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敢于否认,自然是对凌渊的态度有一定把握。
她想他至少不会急于在他派去京师的人回来之前对她有什么新动作。那么他又何必因为一个单纯的苏馨容的挑拨而选择在这个时候把事情弄得失控呢?
在她把真相陈述给他之后,他再放任这种事情宣扬开来,无论对他,对她,还是对南康卫,都没有好处。
他可以不顾她的处境,但务必得顾忌凌家甚至是他身为钦差此来的目的。
她道:“我不是,又为什么要认?我所享受的俸禄是我凭拳头挣回来的,比起苏将军这种无功受禄之人,我自以为要心安理得的多。
“不知道苏将军又是哪里来的底气说我没资格?
“再有,你口口声声说我就是凌家表姑娘,那么你可曾亲眼在凌家看到过我?又可曾亲眼看到我如何害死的老侯爷?”
苏馨容冷哼:“昔日数百人众目睽睽亲眼所见,这难道还有假?
“倘若不是你做的,你又何以会隐姓埋名跑到湖州来从军?且从来也不提自己身世?
“如果不是,那侯爷为什么当日一到来便说要寻你叙旧?为何一见你面便锁住你脖颈对你动手?又为何会当着卫所众人之面说你是凌家的人?
“据我所知,凌家并没有小姐,你倒是说说,你不是凌家的表姑娘,又是凌家的什么人?”
长缨目光灼灼:“你倒是知道的不少。不知道你一定要在毫无证据之下逼得我承认又对你有什么目的?”
她苏馨容前日还对她毫无所知,昨夜里还在疑惑少擎,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连凌家没小姐都知道了?
这断断没有道理!因此她也就更加不能承认。
“你别管那么多,只需回答我!回答不上来,你就是沈璎!”
“她是凌家的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门口这时候传来声音,随着轻微衣袂响,凌渊跨步走了进来,那目光如同雪夜的光,将她苏馨容冷冷地拂过了一遍:“她不承认,就是沈璎?那倘若我说你是沈璎,你承认吗?”
一屋人瞬间肃然。
苏馨容语塞,她是盼着凌渊能来,但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
霍溶往长缨看去。
长缨望着凌渊,眉头紧锁,咬起来下唇。
凌渊不会当面指证她这多少在她意料中,可是,接下来他又要怎么解释前些日子的奇怪举动呢?
事情被挑到如今目前的地步,不是他一句她不是就能服众的。
她认为他这个时候不应该出来,只要他不出来,她死活不认,苏馨容就算刀架上她脖子也不能跟众人证明什么!
她可以否认,但他若否认,却必须对他当时的作为做出解释。
回头他要怎么解释?
“侯爷来的正好,”谭绍他们几个原先坐着的纷纷站起来,迎前两步跟凌渊拱手道:“今日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老侯爷昔年遭遇令我等深为抱憾,沈将军究竟是与不是侯府的表姑娘,还请侯爷给末将们一个明示。”
事情到了这步,作为一司之长官,这是难免要当面问个结果的了。
霍溶皱眉沉吟了一会儿,又看了凌渊一会儿,扭头招来佟琪耳语了几句。
凌渊瞅着苏馨容:“我以为比起求证此事,谭将军更应该去追究谣言如何生起的才是!无缘无故挑起这样的风波,这是嫌南康卫太团结了么?!”
苏馨容纵然理直气壮,眼下在凌渊这番看似无甚表情的凝视下却忐忑起来。
凌渊的态度太坚定了,难道刘蔚给她的消息有误?沈长缨当真不是沈璎?
不然凌渊怎么会对一个害死了自己父亲的人心生偏袒?
纵然他们之间可能会有些表兄妹情份在,他凌渊威名在外,又怎么会如此优柔寡断不分轻重?
他就不怕世人指责他不孝吗?
苏馨容脑子里一时闪过无数道疑心,但这些疑心没有一个能将她最终打败的!
她决不相信沈长缨是清白的,她绝对有鬼!
“侯爷这么说,显然是已经证明沈将军是为谣言所累,”
谭绍在短暂的沉吟之后出声了:“这起心造谣之人实在其心可诛!来人,传话给宋黎二位轮值的将军,着他们即刻彻查!”
苏馨容心头剧凛!
她分明说的是事实,谁知道凌渊会帮着杀父仇人说话?
一旦彻查出来消息是她发出去的,那她这官身便别想要了!
她脱口道:“侯爷当日当众说沈将军是凌家的人,这话可不只我一个人听到!
“既然她不是侯府的表姑娘,那她是凌家的什么人,还请侯爷给个明示,也免得日后我等再生误会!”
