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她目标虽然不是冲着抓程啸的把柄,不怕他们盯出什么,可是要办的事情终究隐秘,若是走漏了风声,引出什么风吹草动,搞不好整个计划都要泡汤。
而她又怎么能让这计划泡汤呢?她身上还拴着这么多人的前途呢。
她要晋职,少擎和黄绩他们也都要晋职,甚至是要回京,要有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抱负。
她经营筹谋这多年,还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各偿所愿?
这一夜平静得很。
杜渐虽然轮值到夜半才回来睡下,却是一夜无梦。
天亮时下了场雨,渐渐天色就敞亮起来,只是院里一院的落红,看着凄惨了些。
他出门路过小花园,见到程湄在桃树下对着地上的花瓣发呆,侧面看去神情凄怨,倒是应景。
杜渐别了路,从另一边出门上了街。
节日的气氛已经十分浓烈了,街头的喧哗声比平时早了许多,他走到街对面的面馆,买了碗排骨面坐在棚子里吃。
不一会儿,陆续也有人走进来,黑色锦衣的凤眼青年坐在对面,要了一碗跟他一样的排骨面,唆起来。
早饭后程啸与夫人装扮一新,作为父母官,按例他们今日也得上街去冒个头,以示勤政。
程湄普通装扮,在长缨去往寻程啸的路上,正偷偷捉着丫鬟打听着谁的去处。
看到她来,连忙裣衽施了个礼,瞧脸色,昨夜应是没睡好,眼里有红丝,眼窝下也青青的。
程啸的长子留在祖籍,他十岁的次子程融带着小厮在院子里扎风筝。
“沈将军可要一道上街逛逛?”程夫人热情地邀请沈长缨。
长缨推说要核对卷宗而婉拒,又笑道:“夫人不必客气,我不过小小军差而已,您唤我名字即可。”
程夫人道:“那多不敬!”
“算起来我跟大小姐年岁相当,您也可算是我的长辈,这两日承蒙大人和夫人关照,若是不弃,您把我当个侄女看待是我的荣幸。”长缨笑得大方。
程夫人的亲姐夫罗源是当今吏部左侍郎,程啸在仕途上没少受罗源关照,所以除去夫妻关系之外,程夫人在程啸面前说话也还是有些份量的。
跟程夫人把关系处好,对沈长缨即将而来的计划没有什么坏处。
程夫人果然很高兴,拉着她手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说起来,我们家在京师的大姑娘,跟长缨你个子差不多!”
杜渐一进门就见到沈长缨笑得跟只狐狸精似的跟程夫人手拉手套近乎。
狐狸精当然隔着大半间正厅也看到了他,但只跟他视线交汇了一瞬,随后便移开,又跟程夫人说起了今年时兴的裙子款式。
一个长年在军营里舞枪弄棒地混着的女将跟官眷议论时兴衣裙,其实也挺扯的。
“打点好了么?”
原本也在静默旁观着那边女人们说话的程啸看到他,问起来。
他说道:“车轿都已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程啸点点头,问:“湄姐儿呢?”
“她不去了,说头疼。”程夫人在那边接话,一面与长缨走过来,“早两日还嚷嚷着要去呢。”
程啸看了眼长缨,笑了下:“将军若不嫌小女愚钝,不如我让她来陪陪您?”
长缨扬唇:“姑娘家连今儿这样的日子都不肯出门,说头疼,想必是身上真不舒服,大人何必为难湄姑娘?”
程啸不好再说什么,道了个“请”字,出了门槛。
目送他们夫妇出府之后长缨笑容则敛下来。
这种热闹她当然不会去凑,虽然说她已经有把握事情是发生在晚上,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世事有变。
为了不出偏差,顺利等到今天夜里那一刻来临,程啸夫妇绝不能在外头逗留太久。因为府外她完全没办法能保他们周全,更别说捉住匪徒。
而程啸当然是绝不会放心她独自在府里呆着的,只要她不去,包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重头戏就在今天夜里,程啸不在府里,她反倒有些事情方便去做。
她跟紫缃说:“去看五爷他们在哪儿,让他们所有人都回房来,我有事情要交代。”
第006章 知州大人的心病
转身后她话音戛然而止,三步外环臂抱剑站着个人,巍峨如山,面色清淡,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杜渐感觉到目光,也看过来。不过他目光只微微停留了会儿,便就颌了颌首,走开了。
长缨昨日在客栈里乍然见到他,确实也曾防着他会把在酒馆里见过她的事情兜出来,后来他那么一问,倒是又这点顾虑给掀过去了。
原以为他这回又得搭两句讪,不想他不言不语就这么走掉,倒是令她意外了。
紫缃道:“这个杜护卫会不会有些倨傲?”
