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黄绩到来,长缨接了纸笔。
日间席上风云诡谲,她不是没看出来,但她觉得诡谲的是徐澜与霍溶之间竟然会有暗涌。
在她看来这两人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矛盾,徐澜端正开朗,霍溶她虽然不是太熟,但总的也说既然会因为她害死凌晏而鄙视她,就应该不会是什么是非不分的人。
她记得昨日在码头还好好的,这才过了一夜就闹上了?
不过她跟他们俩都不是那么熟,以正常的同袍关系而言,这种事情她不便过问。
管他们之间关系如何复杂,她做好自己,不逾矩就成。
方才等待的当口已经仔细回想过那几个人五官特征,沾墨的当口她胸有成竹,几笔下去,轮廓便出来了。
再添几笔,三四十来岁的一名带着猥琐神态的男子便活灵活现跃于纸上。
徐澜从旁瞧着她从容落笔的样子,眼里带着赞赏。
而苏馨容瞧着却似是在煎熬了。
昨夜里看她讲笔墨鉴赏讲规矩讲得头头是道,当时委实是一张脸面跌到了谷底,但睡了一觉起来只觉她不可能该有这样底蕴,说不定是刚好家里有人开笔墨铺子学了些皮毛,故而底气又上来了。
这一看她居然还真会丹青描绘,那颗心便就五味杂陈,总觉得这脸丢了就再也捡不起来。
长缨画完交给徐澜。
徐澜看完,喊人把士兵带了回来:“认识吗?”
士兵乍见之后即变了脸色:“认识,简直一,一模一样。”
苏馨容脸色更灰了点。
“拿去拓印几份,寻几个人拿着往和记粮仓附近找找。记住不要露出行藏,也别让漕运司的人疑心。”
徐澜交代下去,然后又看向长缨:“在保证不走漏消息的情况下,我们自即刻起兵分几路,你负责寻找那几个工匠,苏馨容在案破之前守住库房与码头,我则带人去查查几条船看看。
“还有那些木料的去向,这些统统都是线索。能掌握到的,最好都尽快掌握到,免得夜长梦多。”
案子要破也许不会太难,既然发现了,顺藤摸瓜下去迟早有戏。
难的却是摸不清楚这背后的究竟是什么人,漕运司独立执政,不受三司六部所辖,就算逮住这人,能不能处置,怎么处置都属未知。
苏馨容摊上了看上去最重的差事,心里不满,却也自知眼下不是取闹的时候,当下包揽不提。
长缨也没有什么意见,如果只为了抓到人而已,那昨夜里大可直接带人去搜船。
既是要彻底挖出这蛀虫,自然需得从长计议。
……霍溶没着盔甲,常服到了码头,旁人只当他是哪家公子,无人特别注意。
即使是到了昨夜河湾处,也只有几个船夫试探着问他是否有什么货物要拉。
昨夜里河湾停靠了十几条船里,装木的福字号与隆字号船都是当中容量较为突出的一只。
眼下那两条船却已经不在,多半是已经拉木料去了船坞或者别的地方。
虽然他对徐澜隐瞒探船的事情确实是揣了些小心思,但昨夜里之所以亲自下水,却非为了沈长缨。
沈长缨一头撞到他身上时,他正在想着船头工匠衣衫褴褛的光景。
大宁国运近几年还行,各地粮储没有多少空亏的时刻。
工匠们虽然是无偿服役,但饭食上,码头总还是管的。
按匠户们三年才服三月的时间长短来看,不至于面黄肌瘦,除非是他们另有负重差事,又或者供给上有所苛扣。
沈长缨说有人偷木料,他就想,倘若真是码头有人苛扣,而工匠们出于报复,偷了码头的木料去卖,也不算什么稀罕的事。
但她却指着两艘商船给他看,这就让人意外了。
如果是工匠自行偷卖,他们不可能联系得到商船。
探得的结果则令他肯定了这一点。
苛扣工匠,又勾结商船撬官家墙角,不管背后主事的是谁,都逃不过一个利字。
“去库房看看。”他离开河湾。
虽然推测得出来放水的人是漕运司的人无疑,但眼下却仍猜不透会是什么人。
眼下贸然搅动这锅水,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霍将军?”
刚走到半路,迎面而来的一名将领打起了招呼。
霍溶停步,认出是昨夜里同席吃饭的把总胡唯。
“将军今日又来巡察?”胡唯带着三分谄媚问道。
霍溶微微一笑:“没办法,还有大半个月就得开工,上面催得急,这不,还想着好好吃顿饭呢,这半道上也只能先过来了。”
胡唯打了个哈哈:“看来谭将军还是虎威不减!让人不得不服啊!”
