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
程啸嘶喊的声音都已经破了,但很快就变成他一个人的嘶吼。
……
周梁查出来当日长缨在船坞里捡来的配料的确不算是她捕风捉影,至少开凿榫钉的的确是曾经在官办船坞服过役的工匠。
这当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发现,但是如果在官厂服完役的工匠又去往私厂帮工,至少说明官厂里很多事情,私厂的东家或者管事是有可能很了解的。
船坞这边的消息几乎帮不上她什么忙,而看谭绍的意思,目前也并没有在水落石出之后把谋事者往死里摁的决心。
谭绍在湖州嘉兴是权势在握,但放在大宁,放在朝堂,要跟漕运总督府拼高低的话,份量还是轻了些。
所以谭绍眼下投鼠忌器,意思是查是肯定要查出来的,但办不办,就看情形再斟酌。
长缨虽然遏制不住自己想多立功快立功的念头,但大局势如此,欲速则不达,也不能强求。
晌午饭后就开始梳妆。
紫缃早前两日就捧回了新衣裳,藕合色的一套正着织缎春衫,不夺目,不扎眼,但襟前绣的团花西蕃莲图案又极为不落俗套,另还有一身杏黄色,一身樱草色随身备用。仔细地拿沉水香薰过,又挑了几件头面出来搭配。
谭姝音穿的湘妃色,长缨不能抢她风头。再者她有官身,也得庄重。
大户人家吃茶也讲究,如今虽然处处要低调,但细节处最见真章,不能马虎。
“奴婢陪着姑娘去完回来,就与五爷去通州,泛珠和盈碧奴婢是仔细调教过了,哪儿不衬手,等奴婢回来再说。”
紫缃一面说着,一面帮她绾发。
她五官轮廓线清晰,稍稍上些妆容就能显得特别精神,穿上这温淡的颜色,相辅相成。
长缨嘴里嗯着,继续束衣襟。
衣着上她驾轻就熟,分点心也不碍事,她此刻在想的是今日此去除了吃茶还能做点什么。
周梁前两日曾去打听过王照一番,徐澜认为不能轻举妄动,省得打草惊蛇。
王照原系何知府提携,如今换了新官,他必然想方设法搭上齐铭,而今日这样的日子,他又是作为衙署辖下的提举司小吏,想必是要到场表表心意的。
眼下最便捷的方式便是从王照嘴里套出他的上家,但这事得做得圆滑。
“马车备好了。”盈碧来说。
正好最后一枝珠花也攒上鬓了,她拂了拂衣袖,翻开针线篮子,抓了把随身小玩意儿让紫缃带着。
谭姝音今儿穿的妃底起银缠枝纹样的春衫,她性子外放,底下衬白底绣缠枝牡丹的裙子,很漂亮。
站在谭家角门内,俏生生的如同一枝虞美人。
谭夫人也不弱,虽是已近四旬的年纪,却珠圆玉润,和气的面容透着大气端方。
姝音显然已经跟母亲说好了,见长缨露了脸,便携丫鬟径自上了她这马车。
随后她与车夫道:“先往北走,然后从白桐巷绕过去。”
“这又是何故?”长缨狐疑看她。
姝音笑嘻嘻:“咱们这么走,说不定正好顺路碰上徐澜。”
第082章 别有心机
长缨简直服口服。
“你的小竹马给你写信了没呢?”她也问。
姝音已经有了未婚夫,是三岁起就跟她滚着泥巴一路长大的男孩子,长缨没见过,但常听她提起。
“他敢不写么?”谭小姐道。
长缨哼笑:“是啊,迫于你的淫威嘛。”
苏馨容刚出门,黄慧祺就来了。
她打量了几眼她海棠红的裙子,又打量着她脸上精心的描绘,头上的各色发饰,腕上的翠玉镯子……
知道她对霍溶贼心未死,心里暗暗冷笑了两声,面上却安然自若道:“少见你这样打扮。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黄慧祺脸上闪过一丝暗喜,很快道:“哪里,就随便拿了一身出来。哎,我还真不习惯涂脂抹粉。看你这样就挺好的,改天也指点指点我。”
苏馨容但笑不语。
黄慧祺看了眼隔壁方向,又问:“沈长缨走了吗?”
苏馨容看着她不时摸腕上镯子的动作,看出她是想跟沈长缨比高低。
待要刺她两句,想起那日夜里在码头,沈长缨凭着不知哪里学来的豪门规矩将她拿捏得服服贴贴,心念一转,又改了口道:“谁知道啊,说不定正满地找人配衣裳呢。”
她是已经领教过沈长缨的恶毒,想来她在笔墨上都能捋出一堆有的没的来,在穿着上定然也会有些讲究。但黄慧祺自己想招惹人家,她又干嘛拦着?