第137章 我能证明她不是沈璎
长缨听到这里,便禁不住深深地沉了一口气。
她就担心凌渊出现之后苏馨容会刨根问底,眼下果然来了!
但此刻她却不适合说任何话,因为她不知道凌渊是否有了计划,已想到怎么应付这道坎,而她作出的任何一个回应都有可能打乱他的计划。她只能保持缄默。
方才已缓和下来的谭绍,在瞪视完苏馨容之后,此刻神色又开始紧绷。
抱臂静立的霍溶眼内则透着幽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说她是凌家的人,就一定是凌家的表小姐?她是家母看中的未来武宁侯夫人人选,不行么?”
这句话流畅而自如,仿佛是早就顺理成章,因而不必任何思索。
而话之主人的神情也很笃定很从容,仿佛正在回答着一个多么无聊又弱智的问题。
负手立着的凌渊仍然是自如的,但其余人却各有了各的反应。
苏馨容面肌一阵颤抖,难以自抑地睁大了眼睛。
满堂正紧张等待着他作答的人,包括已经赶到的黄家父女与苏涣以及诸将,也无一例外皆瞠目结舌愣在那里。
长缨望着面前她这表哥,周身已经布满尴尬,——未来的武宁侯夫人?
即便只是为了对付苏馨容,为了给全卫所的人一个交代而已,他下的这本未免也太大。难道就不能说是堂妹或者别的?
“虽然我回答了苏将军的问题,但我想请问,我对于一个注定要做凌家人的人动手是粗鲁还是温柔,这难道不是我的家事?不知道这跟苏将军有什么关系?
“区区在下我到底是个御指的钦差,难道我到南康卫来,还得先把个人事情交代清楚了才能胜任?”
凌渊语气平稳,尾音微挑,凉薄地看向苏馨容。
苏馨容脸色煞白,而长缨已经快无法思考。
即刻此举是为了给她解围,可编出这样的谎言,将来又该如何收场?
姑母怎么可能会挑中她做武宁侯夫人?她和凌晏是拿她当女儿的呀!
当然,她明白这只是权宜之计,可他又何必给自己挖下这么大个坑?
即便是他如今对她的话有了些许信任,在京师的他的母亲也不见得会信,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来,他来日又该怎么跟世人解释?
更何况,霍溶手里还持着一张跟她的婚书……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往始终抱着双臂没曾吭声的霍溶看去。
霍溶原在注视凌渊,此时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也看了过来,那目光里火辣辣的,刺眼得很。
“爷……”
管速忍不住戳了戳霍溶。
霍溶却将目光又投回到凌渊身上,没有吭声,仿佛凌渊说的跟他没什么关系似的。
苏馨容嗓子都发哑了:“沈长缨身上明明诸多疑点,侯爷却对她诸多包庇,可沈璎再怎么说也是您的杀父仇人!
“就算侯爷出于幼时情份想包庇沈璎,您难道忘了昔日切肤之痛吗?
“老侯爷就算不是她直接害死的,也是死于她蓄意指证!
“侯爷包庇她,跟认贼作父有什么区别?!您对得起老侯爷在天之灵吗?!
“您怎么不想想骤然丧夫的您的母亲,还有侯爷您自己?不过区区三年,您真的已经这么心安理得了吗!”
事情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凌渊居然会不惜以未来武宁侯夫人的身份来替她解围!
这完全不合理!
“我就不信这种事能隐瞒得了一辈子!如果来日证明沈长缨就是沈璎,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理由怀疑老侯爷的死是不是出于什么阴谋了!
“毕竟您现如今要包庇的人是害死他的凶手!而侯爷身为他的儿子,谁知道你们当初是不是图谋什么而对他做了什么呢?!”
苏馨容怒恨到了极点,控诉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议厅。
整个议厅因她这番话而瞬间气氛寒意漫布,如果长缨没有眼花,苏涣都已经开始腿抖。
苏馨容也知道自己狂妄了,但她怎么能不怒?
她明明没有骗人,没有说谎,但他们却联合起来怪她造谣,要治她的罪!
倘若她不戳穿他们的谎言,那么要倒霉的人就是她!
郭蛟拔剑怒斥:“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长缨脸色已有些发白。
苏馨容对凌渊的质问仿佛全都化成了刀子,直接扎在她心窝上。
她受不了这样的问罪。
哪怕凌晏不是她杀的,她也是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她那番话下。
她受不了,凌渊必然也受不了。
她迟早有一日会以南康卫出身的沈长缨身份出现在京师,那时候凌渊今日的“证言”都会不攻自破。
作为害死凌晏的“凶手”,凌渊却当众说她是他看中的婚配人选,纵然她和他都知道这是权宜之计,可外间不会这么认为!