长缨觉得他岂止是倨傲?简直是傲上天了。
不过些许小事,不必耿耿于怀。
“听说他和杨禅就是前几个月救下程啸来的护卫。去打听打听,今儿夜里轮值的护卫都有谁?”
不说她差点都忘了提防,这姓杜的和姓杨的武功都不弱,虽然说只是个护卫而已,前世里也没有发挥出什么大作用。
但终究不能不防,就算不说别的,至少也得防着他们出现扰乱她的计划。
回到畅云轩,人都来了,她吩咐少擎他们望风,然后关门上了房梁,自屋顶揭瓦翻了出去。
程啸一个小小知州,又是任上,身边不可能奴仆成群,府里下人并不多。
他虽然有钱,却也难以雇到身手多么高强的护卫,一般来讲,也就是能打架干翻两个寻常大汉就差不多了。
至于杜杨那两个她还没有试过身手,但是此刻杨禅轮值了一整夜已经回房补眠,而杜渐又已经去了前院,她要潜入正院,没有什么难度。
根据记载,当夜遇害人员的地点大多都在卧房,只有程啸在卧房通往书房的半路上。
世事无改变的话,今夜里的情形一定也不会有变。
他们人手少,要想成功,只能早做准备。人既然是在屋里被杀的,那就先进房。
机括消息什么的太玄乎,短时间也不可能设置得好。再者就算设置了,也得他们亲自上阵操作。
所以只管在可能他们遇害的位置勘察勘察,再在附近制造点方便就行。
她轻悄悄贴着屋檐游走,与此同时,城内小河里,程啸正站在乌蓬船头看着两岸百姓嬉游欢呼。
船过了五座桥,程啸终于有些心不在焉,吩咐船夫靠岸。
“怎么就走?”正跟邻船挑着鲜花的程夫人还未尽兴。
见程啸凝眉未语,程夫人便随意挑了两把,悻悻地让丫鬟扎起来。
程啸上了轿子,望着轿外涌动的人群,方才的和善隐去,眉间添上的是几分郁色。
他心里的确不大踏实。
这份不踏实当然有一部分是来自沈长缨,但还有一部分是源于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陈廷琛上吊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仍旧余波未平。
前阵子偏生身任吏部侍郎的襟兄罗源又忽然来信,令他近来一段时间,心里都不是那么踏实。
罗源这个人颇擅钻营,这几年在朝中更是混得如鱼得水。
因着这份姻亲关系,程啸的确受过他诸多关照,但没有任何一次他的口吻是责令般的严肃,他不知道京城里究竟又出了什么事情?这些事情跟他又有什么相干?
沈长缨一个小小的副千总,论资历也就是个黄毛丫头,原本他是不必对她的出现这般如临大敌的。
但有罗源这番话在,他变得不踏实了。
她是南康卫的人,南康卫总兵谭绍,曾经是广威侯的老部下。
他当真只是怕她抓到他贪墨或渎职的把柄敲他竹杠么?
并不是。除去贪墨和渎职之外,不能见光的事情太多了。
这些事情倘若落到谭绍耳里——以当下的朝局,难保他不会顺藤摸瓜揪出什么不应该的东西来。
所以她哪怕在长兴多呆一刻钟都让他不安,倒宁愿她敲诈勒索。
而今日花朝节的盛况,更让他多了几分不踏实。
一个月前罗源在信里答应前来长兴的人至今还没有来到,今日他们都出来了,却留沈长缨在府里,他怎么会放心?
“怎么这么慢?”
思绪一多,他心里就有些烦躁,手里折扇亦敲打起轿杠来。
长缨去过程啸夫妇房间之后,又把包括同知一家三口在内的房间全都去过了。
最后她来到程啸遇害的庑廊上。
前世里湖州府录下的档案曾把每个人死亡的姿态以及身处环境做一个简单的描绘,眼下她就站在程啸尸体位置的廊柱下,打量着周围。
江南的宅院风格虽与京师不一样,但府衙总的还说还算中规中矩,程啸夫妇住在三进的正院,而书房则在西面的稚风堂。
从正院到稚风堂要跨过长约二三十丈远近的一段庑廊,然后过西跨院的屏门,再经过一段约摸十来丈的庑廊。
记载说程啸是唯一死在卧房以外的人,这也是长缨对此案感到困惑的地方之一。
案发时是子时与丑时之间,这个时候无论如何程啸都应该已经就寝。
但他被发现时身上却还穿着完整的袍服,这至少说明程啸当时是并未就寝的,那他半夜不睡,是什么原因?
他尸体所在确切位置正是屏门过来庑廊上,那么他当时是准备去书房,还是从书房回卧房呢?