“底子摆在那儿,穿上龙袍也不会像太子。”黄慧祺撇嘴说。
苏馨容没搭话了,正好还有两名女眷,也是父亲在卫所里任职的,已经到来了,便就登车出发。
齐府的住地实则也与长兴知州府类似,前衙后宅,只不过是知府的地盘到底气派,有完全能独立的门庭出入,内庭也大,东西花园,还有鱼池假山小园林,相对于衙署来讲,已算阔绰。
长缨当然没让车夫绕道,径直过来的。
由于齐铭也请了谭绍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卫所高阶将领,前庭处已宾客盈庭。
她以谭姝音女伴的身份出席,苏馨容也是以苏焕侄女的身份到来,黄慧祺是跟着父母亲,因此都不必要去前庭打招呼。
谭绍因为掌着南康卫,在湖州算是与齐铭地位相当的人物,又因为谭绍资历老,才到的齐岷难免在他面前多有迁让,谭家母女的到来就备受礼遇,齐夫人带着两位小姐自门口一路迎到内后花园。
湖州城里没有几个官员,有身份的看来看去也只南康卫里谭绍他们几个。
当然也有几个家里做着官的大户,不过人家派来的大多都是女眷,既是混官场的,自然都知低调行事的道理,家里子弟若无必要,一般不会出席这样的场合。
长缨跟着谭姝音前往,一路默辨着这些前世里熟口熟面的人物,也恰到好处地与她们打着招呼。
毕竟她要回京师,要攒下资本跟五皇子自荐,光是靠加功晋爵尚且不够,她还得有附加的价值。
不然人家凭什么把你引为强助?
“回头有机会,咱们去前庭走走。然后你也帮我留意下这个人。”到了僻静处,她在谭姝音手心写下王照的名字,简单把他的情况给说了。
谭姝音点点头,拉着她走向了齐小姐正准备引领走去的水榭。
水榭里许多姑娘,几乎个个娇小玲珑,一口吴侬软语,一看就是本地大户家的小姐。
当中有好几个是长缨认得的,脾性都有基本了解。
但眼下气氛却不算热烈,齐家姐妹到达湖州才方一月,除了个别人,几乎都还是第一次见面,齐家又是沧州籍,口音不同,也造成了障碍。
“这位是沈将军,闺名长缨,是家父甚为得力的副手,也是我的好姐妹。”
谭姝音这么说开,姑娘们仿佛终于找到个话题,纷纷上来见礼,又表现出了对卫所生活的浓厚兴趣。
明显为了化解尴尬而生起的热情,立时使屋子里布满了叽叽喳喳的声音。
长缨把贺礼带了给今日过生的齐如绣,而后想起妹妹齐如缦喜欢珍珠串儿,便把带来的一串小珠子也送了给她。
“这珠子虽然不大,却颗颗圆润,色泽也好,真是难得。”
座中不乏识货的闺秀,大约原以为长缨也是个粗人,珠子出来后便又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又打量起她的服饰。
再开口时,那语气就比先前多了些亲近:“沈将军这身衣裳绣纹也挑的不错,这样的团花,我倒还见得少。”
姝音闻言,便笑道:“这花儿,可是长缨自己描出来又绣出来的。”
会打仗的女将军不少见,会打扮的女将军也不少见,这精于女红并且描花样子的女将军可就不多了。
再加上她居然还会亲手刺绣,关键还绣着这么精巧……
众人的注意力,立时聚在长缨身上,细细看她的装扮,陆续地有人点头。
江南姑娘们衿持,又是见过世面的,通常不会太形于色。
长缨见惯这样的场面,原本就是打算给谭姝音撑场的,自然不惧与她们切磋。
苏馨容与黄慧祺相携着由齐夫人引着到来时,就见着一屋子十几个闺秀把沈长缨和谭姝音团团围在了中央,一艳一雅,占尽了风光。
纵然猜想过沈长缨今日会有不同,却也没想到她会精致到这样程度,她掐了下手心,看向黄慧祺。
黄慧祺自然大感意外,虽然说在她看来长缨这身素色就是别有心机的装扮,但她也不能不承认,除去这“别有心机”的装扮,她坐在珠围翠绕的姑娘们中间,本身也够落落大方不显怯色,跟素日在卫所朴素随性的模样有天壤之别。
“姑娘们坐下说话吧。”齐如绣用官话邀请着。
两人坐下来,黄慧祺跟身边见过面的闺秀打完招呼,目光还在往长缨身上瞟着。
打从她对霍溶有了想法,便连对沈长缨的看法也有了改变。
原先基于苏馨容对她的介意,少不得跟她同声共气,只觉她可厌的很。
如今又不同了,总觉得除去可厌之外,她还时时刻刻地扎着人的心。
第083章 指桑骂槐
想到这里她就道:“沈将军这袖子上的花看着绣的不错,衣裳哪儿买的?”
