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这些事都是长兴的事引出来的,又基于她发现了方才这桩事情,令他随后务必也不能袖手旁观,霍溶顿了脚,接了衣裳说道:“是奉旨行事。”
说罢,他将在霍家收到的程啸案子的后续简单跟她说了,然后道:“湖州码头的漕运事务很重要,你虽在徐澜麾下,但你务必也要以大局为重。”
长缨之前其实猜测过他是为漕运而来,却未曾知道得这么详细。
她点点头:“我会的。”又微笑道:“徐将军也很负责,是非黑白,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我相信他也不会是那种算糊涂账的人。”
霍溶看了她半晌,收回目光也点了点头:“看得出来。”
“你拿着我的手印去找什么答案,找到了吗?”长缨又问。
霍溶握着剑柄:“找到了。不过跟你没关系。”
长缨觉得就是这个原因不会有错了。
他从来到之后就冷冷淡淡的,既然确认了她不是跟他有过瓜葛的沈琳琅,那么他与她保持距离是很合情理的。
霍溶瞅着她一副笃定的样子却觉忒地无聊。
他道:“我去散散步,你随意吧。”
“你衣服不还湿着?”
“无妨。”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吃得太撑,得消消食。”
……
第058章 仔细吃不了兜着走
长缨晚饭时未曾出现,徐澜注意到了,苏馨容也注意到了。
这是出乎苏馨容的意料之外的,她的确是做了点手脚,但她以为长缨很快就会回来。
“天色晚了,差事也办完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差房里,她见徐澜立住没动,催起来。
徐澜心不在焉,没有回答。
虽然知道长缨机敏,此地也不可能让她出什么危险,但她迟迟未回,他还是遣了人出去寻找。
约摸去年这个时候,他和她奉命去嘉兴办过一回差。
嘉兴连续出现几起货商被劫的事件,官府拿不住,谭绍便派了他与她同行。
南康卫里有四五名与她同级别的女将,他也不是从未接触过,当时只以为她也如常人般只擅听命行事,对于她曾经立过的功绩也并不认为是她的实力所致。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她不光是能够服从命令,而且总会不动声色,快速地找到有用信息。
差事办得顺手,他自然也会分出些注意力在搭档身上。
那时候只觉她满脑子里全是差事,一个姑娘家,长得又那么……想想挺有意思的,旁人拼命把差事办好是为了谋求富贵前途,而她身为拥有天生好资本的女子……想来其实不至于令她必须这么艰苦的活着才是,虽然看上去她其实也挺乐在其中。
后来就越发对她好奇。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种好奇心逐渐变成了更进一步的欣赏。
到如今眼目下,原本他完全可以先回去,此刻看不到那抹影子归来,却又升起了隐隐的牵挂。
“徐将军……”
苏馨容又在催促。
“我还有事,你忙你的。”
他终于打断她,凝眉踏入夜色。
从前小时候她跟前跟后的,他不觉得什么,他家族大,堂表姐妹多,自家的都认不很全,其实也不多她一个世交“妹妹”。
过去十九年并不觉得哪个女孩子招人心烦,但在对长缨有了不同的心意之后,如今却也觉得苏馨容的存在委实不值得多花心思去应付。
苏馨容望着他离去,脸色阴沉地转过身来。
但还没有等她自失望的情绪里醒神,她表情立时就卡了壳……
“你怎么在这里?”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门外,只见没有了徐澜的踪迹,才恢复神色转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长缨坐在她之前坐过的椅子上,茶杯在手里端着,点心在手里吃着,活似呆在她自个儿家里。
“我去过码头了。”长缨道。
“那又怎样?”苏馨容冷笑着也拖了张椅子坐下。
她早已有准备,自然不会惧她什么。
“去给我端饭,我还没吃,饿了。”
苏馨容气得又要冷笑,长缨却先她一步射了道目光过来:“知道你让人偷走的木料去往了何处吗?”
苏馨容顿住。
她着人把木料弄走,不过是为引沈长缨上钩,坐等着看她丢个脸罢了。
她先是用动过手脚的库房单子做饵,猜想这么明显的破绽,沈长缨一定会起疑,所以又故意找了个士兵,买通几个工匠趁沈长缨离开时抬木料出来,再诱使她上当。
沈长缨看到有人抬她的木头,必定会怀疑是她干的,她有了证据难道还不会逮住这机会前来兴师问罪?
但等到沈长缨前来大闹,或者找徐澜揭发举报时,她会发现那几个工匠根本就不认识她苏馨容!
