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见目的已经达到,不由得说:“你输了,剑峰大弟子。”
“是我……技不如人,”齐朝衣话里有话,“我们败了。”
杳杳抬眼看其他人:“还有谁想来试试?”
有几名弟子蠢蠢欲动,眼中含着厉色,似乎不敢相信他们的大师兄齐朝衣,竟然就这样败了。
杳杳见状,继续道:“陆时宜叫你们来拦我,不过是想让我杀人,再踏过这一条尸体堆砌成的路罢了。从离开主峰大殿起,你们在他眼中就不是活人了。不过我不会杀你们……现在下山去,不再参与此事,等到事了,我会为你们做出新的安排。”
她想,陆时宜没看到修齐死去的那一幕,也并不清楚这血与火的一路,为她铸就了何样的心,所以对方仅凭这些就想动摇自己的心智,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听到杳杳这样说,不少弟子眼中也出现了动摇的神色。
毕竟实力太过悬殊,他们留在这里也不过是死路一条,而听杳杳所说,似乎并没打算取走他们的性命。
“你——你如何保证?”其中一人问,“如果山下等待我们的,是玉凰山大军,或者是魔修呢?”
风疏痕忽然开口:“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此行我们并非要杀人,只是要求一个答案。”
那人问道:“什么答案?”
“昔年正法长老风霭的死因,还有我正法峰师门上下,折损伤亡,究竟为何,”杳杳淡声回答道,她斜斜看了那弟子一眼,语气平静,“这些与你们都无关,究其根本,也不过是被当了棋子。”
闻言,那弟子沉默片刻,忽然点了点头:“我、我信你。”
杳杳有些惊讶,面临昆仑的叛徒,他竟然这样就信了。
“风师叔,”那弟子似乎是看出了杳杳的怀疑,鼓足勇气,抬起头,万分诚恳地说了句,“当年在洄河,多谢你救我的命。”
风疏痕了然:“无妨。”
万般因由,皆有终果。
那日他因风疏痕的一剑,捡回一条命,那么今日,他便相信眼前此人,绝非罔顾天机、叛逃山门之辈。
这段简短的对话过后,有七八成弟子决定跟随齐朝衣一同下山,另有两成,要与昆仑共存亡。
他们仍然心怀侥幸,认为风疏痕手中的确有飞升的天机,而且既然这话是掌门说的,就必定是空穴来风,没有骗人的道理。
杳杳听后并不意外,也并没有对他们动手。毕竟刚刚风疏痕的那一剑几乎将他们尽数震伤了,残害伤者胜之不武,所以杳杳让他们回山去,要他们亲眼看,陆时宜将如何对待他们这些棋子。
齐朝衣则带着另外其他弟子下山。
他转身的时候,虽然并未说什么,可是身形顿了一顿,叫杳杳读出了个中滋味。
对方最是忠心宽厚之人,在修道这条路上更是择一事、终其一生,如果可以,她也想护着齐朝衣的这份纯净和天真,让他不知道其中这些倾轧肮脏之事,让他一路修成大道。
可惜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
杳杳心知,对方一旦下山,就必定会被山下的其他门派视为叛徒、异类、懦夫。
想到这里,她忽然出声阻止了对方离开:“朝衣,如果你在此等候——”
然而齐朝衣却未等杳杳说完,便拱手一揖,对她轻声道:“不了,还有些事情,需要我亲口说出。”
他话里有话,叫杳杳语塞了。
而齐朝衣却是极为温和地一笑,然后对二人点点头,转身离去。
看着对方的背影,杳杳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走吧。”风疏痕道,“陆时宜应该也已经等我们很久了。”
……
昆仑大殿,香炉之中点着袅袅的烟火。
万千苍翠拢此宫观于中,周遭皆是一片肃穆景象,正如那些弟子簇拥在陆时宜身前一般,几位峰主都在自己峰上坐镇,时不时,有一些消息传来。
“掌门!筑峰已破!”
“掌门!衍峰已破!”
陆时宜听着,面上却无半点变化。
今日的天色非常好,和风日朗,从日光正中,似有垂虹倾泻而下,据《四境志》中记载,当年太上元君飞升之时也是这样的情况,据说那日,一早便是天有异象,风如撞钟,仿佛九天之上的仙人,正设宴迎接他。
陆时宜想,那么今日,应该也是他飞升的日子。
谁说飞升便要尽修其道?
今日一战,斩去的无非是纠缠了他几十年的心魔。
片刻之后,又有弟子来报。
“掌门!那两个叛徒,已经在主殿正门之前!”
