的地方落下的抓伤较多,但他触及她左肋的时候仍明显感觉到她皱了眉头,想来应是有武器所伤。
他唤来梁凤:“快止血!她流了好多血!”
梁凤沉气,点点头,示意梁小卿以及刚好打水进来的紫缃前来帮忙。
屋里气氛紧张如巨石压顶,丫鬟们进进出出端水倒水,杨肃坐在窗下椅子上,怔怔望起那床上的人。
血腥味勾起先前那一幕,耳边仿佛还有狼吼,还有禁锢着她的铁笼。
闭上眼,还是她持戟在狼群里厮杀的身影,幕幕都似刀片在割着肺腑。
他后靠在椅背上,仿佛等着三魂七魄归位。但随后他又站了起来,跨前走进帘栊内,把泛珠唤了起开,接过她的手将长缨的头枕在自己臂弯里。
第249章 你最好还是“喜欢”她
屋里紧张的气氛也传到屋外,但无人敢进内。
谢蓬与佟琪守在庭中桂花树下,花已经谢了,树上光秃秃的,反倒是树下堆着的一座小小菊山在斜阳下变得更加金黄。
吉祥早就搬来了椅子让他们坐,但谢蓬披伤站着,望着那堆耀眼金菊如同已神游。
佟琪频频回头,道:“少夫人不知道怎么样。”
谢蓬看一眼他:“你很喜欢她?”
佟琪吓了一跳:“这话可不敢乱说,会被王爷剁碎的!”
谢蓬笑一下,目光有些幽远。
佟琪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谢蓬敛色。望着那堆菊山,半晌道:“没有不喜欢。”
佟琪想了下,说道:“你最好还是‘喜欢’,要不然也有可能会被王爷剁的。”
梁凤忙碌了两个时辰,天入夜的时候才算将把所有的伤口处理完。
而长缨也已经上药的途中醒过来了。
王府的人包括侍卫都留了下来,此外还有少擎,入暮时分凌渊傅容以及冯少殷冯少康皆已来过,后来又是凌颂凌述以及凌夫人与荷露。
每个人都不曾提到下晌的激战,但每个人的神色都是凝重的,眼神里含着许多想说而克制着没说的话。
凌夫人拉着长缨的手没说几句话,却迟迟不肯离开。
后来秀秀也来了,握着她的手在长缨床畔哭得不要不要的。
虽然说最后留了条命回来,可是校场里的凶险早已经经由众人传遍城中,就算是朝廷有心遮瞒,也自有人带着愤慨的情绪以各种方式传播出去。
基于皇帝如今最大的侍仗是勋贵武将,沈长缨的英勇,无疑是给各军营大大涨了士气。
行人司动作迅速,下晌便拟好训斥杨际与杨肃人前失仪的旨意给皇帝过目。
圣旨送到乾清宫来的时候皇帝正在屋角点香,脸上看不出来一点为着两个儿子弄出这么大纠纷而气怒的痕迹。
甚至他直到看着香烟袅袅升空才负手回头。
很快乾清宫就颁旨罚杨际闭宫自省一月,责令检讨,又罚杨肃自拟罪状,于次日早朝当廷宣读。
杨际拿到诏书,盘腿坐在案后一言未发。
良久后起身进内殿,看到帘栊下立着的美人,他停下道:“守在这里做什么?”
美人抬头:“殿下忧虑,妾不能做别的,陪着殿下也是好的。”
杨际略怔,随后挑起她下巴:“这么善解人意,将来我若倒了,你怎么办?”
美人咬着下唇,半日道:“不会的。”
“若会呢?”
美人咬唇,跪下来:“婢妾,自然是追随殿下。”
杨际看她半晌,随后蹲下身子,笑着摸了下她的头。
杨肃回王府后处理了些事情,又接了圣旨之后,把罪状给写了交给秦陆润色,随后趁夜又回了沈家。
吴妈正在喂长缨吃饭,问他吃了不曾,他说没有,吴妈便起身去准备。
他接了碗来喂长缨,所幸伤到特要害的地方不多,吃饭喝水皆不成问题。
杨肃自然不擅长伺候人的活儿,但也尽量慢,尽量轻柔,不慎洒了汤水在她嘴边,喂完后他拿着沾湿的帕子帮她洗脸,又往她脸上细细地抹了滋润的香脂,最后就坐在床下静看她。
长缨轻吸气,说道:“皇上说什么了?”
杨肃说圣旨内容说了:“只是走个过场,不打紧的。”
没到最终你死我活的那步,自然还得全全皇家脸面,他要的都拿到了,皇帝不会把杨际罚得太狠,也不会容他片叶不沾身。便是再疼他,也还有朝纲秩序在。
“腾骧卫是怎么回事?”长缨问。
“原先掌管腾骧卫的从上至下都是皇上的人不假,但谢蓬之前曾收到宫里线人的消息,监督太监赵俊实则已经在替东宫办事。”
长缨了然点头:“果然。”她道:“那皇上知道吗?”