就算外间有人不这么认为,也绝对会有别有用心之人借机推波助澜,将凌家直接推于风口浪尖!
但眼下她若承认就是沈璎,凌渊要么放过她,要么严惩她。
严惩她的结果是她放弃前途离开南康卫,甚至是再也不可能会在从军路上拥有前途。
而凌渊若放过他,来日他还如何凭他的威信去与漕运司的人周旋?
“我说的都是事实!只是站在凌家的立场,恳请侯爷三思后行,莫要做出令老侯爷以及拥护爱戴武宁侯府的失望的事情来!
“老侯爷是朝中的大将,惩罚蓄意害死他的凶手,这是我就算当着皇上的面也敢于直言的!
“侯爷您该想想,这些年您是怎么从丧父之痛中过来的!尤其害死他的这个人还是他的亲人!他九泉之下该有多难过!”
苏馨容仍在叫嚣。
凌渊脸色青寒,不发一言。
郭蛟也暗里咬紧了牙关。
要承认和否认,想手起刀落拿捏个小小千户都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身为凌晏的儿子,在长缨那番话真假未辩之前,凌渊心里那些伤痛真的有那么容易迈过去吗?
要命的从来就不是敌人的逼迫,而是自己面临着的选择。
议厅里仿佛还回响着苏馨容的质问,谭绍等诸将均未曾再做声,事实上已经没有他们插话的余地。
长缨握着剑柄的手已经在出油,如今眼目下,似乎已容不得她再有别的选择。
与其看着苏馨容将矛头指向凌家,她宁愿承认自己就是沈璎,也宁愿放弃这历尽艰辛得来的前程。
“爷,东西取来了!”
她话将出口,这当口门外就传来佟琪哼哧哼哧的声音,蓦然打断了她。
众目睽睽里,虚倚着椅背站立的霍溶接了他呈上来的两张纸,挑眉看了一眼,然后看向苏馨容:“苏将军说这么多,也拿不出来沈将军就是凌家表姑娘身份的证据。不巧了,我这里倒是有证据能证明她不是沈璎。——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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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外子说的对
自打长缨和凌渊到来,苏馨容就没再把霍溶放在眼里,此刻闻言,却微微地怔住,皱眉望起他手上的物件来。
那显然是两张纸,一张泛着微黄,一张还算新净,但上头印着几个指印。
不光是她在看,满屋子人除去瞬间失语的长缨,其余人也都在看。
“苏将军只针对侯爷,怎么把我给忘了?
“你通篇下来有理有据,义正辞严,缜密到连我都叹为观止。怎么就不想想,既然沈将军是未来的武宁侯夫人的人选,那为什么侯爷当日又要容我带走自己未来的妻子呢?”
“妻子?”苏馨容皱紧了眉头。
黄慧祺也看向沈长缨。
凌渊似被这两个字刺到,也回了神,凝眉看过来。
“你的这些质问根本就经不起推敲。”霍溶抻抻腰站直,举高手里的纸展示给众人,“侯爷容我带走沈将军,是因为沈将军已经是我霍溶的夫人。
“而他之所以发怒,是因为他看中的人嫁了给我。这是我与内子的婚书。看清楚上面的名字?”
他摊开展示给人的那张纸,再清晰也不过地写着他的名字,而配妻那一栏上,赫然写着沈氏琳琅。
“看清楚日期,再看看这婚书上的徽印。日期是四年前的六月,上盖的是通州衙门的官印。
“琳琅是内子从前的闺名。
“你可以去问问京师所有人,问问看四年前的六月凌家的表姑娘在哪里?
“还有这张是前不久我家夫人按下的指印,现成的可以比对。
“当然,你要是不信,现场让她再印一印,我也是答应的。
“但是仅止于这一回。以后谁要再针对我夫人生事,那得看我霍溶答不答应!”
霍溶背倚着椅背,依旧散漫平常,但这散漫的语气背后还带着多少阴冷狠绝,旁人不知,他面前的苏馨容怕是领会得不轻。
她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这确实是婚书。而且有年头了,不是临时拿来糊弄人的。”
靠最近的谭绍脸色和方才一样凝重,他望着周围人,最后目光落在苏馨容身上。“至于验证指印,苏将军认为有这个必要么?有的话我便传人上笔墨。”
苏馨容望着婚书上那刺目的沈琳琅三个字,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攥得死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