陆时宜微微睁开眼,淡声道:“拦住他们。”
其余弟子听到这个命令,不疑有他,连忙一层层传达下去,说是掌门有令,誓死也不能叫这两个叛徒,进入他们的大殿!
陆时宜仍在静心打坐,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剑鞘,然后又收回。
这把剑,曾用来杀死过巫族的人,也曾用来杀死过更多的违逆他的人,党同伐异,他一向如此。
这一生唯一一件憾事,大概就是没能用这把剑,亲手割下风霭的头颅。
想到这里,陆时宜眼中流露出恨意。
那个一直压在他头上,云瀚缥缈的四境第一剑,也是一直以来,悬在昆仑之上的那把剑!
他今日必将让那两个人葬身于此,成为他仙途上的第一块基石。
另一边,杳杳和风疏痕进入主峰,发现弟子已经越来越少。
然而越是进入内里,他们就越清楚,眼前这群人是铁了心要与陆时宜一同飞升的,论起忠心程度,绝不是那些听杳杳几句劝就离开的弟子们能比的。
正当此时,忽然,几个身影御剑而来,在他们面前稳稳停下,都是手中执剑,以一种守卫者的姿态悬在山门之前。
“叛徒!败类!”为首那弟子怒骂,然后不管不顾,一剑劈来!
杳杳神色平淡,十分随意地抬手以桃枝接下,然后手腕一转,直带得那弟子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被反剪在背后,然后杳杳又在他剑柄上一敲,只听“咣啷”一声,佩剑脱手,落在了地上。
这招是昆仑剑式中最基础的一招之一,基本上入门的小弟子都要学会,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同辈弟子之间便不常用这一招了。
一是这招有身份等级压迫之感,二是同辈弟子年岁差不多,能力也相差无几,基本不会有谁只用这招就能将对方四两拨千斤。
然而此时此刻,却被杳杳轻巧地用了出来。
那弟子满面通红,只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他俯身抓起佩剑,咬牙切齿道:“你们这群魔修的走狗,我和你们拼了!”
杳杳扬眉:“愚蠢。”
她原以为自己这一招用出,便可以震慑住一部分人,却没想到反叫他们越来越疯了。随着对方的厉喝,十几名昆仑弟子冲了上来,杳杳刚要出手,风疏痕却忽然拦住了她。
紧接着,白衣剑修忽然将斩雾从上至下,垂直朝着地上的石板插了下去,剑刃锋芒一闪,而后隐没于砖石之间。那一瞬间,剑气自地面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隆隆向远方传去,原本连接的严丝合缝的石砖轰然被震开,四散飞向周遭的弟子!
有几个首当其冲,被迎面打飞。
转瞬,地面七零八落躺了一地的人。
杳杳抱着手臂,神色闲适地看着,最后点评道:“忠心是要有忠心的本事的。”
随着这句话说出,又一柄剑飞驰而来——
杳杳神色忽然变了变,并未退,而是执桃枝迎了上去,剑尖相碰的瞬间,发出惊天动地的轰响,她手腕一拧,想要干脆折了这把剑,然而电光石火之间,却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五行术犹如天瀑一般倾泻而出。
这是桃枝最精妙之处,它既是一把利刃,也是一样可承载五行之力的载体,像杳杳这样剑法和五行术皆修的人,便能用这一样武器,将两种术法运转自如。
剑如雨燕来而又返,直指它的主人——
大殿之内,最后一道防线,来自于她。
女子脊背挺拔地站在原地,见自己的剑飞驰归来,眉眼也不动一下,便伸手利落地接下来了。
“素蛮师姐。”杳杳站在她对面,慢慢地喊出这个名字。
第118章 花与剑06
她们许久没见了, 上次见面,还是摘星宴时。
素蛮握着剑, 面色冷凝, 犹如结了一层冰霜,然而看起来神色清醒, 不像是被那古怪的丹药控制了, 也不像是被即将飞升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由此可得,对方很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杳杳看着素蛮,眼中浮现出悲哀:“师姐,你不该为了陆时宜拦我。”
素蛮长久地沉默, 半晌,她才轻声开口:“我忠于昆仑。”
“原来是这样, ”杳杳恍然大悟,然后她一连串地反问对方,“你忠于的真的是昆仑吗?你知道昆仑原本的模样吗?还是说你忠的根本就不是心中的道,而是陆时宜呢?”