讲究的人家是绝不会在外买成衣穿出来见客的,最起码也是要请裁缝量身定做,讲究的就专请绣娘专制,女红好的就自己裁制。
她这话的意思就透着瞧不起长缨的眼界。
苏馨容闻言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长缨,也不说话,就看着她沈长缨怎么跟黄慧祺过招。
长缨明明听到了的,却依旧与邻座的姑娘说话,没搭理这边。
黄慧祺也想在苏馨容露两手,便又微笑道:“正好我们家厨娘也说想制几件新衣裳,沈将军介绍个铺子给她?”
紫缃目光冷嗖嗖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急着行动。
长缨笑着示意她:“拿爪葡萄给我。”
她拿了爪葡萄过去,长缨接在手里,一面不紧不慢地回答着身边姑娘的问话,一面掏帕子拭起葡萄来。
黄慧祺见她还不搭腔,就已经有了些不耐。
偏生长缨把葡萄拭完了,接着又把这帕子塞给了盈碧:“留着回去给吴妈擦镜子罢。”
这是条绣满了同色白梅花的绫帕,梅花绣得极有技巧,随着明暗光影的变换能展现出不同光泽,任谁都看得出来不是寻常能得的。
而她就这么随随意意地就让她带回去给下人擦器皿,倒也不大不小地让众人讶异了一下。
盈碧站着没动,看向紫缃。
紫缃慢言道:“不过是姑娘随手扎两针绣出来的小玩意儿,磨唧什么呢?没见过世面就别出来露丑,省得落在人眼里成了笑话。”
谭姝音托腮清嗓子:“是该骂。”
她这里搭了台,紫缃便就笑微微跟黄慧祺和苏馨容她们这边福起身来:“让姑娘们见笑了,这小丫鬟眼皮子浅,不知道我们姑娘身上衣裳都是她自个儿执的针。
“别说是衣裳帕子,枕头被面,就是纨扇绢花这些,要我们姑娘亲手做出来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儿。
“瞧她还真把我们姑娘当成那等只会舞枪弄棒,一条帕子一双鞋都得出钱请人做的人了。
“我们也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财主,东西还是要紧的,也就只有手头这些小玩意儿不放在眼里。”
黄慧祺两颊一阵颤抖,指甲快刺破掌心。
齐如绣闻言,拉着紫缃的手笑起来:“这哪里是什么小玩意儿?这样的女红,我可是专门习了七八年都做不得这样好。
“你这丫头好伶俐的嘴,明着自谦呢,实则把你主子夸到了天上,你到是说说,你主子到底怎么调教的你?让我也学学。”
几句话,便把这气氛调和好了,但也彻底把黄慧祺给漠视了。
紫缃再福身:“奴婢就仗着我们姑娘好客,抢在我们主子前头欢迎姑娘们改日上家里吃茶,请我们姑娘跟您们好好说罢。
“奴婢这嘴笨,简直不及我们姑娘所知所学一枝一末,就是学也学不像。”
谭姝音笑道:“就你会拐着弯的夸!”
黄慧祺脸上早已经挂不住,她是真没有想到那衣裳上的花是她们自己绣的,谁会想到呢?
她在卫所里呆的时间也不短了,从来没见她们主仆自己握过针线——就她们黄家自己,也绝找不出一个能把针线做得这么好的人来啊!
细品着紫缃方才的话,竟是句句戳到了她的心窝子上,好个沈长缨,倒连她的丫鬟都能来指桑骂槐奚落她了!
一心强按着不发作,无奈脸上却忍不住火辣辣,坐在那里到底觉得无地自容起来。
苏馨容也不舒服。
她虽然没有出声,姑娘们也不会把她算进去,但她就是能从紫缃话里听出来把她给捎上了。
心里也窝囊,抻抻身子,别开了脸跟身旁姑娘搭起话来。
长缨余光瞥了她们两眼。
黄慧祺很显然是被苏馨容给挑拨了,不然她不会蠢到苏馨容都没出声,她却当着这么多人给自己找没趣儿。
对于这种人,她自然也是要当场拿出点姿态来搓磨搓磨。
但她今日是陪衬,焉能盖过谭姝音光芒?便接过话头来:“你们不知道,姝姑娘才厉害,她很会相马,我们卫所好几位将军的马都是她相下来的呢。”
……如此说了两轮,谭姝音给长缨轻使眼色,跟她招手起了身。
齐如绣要陪她们去,姝音按下道:“你忙你的,我们不出园子,就随便走走。”
沿着湖岸到了一株石榴树下,她拉着长缨:“你说的那个王照是小吏,方才我问了两嘴身边的,今儿不一定能进得来。就是有来,也未必能到后宅。
“不过听说今儿西南角门下有账房设了个台子,可能是供小吏们想来孝敬提供的礼金台。”
长缨思索,以王照与刘铭如今的关系,进不来正庭也正常,且前世里她对此人一点印象也无,只怕是后来也没在这条路上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