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溥衍了两句,交代吃饭。
到底饭不能下咽,随便扒了几口便回了房。
洗漱完了,就着灯把翌日的事情理了理,紫缃又端着碗奶羹进来。
她索性就放了笔,问她:“在长兴之前,你对霍溶有过印象吗?”
紫缃怔了下,摇摇头:“没有。完全没见过他。”见她神色凝重,又问:“怎么了?”
长缨窝进椅背,左手抵着额角:“他今日问我三年前有没有去过通州,我听他的意思,像是那会儿在通州见过我似的。
“我的确是去通州,但我也想不起来见过他。
“我一直都在那小院里养着病,也没去过别的地方,他住在徽州,怎么可能会见过他呢?”
霍溶冒犯她的事情的确让人恼火,但显然更大的问题在于矛盾本身。
他为什么会一再坚信她就是沈琳琅?
明明她不是,她从来没叫过这个名字,而且也确实不记得他。
三年前的冬月,她确实去了通州,而且那次让她印象深刻。
她与几个世家子弟去通州别馆小住,期中与兵部侍郎秦甚的女儿秦希云闹了些不愉快。
秦希云向来跟她不合拍,那日许是看凌家没别的人在,居然讥讽她是个孤女,还说她素日行事太张扬了,凌渊讨厌她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她面前秦希云摆尽了优越姿态,结果被同行前去的子弟见到了打抱不平,然后双方就起了冲突。
她终究不想扫他们的兴,留下张字条给他们就先回京了。
谁知没走多远就遇到打斗,她下车与车夫商量绕行小路的时候,马匹受了惊,载着她坠下了山崖。
醒来后她就在附近村庄里住着,救她的佃户起初不知道她的身份,在那里养了半个多月,后来她又发烧晕迷,许是说胡话透露了信息,佃户这才寻到凌家,然后是凌渊把她接回去的。
凌渊眼窝下黑黑的,脸色黑到极点,透着压根就不想管她,而她却还尽给他们找麻烦的不悦。
那的确是他比较忙碌的一段时间,她知道凌晏为了锻炼他,给他制定了许多任务,她也没敢解释,耷着脑袋就上了马车。
那一日的确风和日丽,沿路太平得不行,她没有碰上任何人,更何况这么扎眼的霍溶。
“会不会是弄错了?”紫缃不由道。
长缨收回思绪,吐气坐起来:“绝对是弄错了。”因为没理由她会分身术。
“但他却很笃定的样子,我不知道他究竟哪里来的自信我就是那个沈琳琅?更不知他如何笃定我去过通州,他遇到的就一定是我?”
以霍溶这样的身份,倘若不是特别的缘由,他没有道理会执着于一个连面容都记不清楚、或者是见都没见过的女人。
理智地说,她也不太相信这是出于什么情份上的纠葛,因为至今为止,他的表现不像。
那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使一个年轻男人念念不忘呢?
当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自嘲地抚了下后脑,又开始觉得脑仁隐隐作疼。
而居然这么巧,也是三年前……
她在通州病了那许多天,时昏时醒,醒来时头痛欲裂,佃户跟她说她躺了半个月之久,她还小小吃了一惊。
而去过通州回来不久,就遇上了凌晏被围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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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9章 霍将军挂彩了
三年前那个冬天于她来说,实在不是什么有心力能回顾的时光。
“先喝汤吧。”
呆呆坐了一阵,紫缃催促她。
她端了碗在手,借着咽汤的动作把心口的浮动给压下去。
然后长吁出一口气,又扭头去唤紫缃:“把我荷包拿过来。”
紫缃却拿帕子包着匕首走过来道:“这刀子上怎么会有血?”