不但不认识,他们还会倒过来一口咬定就是她沈长缨故意买通了他们来诬告她!
而在所有人都看到了沈长缨有这么阴险卑鄙的一面时,她则可以牢牢抓住这个机会让人看看她沈长缨的人品,然后让徐澜也看看她心胸有多么恶毒。
同时先前在码头的那番风波她也可以重新拿出来再作一作文章,让徐澜看到她是多么的无辜,而她沈长缨又是多么的下作。
她安排的好好的,但她问她木头的下落又是什么意思?
“我哪里知道什么木料的下落?木料不是你管着吗?”她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丝毫的表情变化。
长缨盘手笑了一声。“你不是买通了工匠坑我的木料吗?”
“这真是笑话了,”苏馨容啜了口茶,“我一直跟阿澜在一起,哪里有什么时间去买通工匠?你以为我像你,一天到晚就会瞅空子?
“沈长缨,就算要诬告我也不是这么诬告的吧?你好歹也拿出点真凭实据出来?”
“你先前给我看的那张运送木料的单子呢?”长缨不躁也不怒。
苏馨容抬眉:“关单子什么事?”
各司交接物件必须留有单据,这种东西没法儿轻易毁去。
先前她拿出来给她看的做过手脚的单子,随后就收了回来,她可以不给人看,但绝不能毁。
“你把它拿出来,我就不直接去找徐澜。”
苏馨容凝眉不语。
看模样沈长缨似胸有成竹,万一她抓住了她什么破绽去找徐澜,徐澜究竟会听谁的,说实话,她还真有些吃不准。
但那单子她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就算是传了库房司的人来看,他们一天到晚接手那么多物件,不可能还会记得清是不是他们出过的。
就算翻存根——呵,只要有手段,一张要不了命的清单存根,难道还动不了手脚?
她心里笃定,见长缨目光在紧逼,便自随身的锦袱里取出那张单子。
“你可小心了,若是挑不出什么刺来,回头吃不了兜着走的可就是你!”
她冷冷瞥过去,将单子往桌上一拍。
长缨接在手里,就着灯光仔细看过,然后道:“你确定这单子就是你先前给我看过的那张?”
苏馨容凝眉:“自然是。”
长缨拿着单子的对角,缓缓道:“这单子落款的是库房司,这落款的笔迹却与库房司用的墨大相径庭。
“虽然都是松烟墨,但明显库房司的墨色更为细腻,不是上等清烟墨,却也不是制版书才用的混烟。但画勾的这几处用的却是实打实的‘混烟’。
“据我所知,库房司的纸墨与卫所衙署用的都是上头拨下来的定项,怎么会出现码头上工匠当涂料才用的混烟墨呢?
“你既承认这单子是你之前给我的这张,那我倒要问问看,你是自哪里找到的混烟墨画了勾,拿过来当诱饵让我上当的呢?”
单子再次被拍回桌上,这一次的响声莫妙地重如石锤,击得人耳膜心腔都在发跳。
第059章 等着我来教你做人?
苏馨容没有料到一张寻常的纸竟然能让她看出门道来。
苏家行武出身,跟大多数行武世家一样,几代都出不了一个文人。
她虽然认字,但于文墨一项无甚研究,品鉴什么的也只略些皮毛。
从未耐烦深入,又何曾会想到一方小小的墨石还能有这么多讲究——不是,她都不曾懂的东西,凭什么她沈长缨能说的头头是道?
“你信口雌黄,胸无点墨,在此瞎扯什么?”她斥着长缨。
“我不光会看墨,还会辩笔呢。”长缨嘴角一扯,“这画勾的笔与落款的笔也是不同的。
“落款的笔应是是湖州本地产的笔,中兼毫的长锋笔,但画勾的笔触,看起来却应该是斗提。
“斗提这种笔眼下衙门里基本不用,因为肚子大,只适合写大字。倒是街坊路边随处可见。
“而且这勾划上还留着落下的毛须,足见笔的品质不高,远不如供衙门所用的湖笔。
“你这是方才在寻我之前在码头随便找的笔墨作假诱惑我?”
苏馨容心跳如擂鼓,早已经在她这番话下浑身紧绷。
她想驳斥长缨,但无奈的是,她竟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不是错误的,她连判断她是真有见识还是滥竽充数都不能够。
“你不是自诩世家名门出身?怎么,连基本的笔墨用料都鉴别不出来?”