霍溶垂眼望着他手上拎着的笠帽,笑着道:“胡统领这是要上船去?”
“可不是?”胡唯扬了扬笠帽:“今儿淮安府有船来,在下得去码头侍候着。这大太阳晒的!——”
霍溶收住了要前行的脚步,负手寒暄:“还得惊动胡统领前去,来的也不知是哪位大人?”
“其实也不是有大人前来。”胡唯拿着笠帽扇风,作出推心置腹的样子:“是淮安府的官眷携着公子小姐去杭州探亲游玩,路经湖州码头,要停上半日,上头便吩咐下来要小心去侍候着。”
“淮安府?”霍溶扬眉,“是漕运司的?”
“对头!”胡唯答道,但也没肯多说。
第065章 傅容在任监审…
霍溶垂眼瞅了下他手上笠帽,扬唇道:“既然胡统领忙,那我就不耽搁了。”
胡唯给了个无奈的笑容,戴上笠帽拱手前去。
霍溶站了会儿,侧首看了眼佟琪。
佟琪会意,不动声色地混入人群去了码头。
长缨沿着码头溜达,上岸没走几步,就看到换了身不同于日间吃饭时衣裳的,浑身收拾得齐齐整整,跟个纨绔子弟似的站在树荫下的霍溶。
“霍将军?”她走过去。
霍溶心里想着正经事,还真没料到跟她遇见。因此扭头看过来的时候脸上便还带着几分残留的冷肃。
他看了眼她身后,说道:“一个人?”
“可不是一个人?”长缨莫名好笑,“难道霍将军有很多人?”
霍溶目光长久地在她脸上停留,直到表情回归了正常,然后才利落地滑过,忽略掉这句调侃。
长缨指了下前方茶棚:“天这么热,不如我请将军过去喝碗茶?”
霍溶觉得她摆明了无事献殷勤,不过反正也要等佟琪,喝茶就喝茶。
找了两张小板凳坐下,小二支开小桌子,问了几句,随后便颠颠地回去端来几碟盐水蚕豆什么的。
茶上来之后,长缨望着渐渐沉底的茶叶,说道:“您可知程啸那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她知道他肯定比她得到的消息要多很多。
秀秀虽然也有渠道,可是正因为知道她是她最信任的人,凌渊一定会派着人盯住她,她往这边传消息也不会那么方便和及时。
而她很需要知道,在程啸这件事与前世有着那么大不同之后,朝局将可能会有什么样的转变。
“天牢已经发生过两次险情,一次是饭里有毒,一次是有人冒充狱卒入内,不过金林卫还不算吃白饭的,程啸没死。”
霍溶漫不经心地捏着蚕豆吃着:“他私吞官银的证据十足,他翻不了案。但如今,他也还是没有吐出东宫来。”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她:“听说傅容这次是监审之一。”
他记得当初拿着那块豁了口的玉佩给她看时,她倒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傅家的东西。
跟傅家有这么熟么?
“是么。”长缨眼望着桌旁地上,答得略有些心不在焉。
天牢遇险自然是太子想遣人灭口,这勿庸置疑,程啸若知他守口如瓶太子还要杀他,他能不能撑到最后可不好说。
倘若他把太子供了出来……以目前顾家和东宫的势力,皇帝想就这么废储,还是不太可能的。
不然的话,他也就不会做两手准备,又让霍溶到南康卫来盯湖州漕运了。
这么看来跟前世局势还是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作为皇帝最强有力也最出人意料的一着暗棋,她记得她要等的人是明年出现的——
五皇子一经临世,震惊了整个朝野,几乎是从骨子里将东宫与顾氏的底气击溃……
居然没有人知道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甚至连他那些年养在哪里都无人知晓!