“去沏壶参茶来。”
隔墙忽然传来了声音,她目光微闪,腾起跃起踏着树干登上了树梢。
程啸快步走进来,到了屏门处停步回望了望,然后问身边扈从:“有没有人进来过?”
扈从迟疑了一下:“小的打从大人出门就守在这儿,并没有看到人进来。”
程啸略站了站,又问:“沈将军人呢?”
“沈将军跟冯公子在房里看卷宗。”
程啸扭头看了眼畅云轩方向,迈步往稚风堂去了。
长缨等到风平浪静时下得树来,走出庭院沉思了一会儿方才回屋。
程啸的谨慎以及对她的防备超出了她的预料,这已经不像是一个仅仅怕被人敲竹杠的人该有的表现了。在这份慎重面前,他之前所表现出来的那些虚伪和谄媚,现在瞧着都像是故意在掩饰着自己的本来用意似的。
那么他在防备什么?
第007章 你得嫁个高官子弟
自后巷潜入府来的杜渐望见自正院一掠而去的那道背影,眸色忽然也变得深沉……
随着程啸的回府,沈长缨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接下来的时间去衙门里核对了两份卷宗,天色就在一府的平静里暗下来了。
只有天上浮动的沉厚流云,在显示着今夜里大约的确是个适合的发生点什么的日子。
晚饭前街头又开始喧闹起来,各种卖花灯的摊贩争相吆喝。
“今夜里有十五名护卫轮值,比平时多了一半,杨禅负责领头,但他和杜渐都不管巡逻的事情,所以不一定会出现。”
紫缃带来了打听到的消息,然后又比划了一个手势:“那两个丫头奴婢也都打点好了,保证到明儿天亮还醒不来!”
这里说完,少擎和黄绩周梁也全部归队了。
“子时初我们即开始布防,黄绩负责同行那边,周梁负责程湄姐弟,少擎配合我,负责程啸夫妇以及擒贼。
“余则别的人能救则救,实在赶不上不要勉强,大局为重。以对方二十人算,我们的目标是不论死活至少拿下一半。”
“咱们几个也不是头次行事了,都已经知道该怎么做。”周梁点头说。
“那就先吃饭。”长缨站起来,“完了歇会儿,到点了就开始行动!”
杜渐在角门下跟护卫交了班,直接到了杨禅房里。
桌上已经摆好了四五道菜,还有昨日买的那五斤酒。
两个时辰后杜渐摇了摇趴倒在桌上的他,后者毫无反应。他起身将他架到了床上,拖了被子给他盖上,出了门来。
程啸晚饭吃得晚,素日应酬养成的习惯。
放下碗筷时窗外又下起雨,细密的雨丝被灯光一照,便成了无数的银线,在檐外铺开来。
他在庑廊站了一阵,照例进了书房,程融已经拿着书本在这里等待。
每日饭后是他检查儿子功课的时刻,程家勉强也算言情书网,他的太祖爷爷那会儿也是天子门生。
他虽然明白钻营的重要,但功课仍不敢落下。
今日背的是《诗经》,但程融究竟背了些什么,程啸也许根本没有听进去。
日间的那股不安依然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这与今日这花朝节无关,也与这天雨无关,它由来已久,只是借着这些外因终于化成了压在心头的乌云。
“背完了。”程融偷觑着父亲的脸色说。十岁大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学得能察颜观色了。
程啸觉得他模样未免偏于猥琐,但又没法儿说他,因为指不定他时常也流露出这个样子。
他也不是天生就会投机取巧这套,如果一定要追究,也许是六年前进京述职的时候,襟兄罗源给他的一道暗示有关?
由于先帝时期宠信后戚遗留下来的弊端,朝中多年后戚当道,八年前皇帝与后戚曾有过一场较量,至激烈时,国舅东平侯顾哲一度率领十余部众当廷摘冠求去。
朝局一时瘫痪,皇帝闭宫三日,最终下旨挽留,同时立下皇嫡长子为太子。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权跟后戚妥协的结果。
自此之后东平侯权势更甚,朝中能与之匹敌者几乎没有。
朝局倒是因此安稳了几年,但六年前却又突然出了件大事。
东平侯突染重症,瘫痪在床不能理政,以顾家为首的后戚一党突然成了盘散沙。
东平侯世子急推太子当了主心骨,但与此同时朝中勋贵以及士子屡有冒头,拥护起了皇帝。
吴国公,武宁侯,广威侯等,这些由皇帝借势提拔并委以重用的武将,成为了对抗后戚的强大势力。
由于宫中还有三个皇子,这模样下,于是就连太子的地位似乎都不那么稳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