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黎稚应了,但却在原地站着没动,似是等待别的吩咐。
此事的陆时宜看起来心情不错,修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而后忍不住说:“掌门,这把剑……”
“你喜欢?”陆时宜眯起眼,随手拔剑出鞘。
剑锋薄而凌厉,隐隐透着一股森然的寒光,虽然是精铁铸就的,但是剑身上却犹如有金沙流过,看起来像是笼罩了一层月光一般,如此看来,这的确是一把上乘的宝剑。
修齐点了点头:“而且它也是弟子的战利品,毕竟秦暮师叔因他们而亡,这东西也算是我替师叔报仇了吧。”
“好,难得你有这份孝心。”陆时宜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在意。
修齐喜出望外,欢天喜地拿走了这柄剑。
正当他打算离开时,忽然,一名弟子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掌门!妖主又宣!”
陆时宜闻言,原本怡然的脸色蓦然一沉,像是乌沉沉的天空,马上就要滴下水来。
之前玉凰山突然发难,将非钟一事怪罪到昆仑的头上,完全不顾那人是魔修的身份,将他纳入半妖之中,借此机会,不光是玉凰山,连东境王也立刻响应,非要昆仑给一个说法。
谁都知道妖主此举是为了自己的女儿,然而这讨说法的借口合情合理,又极大程度上笼络了东境那批半妖和魔修的心,可谓是一石三鸟,让陆时宜像是吞了鱼刺一样,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在储雨台会面一事,陆时宜以身体抱恙推脱了,但是照羽却穷追不舍,他不仅没走,反而在储雨台住下了,而且不紧不慢,每隔一天重新发一次邀请,大有不见不散的架势。
陆时宜并不怕一对一正面地对垒,但却因妖主不阴不阳、不黑不白的态度而烦扰。
“其他门派怎么说?”询问那弟子。
“回掌门,祁连、蓬莱、苍山已经应了,他们不堪南境和东境的施压,选择先去看看,之后再做定夺。”
“一群废物,”陆时宜喃喃道,他眉心紧锁,显然也对现在这个情况有些束手无策,“这个照羽决不能小觑,我当年与他交锋过几次,无论是修为,亦或是谋略,在四境都是登峰造极的。而且他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东境王,我们便不能再以当年斩烛九阴的理由,对他们发难了。”
“那么——”黎稚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要去吗?”
陆时宜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若不去,妖主的雷霆之怒,你来承担?”
“若是我们因为杳杳一事,让四境共同抵御妖族也好,”黎稚道,“就像是当年太上元君退妖一样,东境和南境如此广袤的两块土地,怎能都让他们占着?”
“此事我再思量一下,”陆时宜道,“你去回话,昆仑掌门三日之后,定会赴约。”
言毕,室内寂静一片。
片刻之后,陆时宜忽然道:“黎稚,我听闻你有一位出类拔萃的剑修弟子,确有此事?”
黎稚点头:“名为齐朝衣,虽然与玉凰山太子同年入门,但是修为已是不低,几乎已经赶上了我四十年的修为。”
“哦?”陆时宜略有惊讶,“既然如此,不妨命他率领众弟子去雪谷?”