长缨以半仰的姿势靠在椅背里,手里拿着桌上一只沾过墨的毛笔,扬起下巴来睨视着她:“我以为但凡讲究的人家,终归是得学学读书写字的。
“文房四宝与字画诗赋上就算不必精通,至少也要识货,不然就算是将衔再高,看不懂兵书,写不出战略,仍只能是个莽将。
“看苏将军日常高傲得不得了的模样,还以为以你的底气,定然在家里深受过各种薰陶呢。”
长缨笑得刺目。
这模样,这做派,竟不像是个普通出身的将女子,而像是底蕴深厚的名门贵女。
苏馨容如坐针毡。
她长到十七岁,没有一个人当面质疑过她的出身教养,她一直也以为所谓的大家闺秀大约也是她这般。
反倒比起那些只会呆在后宅里扭捏作态的小女子们,她更多了几分落落大方的气质,却没有想到,今时今日会被一个她藐视了三年的沈长缨给批得体无完肤。
但她岂肯乖乖被嘲?
“你怎知我不懂?我不过是认为你不懂罢了!”
她情不自禁挺直了腰背,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被看穿。
但长缨巍然不动的姿态与浑身散发出来的自信将她击溃。倘若沈长缨要跟她较真,要逼着她鉴赏,那她三两下就会被逼得露丑。
她咬了咬后槽牙:“你到底想说什么?”
“先去把饭给我端过来!”
长缨将笔掷上桌面,两眼直接望进她眼底,那里头的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苏馨容觉得自己优点之一就是沉得住气。
沈长缨既然不留情面的揭开了她的深浅,且她先前无故失踪了那么久,必然是真有什么要事。
那么,在摸清她的底细之前,她无谓跟她硬碰硬。
她狠瞪了一眼对面,起身走出去。
厨下接到过徐澜的指令,早就给长缨热着热菜。
苏馨容阴着脸端出来,心里到底憋着口恶气未出,半路上瞧见一旁刷马留下的水,把食盒放下地,将汤盅里的汤倒出一半,随后捧了两捧进内。
回到屋内,长缨还坐在原处,只是眼神看起来更阴冷了点。
“吃吧!”
苏馨容把食盒一推,冷眼瞧着她。
长缨呲牙笑了下,将汤盅咚地放在她面前:“你喝!”
苏馨容脸色陡变。
“不给面子?”长缨笑得好开心,“不给面子我就带着你的澜哥哥去找木料了哦?”
苏馨容心里发堵,不知道面前的她究竟是什么吃人的恶鬼投的胎。
但更让她不服的是,沈长缨的武功竟然真的比她高?如果不是她在后跟随看到了她做过什么,她又怎么会逼着她喝这碗汤?但她居然都没有发觉。
而且,她居然吃定了她一定会在饭菜里做手脚?
苏馨容被折磨得没了脾气,抬手揉了揉额角,然后把那碗汤倒了,沉脸走出去。
这次老老实实,重新弄了碗干净的来。
长缨吃着饭,吞咽的间隙里才说道:“你找的那几个工匠,知道是哪几个吗?”
到了此时,苏馨容觉得倒没有必要再跟她打马虎眼儿了,她瞪眼端起茶杯:“不知道!”
长缨料准她也不会那么傻,因此往下问:“你打发去办事的那个人是谁,你总知道?”
不等她答话,她又已经接着往下说:“你便是不知道,也得把这人给我找出来。”
苏馨容冷笑:“凭什么?我把他找出来,然后好让你带着他一道去揭发我?”
长缨掏出帕子印了下嘴唇,面上一脸冷漠:“你不找也可以,你也可以自己去问,只不过他们却未必会让你查得出来抬走的木料去了哪儿!”
苏馨容略为怔愣。
她并不觉得她能捅出多大的篓子,但沈长缨从头至尾似乎都在暗示她犯了天大的错。
“身为卫所将领,监守自盗,且与商贾勾结营私,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长缨支着桌沿,声音不重,但字字敲得人心肝儿发颤。
“你什么意思!”苏馨容终于按捺不住跳了起来。
她历来以自己的出身自居,自然不屑于作奸犯科,更因为徐家是口碑响当当的人家,更是不会轻易去碰这些明显让徐澜瞧不起的事情。
便是有过使阴司的时候,也只是针对沈长缨,而断不会蠢到去算计官家。
沈长缨讥讽她,拿徐澜要挟她,都可,唯独这么说她,她能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