“知道。不然我也不会直言要你去腾骧卫。”
今日胜的并不漂亮,至少在他看来如是。杨肃认为赢得漂亮,是不必搏命的,但能取得这样的结局,也只能说是目前来讲他们能拿到的极限了。
“你原本准备了几个人?”长缨又问他。
杨肃扭头:“两个,是我原先在霍家那边的几个伴读,我让他们隐在侍卫里。”
长缨听着,没说什么。
她也猜测过他会自哪里找人,首先想到的是东宁卫,因为他只在东宁卫服役过几年,但东宁卫由冯家所掌,想从那里调将领过来并不容易。
首先是得经过兵部,兵部审核需要时间,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其次是东宁卫的将领,终究不算他的人。
昔年他得保守身份秘密,自然不能四处招摇,那么除去东宁卫就只有霍家了。
霍家尚有他的人在并不奇怪,毕竟要养成一个具有如此姿质的皇子身边不可能缺得了人。
回京至今,这前二十一年究竟在哪里养成,却无人知晓,他从霍家招人来,自然也得小心又小心,藏在侍卫里,自是安全得多。
吴妈端了饭进来,长缨看他坐在桌旁认真地吃,心里也格外安定。
等他吃完漱了口回来,她接着问:“人能派上用场么?”
杨肃伸手帮她掠了掠头发:“都是徽州的乡绅家里出来的,跟我一起读的书,习的武。家世清白,一共有四个。
“但我目前还并不想全盘露出来。他们身手不算顶好,但是从前也帮我处理过政务,担任五城指挥使还是不成问题。”
说完他又道:“改日我带他们来让你见见。”
“能用上就行,我如今也不进五城兵马司,不必让我见。”长缨道。
杨肃没说什么。看到她散落枕上的发丝,找来梳子,替她梳起来。
下晌紫缃她们已将她浑身上下清理过了,头发很顺,很长,他看到床头针线篮里有剪刀,便悄没声地拿起来剪了一小束放入怀里。
“不过从如今开始,就是要用人的时候了。外来的人也不怕,都是要靠磨厉的,不是天生谁就能用。”
长缨显然还在想着他的事情,又开口了:“驭人之术,想来你甚有心得体会,我就不帮你操心了。”
杨肃合手,点点头。
长缨缓缓匀气,也没再说话。
杨肃握着她的手,又问她:“疼不疼?”
长缨道:“能活着回来就挺不错了,疼点有什么关系。”
杨肃看看她高高被包起的伤处,心酸得紧,想抱她却又不敢抱,只能痴痴望着她。
第250章 别捅他心窝子
他问:“你是怎么知道杨际下了陷阱的?”
八匹狼,如果她不是有了提防,不可能还能在完战之后有体力威慑杨际,又或者说,她还有可能坚持不到最后。
她不但从容应对了,而且还坚持到了最后,从始至终,没出现任何慌乱无措,如果不是有了防备,怎么会?
也正是在听到她不肯出来后,他才想到这点,转而去针对杨际既然他帮不了她杀狼,总归是可以替她讨回个公道的。
“我在事前巡场的时候看到你们看台这边坚了铁栏就觉不对劲了。
“后来东宫的人拉着两辆马车来的时候气势很嚣张,又持着通行令,压根不给我们纠缠查看的机会就驶进了校场,再后来又拉在远处停放让人把守着,联想起东宫的立场,自然就猜到他们这是有了准备。
“我想你不管派上场的人是谁都不可能会强过谢蓬,否则早就该随你一道进京。
“因此写了辞呈,在兵部尚书路过的时候上前攀谈,并且将辞呈插入了他近随的行囊。”
杨肃是跟着仪仗一道进了营,自然不知还有马车送酒这段。
他想起她阵前的从容,说道:“你必定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才会那样镇定。”
“不对。”长缨眼望着帐顶,微微一笑,“我是抱着死也要胜利的心情。”
她就是这么倔,只做她认准了的事情。
虽然不是那么可爱,但至少也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不是吗?
杨肃低头轻抚着她干干净净无一丝蔻丹的指甲。
他记得以前她叽叽喳喳寻他唠磕的内容里,就有很多姑娘家制胭脂香粉之类的琐事,那令未曾亲近过姑娘的他简直大开“耳”界。
但那凤仙水与油脂调和制就的蔻丹,自他再见她起,就从来也没有在她手上见到过。
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日间在校场的满腹话语,此刻都已经沉淀在心底。
他曾以为她心里纵然有他,也定是有限的,从没想过她那么重视着前途功绩的人,为他能利落果断地舍弃前途光明的军职。
他想,早前被她撇下他跟凌渊回京的怨气,跟今日她的作为比起来究竟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他肤浅了,他只知道他不该是被她舍弃的那一个,却没有想到自己也有无法妥善取舍的一日。
照理,今日他是否该不顾一切挑翻铁栏跟杨际及顾家分庭抗礼?甚至连皇帝的处境也不顾?
但他自小所受的教育从未远离皇权,他知道那么做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而那是他掌控不住的。
将一切动乱彻底压制下来,让朝廷回归到正常的积极的秩序,走上那巅峰位置,那是他的理想,也是她的理想。
他没有办法冲动,但却意外地体会到了她当初的难为。
他多么庆幸,所幸他没有那么傻,当真把她弃掉。
剩下的便全都是满满的餍足,曾经令他咬牙切齿的她的坚定,令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凌家而舍弃他的果决,却都成就了他今日所得的一切。
如果她不是那样坚定,在杨际放话妥协时她便已经妥协,如果她不是那么果决,今日也最多得到三城指挥使的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