“什么?万万不可!”黎稚连忙道,“我这位弟子,素来与玉凰山那位太子交好,我这几日已经在拼命安抚他了,若是让他们会和,那岂不是——”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没讲出来。
“好能有多好?”陆时宜轻笑一声,“在得道飞升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
说罢,他转过身看向黎稚:“唤他来吧,我与他谈谈,既然如此有能耐,我想他定能砍下那位妖主女儿的头颅来。”
第100章 莫向天涯09
100
坐在雪地里, 杳杳正在发呆。
他们走了许久也没能走出那道古怪的峡谷, 而这里似乎又有阵法加持, 导致难以御剑, 被困得久了, 所有人都是心浮气躁,哪怕风疏痕也有些焦虑。随后他意识到他们不能再走了, 于是便让所有人停了下来, 稍作整顿。
傅灵佼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她死也不放下背上的竹筐,好像背着它, 就是背着林星垂。
杳杳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也沉默着,独自一人走到旁边,抱膝发呆。
林星垂的死就像是将她最后一根支柱砍断了, 比起伤心和痛苦来说,现在她心头熊熊燃烧的, 就只剩下了恨。
原来恨可以烧干一个人的泪水。
杳杳第不知道多少次眨眼,试图让自己哭出来,但又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失败了。
她哭不出来。
风仍在吹着,但没有夜晚那么猛烈了, 杳杳看着远方, 那白色无穷无尽, 像是一片海。
她只见过一次海, 是和正法峰的人一同见到的。
杳杳反复地想着楚月灰说的那些话, 若不是她多管闲事,若不是她好奇心旺盛,若不是她入门昆仑,若不是她离家出走——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死去。
原来楚月灰一直就在怪自己,杳杳想。
天地如此广阔,她看着前方的风景,慢慢地想,没有边际,望不到尽头。就像是她现在一样,不知道下面该朝哪个方向走。
杳杳手指颤抖着,慢慢一根一根地收紧。
她多想亲口和林星垂说一句对不起,她不想让对方因保护谁而舍弃自己的性命,她没想过害死谁。
她没有想过。
如果可以的话,杳杳想,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将她吓了一跳,但转瞬,便像是野草一样疯长了起来。
“如果死的是我——”杳杳低低地说,“好像并不会怎么样。”
风疏痕听到了她的低语,心像是被击穿了一样感到阵阵的痛,他摇了摇头,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杳杳。一次次别离来得凶猛又猝不及防,根本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自己当初就放弃了寻找事实真相呢?会不会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杳杳他们也可以在正法峰,一直快乐地生活下去。
然而现在,一切都没了回头的机会,自责、愧疚、痛苦像是三座大山,压在风疏痕的心上,他沉默了许久,最终伸出手,握住了杳杳冰冷的指尖。
“你还好吗?”他问,“杳杳,这件事不怪你。”
“怎么不怪我?”杳杳反问,“如果不是我没有拖住修齐,如果不是我忘了他们逃离时的方向,如果不是我——”她说不下去了,手指发颤,想到最后一次,他们在海边嬉闹时林星垂说的话,他想给杳杳铸一把新的剑,然而还未完成,正法峰覆灭,林星垂身陨。
“风疏痕,”杳杳低声说,“已经到了这一步,除了杀了陆时宜,我想不到别的。”
少女双目发红,但眼底却仍然干涩,已经整整一夜了,她根本哭不出来。比起可以肆意发泄情绪,甚至一走了之的楚月灰来说,杳杳被困在这里,身陷樊笼,而且短时间内,也无法挣脱。
“嗯,”风疏痕点头,而后伸出手,将她搂进怀里,“我们会报仇。”
风声呜咽,像是天地间的哭泣一般,卷着雪和冷,飞速地穿梭流淌在这片石坡上。
然而正当他们安静地说话时,忽然,远方传来了一阵歌声。
这歌声悠扬缥缈,但却听出来是用什么语言演唱的,音调古怪,带着一股让人不由自主正色的肃穆和哀伤,像是正在为某个人送行一般。几乎是一听之下,杳杳就辨别出来,这应该是某种送葬的曲子。
“杳杳。”风疏痕道,“你看。”
循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杳杳他们身居高地,看到自他们所在的山坡之下,走来了一支队伍。
他们其中脸上戴着怪异的黑色面具,面具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是一种痛苦而向往的神情。身上穿着统一的麻布白衣,歌声就是他们一起唱出的。这支队伍身后跟着一个由六人抬起的棺椁,木料仍然漆黑,看起来沉重异常。
那些戴着面具唱歌的人,在这棺椁四周边唱边跳,歌声哀伤又通透,杳杳看着看着,鼻子一酸,竟然有些难过。
“这是什么?”杳杳问,“这些人是……他们是雪谷的人?”
风疏痕道:“我们也许已经到了巫族的地方。”
说罢,他将那张地图拿了出来,四周峡谷围绕,尽头一线洞天,恰好是那姓云的女子标红的地方。
“那他们在做什么?”杳杳问。
风疏痕道:“若我没猜错,这应该是洗骨葬。”
“洗骨葬?”杳杳迅速回忆起《四境志》上的内容,然后道,“这是……洗骨甦歌?”