这把刀的来历其实长缨也说不清楚,当时连串事件给她冲击太大,很多当时发生的小事情后来记忆都变模糊了,也不记得它什么时候就在她身边。
只觉得大小合适,素日也就藏在袖筒里,这也正是先前她在马上拿来抵住霍溶颈窝的那一把。
她顿了半息,接过来。
刀刃上两面皆有血,且有不同程度的擦拭过的痕迹,想来是插在腰间时被衣裳磨蹭的。
这血肯定不是她的,但她先前也并没有当真扎破他的脖子,那会是……想到他后来夺她的匕首,她心下恍然,坐了起来。
这血迹还不少,如果不是脖子上的,那就只能是他手掌心的了。
原来终究还是受了伤……
她想了下,把刀子扔回桌上:“去洗洗。”
而后又把荷包接在手里,将里头几样物事掏出来。
这是她在船坞里顺手牵羊来的几样东西,零零碎碎,无非是制船所用的木楔铁屑之类。
“把这些交给周梁,让他明日去查查,这些东西他们都是自哪里购回来的,或是哪些工匠制的。”
紫缃看了下:“挺眼熟的。”
长缨没说什么。
自然会觉得眼熟,她也觉得眼熟,因为督造司里前阵子工匠制成的船料跟这些差不多。
当然配件这样的东西大同小异,但毕竟是人手做出来的,打制习惯终究有迹可循。
……翌日例行去衙署,出门时刚好在巷子里遇见苏馨容,脸色黑黑的,眼下还有倦容,仔细看,施了薄粉也掩藏不住。
看到长缨时她停步狠狠一瞪,连面子情都不顾了先行走人。
长缨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她,但想着她们姐妹有这副德行也不奇怪,遂也懒得理会。
今日是下旬日,卫所每旬头一日都要碰头集议。
从前长缨不够格,如今调到督造司,少不得也要到场。
时间还早,人才到了三成,长缨刚坐下与关心着码头之事的卢鑫邢沐二人唠了几句,门口那一片忽然一肃,接着跨步走进来两个人,一色的高大英挺,左首的俊逸非凡,春风拂面,右首的,嗯,过得去,正是徐澜和霍溶。
两人顿时夺去大片注意力,边走边说笑着进来,昨日里在沈家的风云诡谲,像是并不存在似的。
长缨留意了一下霍溶右手,只见果然缠着纱布。而有眼尖的已经惊呼起来:“霍将军怎么挂了彩?”
惊呼的是位女将,长缨认识,管码头扩建的李灿将军那头的,也是跟苏馨容她们那一挂的,叫黄慧祺,父亲是卫所里的参将。
这些仗着家世从军的将门女子多半都不是为了挣功名,不过是为着面上好看,又不耐烦跟那些女红好学问好的大家闺秀比素养,从军捞个将职度过婚前时光,显然是很好的选择。
长缨倒没有看不起她们,要知道若不是因为她跟凌家的事,她也许比她们更加活得像只米虫。
只是沽名钓誉不要紧,没事跟无辜之人过不去就不太对了,这丫头跟着苏馨容,往日没少挤兑她。
眼下她冷眼瞧着,只觉得昨夜里轻描淡写说不必在乎妻子怎么想的霍溶跟这位怎么那么配。
霍溶被提醒,抬手笑了一下:“黄将军眼睛可真尖。”
“要不要紧?有没有传军医好好看看?”
来的人还不多,霍溶又刚好处在督造司这一片,见他有回应,黄慧祺便红着脸关心起来。“卫所里的胡军医是我表舅,医术极好的,回头我请他给霍将军好好看看?”
霍溶笑了下,没搭话,挑了张椅子坐下来。
那刀子又薄又利,她的力道又凶又猛,那样子抽下来,怎么会不要紧。
要不了命,至少也徒添了不便。早上洗漱,左手使不来,嗯,是佟琪代劳的。
但,也仅止于此罢了,他不在意。
长缨瞧着那手背微肿的样子,估摸着也是点疼。
但疼的人又不是她,她的同情心不会浪费在一个咎由自取的人身上。
“回头我送点药去你那儿。”徐澜拍拍霍溶肩膀,也坐下来。
长缨坐在他们俩侧后方,默声不语。
徐澜扭身投过来一个大大的笑容:“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长缨从他们的对话里估摸着他已经知道霍溶昨夜在码头大概,但料想他也没那个脸会说出来手是她的刀子划伤的,便气定神闲地扯谎:“天没黑就回来了。”
“哦?”徐澜讷然了一下,“天黑前我到你们家,少擎说你还没回来?”
“那是因为我临时又去了趟点心铺子。”她安然若素地圆着谎。
“是么。”徐澜笑望着她,“点心好吃吗?”
长缨顿了下,看了看左右。
左右人皆把头扭得开开的,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她收回目光,正想把话引回正事上,他却又已经看向还在盯着霍溶的黄慧祺:“黄将军既然有这份美意,回头请胡军医到卫所来给霍将军仔细看看也成啊。”
请医看病根本不必看谁的面子,一旦将领有伤病,军医须得到场。
但黄慧祺表现得太明显,显然令徐澜都看不太过眼。
黄慧祺却当成了徐澜在给她提供机会,立刻道:“那稍后我即带着军医去求见霍将军。”
霍溶左手轻握抵在腮边,横刺了一眼徐澜,慢吞吞回应道:“本来我早早地已经跟医正约好了时间,看来胡军医的医术也许更强,不如我就推了医正,专门候着胡军医到来?”