而他就是这样杀了他们这么一个措手不及。
倘若朝局没有大变,那么看来她还是可以照计划往下走的。
她努力地创下功绩,努力奋勇向上,是因为将来需要借五皇子的权势来保全自己,也要借他的东风东风爬到更高处。
然而眼下她心底下又生出一些不踏实。
傅容与凌渊以及冯少康他们这几个都是从穿开裆裤起就结下交情的发小,如今傅容却任着程啸的监审……
她垂头抿了口茶,不提防舌头被烫,疼得她险些杯子都未曾拿稳。
对面的霍溶撩了撩眼,继续漫不经心地轻吹着碗里的茶。那股雍容姿态,倒颇有几分处变不惊的意味。
长缨忍着舌痛吃了几颗蚕豆,最后沉一口气,决意不去杞人忧天。
有些事情,还真不是她能够一力操控的。
“你呆会儿往哪里去?”她顺口问,准备起身了。
码头这边她打算交代周梁黄绩先盯着,她先回卫所算船料单子。
霍溶端茶还没说话,佟琪回来了。
“船上来的,是嘉兴至杭州这一段的理刑官的家眷。”在得到霍溶示意可以说之后,他当着长缨的面直言道,“此人叫钱韫。”
一个河道理刑官,霍溶还真没怎么关注过。
漕运司底下有管督粮的,有押运的,有巡防的,还有监察的,权力最大的自然要属总督。
而总督之下,有参政有御史还有水师各级统领,码头日常事务巡防的执办,其余各司另有专职。
佟琪嘴里的理刑,实则就是沿河负责刑法相关事务,以及督察船坞的官员。
不过一个理刑官而已,家眷过境靠岸,居然还得码头上的统领上船侍候?
佟琪又道:“漕运理刑钱韫,是理漕参政柳烁的侄儿。”
听到这里,他才侧了侧目。
随着漕运总督的权力突出,总督以下的巡察御史与理漕参政在河道上也有着的举足轻重的地位。
“此外,钱韫在理刑任上已经呆了三年有余。”
按常理论,漕运理刑官隶属刑部,由刑部指派,任期往往是一年,多则三年,钱韫在理刑任上呆了超过三年,已经有违官制。
“意思是说,钱韫仗着柳烁的势,在河道上成了地头蛇?”霍溶看向他。
“倒是没打听出什么格外突出的地方,但他任期过长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而且柳烁近年督收粮食立了许多功劳,似乎也没有人将此事引以为忤。
“所以任期这件事究竟是柳烁暗中操作,还是刑部那边特意给的面子,如今还不清楚。”
霍溶手指在桌面轻击了几下,扭头道:“钱韫来湖州码头的次数多不多?”
“每月里有一旬会在湖州。”
每月里都会在湖州停留十日,便说明还是有机会与码头官员串通的。
从钱家家眷过境,码头统领都需要前去应卯,以及任期拖长的迹象来看,有作威作福的嫌疑简直好比是写在了明面上。
再加之钱韫又管着刑罚……
“他下一次到湖州该是什么时候?”
佟琪想了下:“离上次离开还不到半个月,再来,约摸还得几日。”
霍溶微微抻了下身子,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随后他望向对面:“我打算去城内几家船坞走走。”
长缨顿了片刻,才忽然意识到他是回答她先前的问题。但不管了,她问:“方不方便带上我?”
他扶桌起身:“先把茶钱付了。”
“……”
第066章 你为什么会失忆?
答应带沈长缨一道去船坞,霍溶自认没有半点私心。
跟徐澜的那段风波,他当成是无聊任性而为之,但他任性的时候毕竟不能太多。
有了长兴州配合无间的前例,在他们如今目标再次相同的情况下,他没有理由放弃这么一个搭档。
更何况沈长缨还知道他的来历,那么这之间就少了许多麻烦。
长缨显然还在琢磨佟琪的回话,看模样霍溶是盯住了钱韫,前世里樊信倒台时,跟着被牵连的官员有很多,湖州当时还有几个望族受了牵连。
她记得齐铭那会儿也还自省了一阵,齐夫人甚至有接连两个月时间未曾外出,但她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这个钱韫在前世什么地方出现过。
不过那会儿她并没有关注河道上的事情,没印象似乎也正常。
湖州有大大小小四五个私办船坞,这种厂不像铺面作坊般遍地开花,皆是本地商贾联合创办,论气势规模自然不如官办船坞,但是因为这里的舟师工匠都是出钱雇请,因此有时制作工艺要显出比官船过硬得多。
霍溶谎称是有意向来订船的,以他皇商少主的身份,装个有钱商贾当然不在话下。
往往对方打量他几眼,旋即便邀进船坞观看起来。
虽然没有事先打好商量,长缨也会借着这时机一路仔细辩认,到了河滩,又细细地认船。
徐澜说他来负责商船与船坞这片,此时也不知道他来过了没有?
“走了。”正游走着,方才还在与厂主“谈生意”的霍溶到了跟前打招呼,然后往外走去。
“有什么收获?”她边走边问。
她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想来他们也不会这么张扬的摆出来。如果换成是她,她也不会这么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