这曾是在四境之中流传最为广泛的一首离魂去魄之曲,为了让故去之人早登极乐,在四境里化为雨雪,永生永世,自由自在。很早之前就有传言这是从北境雪谷传来的,但是并未有人证实,今日一听,倒好像的确如此。毕竟这首歌在四境按照原曲重新做了词,而现在这首,一共三段歌词,每一段都是不同的,听起来倒像是原本的那一版。
那群人自山坡下走过,为首一个戴着面具的人,率先看见了他们。
他慢慢地停下脚步,歌声也停了。
“你们是谁?”他开口问,声音利落缠绵,很好听,咬字有些奇怪,似是不太习惯说四境的官话。
风疏痕走上前,道:“昆仑正法长老,风疏痕。”
杳杳也道:“玉凰山,杳杳。”
那人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然后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黝黑、粗糙,却十分英俊硬朗的脸:“你们是四境修仙的?为什么到这里来?你们又是如何来的?”他不悦而警惕地问,“若是不说出来,就请出去。”
“我们是来找巫族人的,”杳杳上前一步,解释道,“你们是……巫族吗?”
“巫族?”那男子皱起眉,仍然十分怀疑地看着他们,“找巫族做什么?”
他话音未落,一旁忽然有个略微纤瘦的人又摘了面具,他较先前那男子来说更年轻些,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眼锋利,带着一股冲劲儿,立刻说道:“云三,你废话什么?我们不知道什么巫族,北境向来和外面修仙的人没关系,你们赶紧走吧,不要打扰我们做正事!”
“我们并无恶意,”风疏痕道,“只是来问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那少年瞪了他一眼,“你们是如何进来的?这地方分明布了密密的法阵,你们还能御剑不成?”
“就是御剑,”杳杳忽然灵机一动,说道,“我们快飞升了,所以来这里。”
此言一出,这些带着面具的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尤其是那少年,惊惧交加几乎写在了脸上,他瞪大了双眼,磕磕巴巴地问:“你说什么?飞升?你?”
“是我们,”杳杳重申道,她敛了笑,认真起来的模样,竟然有几分让人不敢质疑的笃定,“所以我们来北境,你也明白所为何事了吧。”
这群人虽然警惕性极强,但大概因为与世隔绝的缘故,所以城府并不深。此时叫杳杳这么一乍,这个蛮横的少年,和一开始那个冷硬的男子,便有些六神无主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并不能相信,”那叫云三的男子说,“所以还是请回吧。”
“好,既然你如此说,那么我们这就回去,禀报元君。”风疏痕接着杳杳的话,又自己发挥了一段,成功让对方愣住了,太上元君这个名字,像是一段他们的噩梦一样,慢慢侵蚀了回来。
“等等——”那少年急了,直接冲了过来,“你们是太上元君的人?!”
他伸出手,直接抓住了风疏痕的衣服前襟,而后者并未挣扎。
少年大骂:“这个老不死的,他还活着?!”
杳杳:“……”
听到这个称呼,杳杳和风疏痕都有些错愕,他们对视一眼,还是杳杳先说:“今天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的,不然我们也不能放心飞升。怎么,现在相信我们了?你们可以自报家门了吗?”
少年人和男人也对视一眼,而后其他人纷纷摘下了吗面具,他们都是一群极为年轻的人,眼中满是震惊。
“他是云三,我是云九,”少年道,“我们是巫族的旁系,但是住在一起,你们来的前一天,巫族的最后一个族长……已经因病过世了,就在这个棺椁里。”
“去世了?”杳杳无比诧异,怎么会这么巧?!
“没错,巫长老年岁已经很大了,不过她的重孙女还在,如果你们所言无虚,那我便可以带你们去找她。”
“自然没有半分虚假,”杳杳道,“等见了人,你们自然知道我们所说是真是假了。”
云九想了想,低声道:“那么,我们要先葬了长老。”
“请便。”风疏痕做了个手势。
杳杳忽然有几分好奇地开口:“为什么巫族长老过世,下葬却是如此简单的规格。”
云三扣上面具,刚要走,闻言解答道:“这是族长生前的要求,洗骨葬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是说,“若是你们所说为实,便一同来吧。”
看起来,这位叫云三的男人,是这里能说上话的。
听他这样邀请了,那杳杳他们就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她扶住眼眶红肿的傅灵佼,跟着风疏痕一起,与巫族的送葬队伍走在了一起。风茫茫地吹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但是这样的日子,杳杳却没来由地觉得适合告别。
令他们意外的是,洗骨葬的过程格外简单,所谓的洗骨,并非是现在要洗,而是先将故去之人土葬在一个植被茂盛的地方,十年后由后人将骸骨请出,再进行洗骨的仪式。杳杳他们站在不远处,看着那穿着一身繁复服饰的族长被缓缓下葬,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