医正之所以为医正,自然术业上有强项,更别说还有个上下职级摆在那儿。
黄慧祺的表舅医术再好,显然也不可能直接夺了医正的差事。
人人都往黄慧祺看过来,她脸色红了又白,硬撑着扯了两下嘴角,退了下去。
徐澜冲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霍溶看了两眼,也笑着收回了身势。
第070章 我是有家世的
长缨看着漏刻,暗忖着谭绍今儿可迟了,这时候门口就进来个人,一屁股坐在她身旁。
她觑了觑,是苏馨容。
这丫头今儿怕是吞了火药,长缨瞥了她一眼,只见她目光幽怨地盯着她座位前方的徐澜后背,心下冷哂,给眼色与远处的卢鑫,换了个位置。
刚起身,果然苏馨容就把她这位置给坐了,又身子前伸跟徐澜说什么,反正听不清楚。
路过的时候衣袖不经意挨着了霍溶的后背,好在他没发现,坐在那儿纹丝没动。
没片刻谭绍等人就到了,气氛立时肃穆。
例行的公会说的无非是秩序军纪,然后通告了几条前军都督府下发的指令,再然后就提到了船舶开工的事。码头木料失窃的事情没有人提,在没有查清楚之前,显然不宜大张旗鼓。
这些都轮不到长缨他们插话,她负责记个大概就行。
半个时辰后事议完了,众人纷纷起身,长缨越过仍然绷脸坐着的苏馨容,走回公事房。
苏馨容追上她:“沈长缨,你给徐澜究竟下了什么蛊?”
长缨猜着她就没别的事儿,仰头望了眼天,她笑道:“你想知道啊,不告诉你!”
苏馨容紧咬牙关,却也没说什么。
黄慧祺自远处瞧见了,走过来:“沈长缨你又跟馨姐儿说什么呢?”
长缨笑了:“黄将军怕是忘了自己身份。我跟身为同僚的苏将军说句话,你这是想插手本司事务?”
黄慧祺要发作,长缨懒得理她,只跟苏馨容道:“有功夫浪费在我身上,不如去办你的正事,别忘了,你陷害同僚的事还没结呢。”
她可没有兴趣跟别的女人争抢男人,苏馨容既然喜欢徐澜,就应该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取他才是,否则的话照她的话说,她要跟她争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自己得不到,便把忿恨发泄在对手身上的行为最可笑了,何况她还根本就不算她什么对手。
不过这些道理苏馨容未必不懂,她之所以还来为难她,不过是因为徐澜那边无计可施。
“沈长缨,你既然对他没有那个意思,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让他断了念想?”
可不,苏馨容听完攥着剑柄,目光深深地看过来。
长缨觉得滑稽:“我凭什么要跟他说?你要搞清楚,他不喜欢你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对他不管是什么态度,都不必跟你交代。
“我凭什么要为了你去跟他说明什么?再说了,他和我之间有什么需要必须说明的立场吗?”
徐澜的心情从来没有影响她,她为什么要煞有介事地去跟他表明态度?
苏馨容阴寒脸站着,看到她将要离开,又说道:“不管你是什么想法,我都要告诉你,徐澜是徐家长子,你不可能会有资格进得了徐家门第当大少奶奶!
“而且,”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别再拿什么我陷害你的事情做文章,别忘了我是有家世的,不像你。”
这“有家世”和“不像你”几个字她说得尤其慢和轻佻,摆明了在提醒长缨毫无势力。
长缨望着她笑了下,直接走了。
她倒不是荣辱心作祟,而是苏馨容说的是大实话,她的确没背景,没家世,也没人给她撑腰,跟她没得比。
没走几步上了庑廊,迎面遇见回公事房去的霍溶,她没停步,勾着头走了。
霍溶也目不斜视,回了房间。
昨夜里草草处理过的伤口,到底是肿了些,医正已经在房里等待。
给他重新上药包扎,完了他又与约好的徐澜去了见谭绍。
“昨日我去河湾守到半夜,终于见到了那两艘船靠岸,随后又着人查了查这两人背景,暂且没查出跟漕运司有什么干联,但是发现他们有做海上生意,船上亦有东瀛人所制物资,你昨日既去过船坞,有没有什么收获?”
徐澜拿出几页纸摆上来给他看,并问。
他草草看了几眼,也把去船坞的事说了,然后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官料一样不见。
“不过标号为‘定旺’的那家东家在漕运司似有人,我已经派了人去深查,这一两日或许会有回禀。”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跟东瀛人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