素蛮仍旧执剑,不让。
“最起码现在陆时宜代表的, 就是昆仑。”
杳杳闻言颔首,然后侧头对风疏痕道:“我们分头行动吧, 师姐交给我, 陆时宜身前的那群弟子交给你,最后我们在大殿里会和。”
说完, 她几乎没有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便欺身而上。
来昆仑的这最终一战, 杳杳想了很多,原以为她会和齐朝衣对上,却没想到对方以自己作为开端,竟为他们又铺了一条路,而她要面对的敌人,竟然是素蛮。这个当年在朝试上赠予过自己温暖的师姐。
她竟然对昆仑忠心至此。
杳杳一剑递出,山中蕴含着的五行之力都为她所用,飞叶连点激射而去,直指素蛮的咽喉。而后者在剑法上也是修炼得登峰造极,比起杳杳来不遑多让,见状立刻以剑气相挡,飞叶折返冲撞,落在地上。
杳杳立刻变换了剑式,近身时用昆仑剑打昆仑剑,只听“叮叮叮叮”几声,二人你来我往,转瞬之间竟然已经对出了四五招。
“师姐,尽早收手吧,”杳杳轻声劝道,“陆时宜现在已经不被四境所信,他被我们斩于剑下是迟早的事情,你再如此固执,实在是没必要。”
素蛮腰身微微一压,抬手举剑,是昆仑剑十二。
“没有必要。”她仍然如此说。
剑风凛冽,像是冬日之风一样,似乎能把人割伤。
这既是昆仑寒剑的精髓所在,随着素蛮的出剑,树梢上的叶子不断簌簌落下,地面甚至结了一层白霜,而女子则像是冰面上那一道无可转圜、无限扩大的裂痕一般,电射而出!
杳杳看着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春和。”
瞬间,无边际的春日自桃枝尖端倾泻而出,几乎是立刻就将素蛮势不可挡的锐利剑气直接压制住了!
这一刹那,素蛮几乎已经分不清楚迎面而来的究竟是春风还是剑气,眼前少女的剑意就像是无可逆转的季节,冰雪注定会消融,枝叶必定会长成,她只能步步后退,一折再折!
桃枝与尖锐的剑尖相碰撞,后者的佩剑几乎是瞬间就折成了几段。
原本是钢直难曲的精铁,此时遇上柔软的桃枝,竟然被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
随后,杳杳微微一用力,素蛮连退三步,手中的剑柄也落地了。
“你输了,师姐,”杳杳道,“但你也进步了不少,比起我们当时与九婴对战之时,你的剑法又高超了很多。”
“那又怎样,”素蛮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还不是输给了你。”
“输给我很正常,”杳杳道,“不历经生死,很难练出我的剑法。”
素蛮的心头震了震,她的确感觉到对方的剑中,有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然希望。
是日已过,但念生死。
那么这样看来,自己的剑法停滞不前,也是正常的。
“我愧对掌门对我的信任,”她咬了咬唇,冰封的姣好面容上出现了一丝痛苦的裂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敬重的、笃信的、一直以来在乎的,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素蛮退了两步,难过地扬起眼睛,看向杳杳。
“这是掌门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
杳杳伸出手让对方握住:“下山去,齐朝衣在山下,更多的弟子也在山下。”
她道:“现在的昆仑山,只剩下一张死局。”
女子看着杳杳,眼中有泪,恍然间,她像是有变回了朝试那日,迎着光芒而立的大师姐,在万千弟子中,无限明艳美丽,杳杳一眼就看到了她。
“我知道,”素蛮道,“可是我始终身在局中,不能背弃。”
杳杳急切道:“你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她问:“陆时宜作恶多端,所做之事全是为了自己,没有一件是曾为四境苍生着想的,这样的掌门人,你为什么还要忠诚追随于她?!”
素蛮却摇了摇头。
下一刻,她俯身捡起了短剑。
“素蛮师姐?!”
杳杳见状,意识不到不对,于是立刻飞叶去,想要制止住对方的动作。
然而素蛮却极快地错身闪过,几乎是毫不迟疑的,直接在杳杳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措施时,就果断而决然地将断刃插进了自己的咽喉中。
杳杳的脚步一顿,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愣住了。
“我家人,”素蛮死死地看着她,声嘶力竭地说,“我的家人全都在陆时宜的手上,救救他们……”说完,女子跪倒在地上,血汩汩而出,浸了满地。
“我可以救他们的,”杳杳低低地说,“你为什么要死。”
她不明白。
已经到了这一步,陆时宜就在前方,她冲上山杀了那老东西,一切事情就解决了,为什么素蛮还要听从命令,专程下来拦住自己,再自杀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