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玛丽深深吸了口气,“认为恐怕是在用摧毁国内过剩产能的方式来缓和矛盾,先生。”
既然发生战争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产能过剩,那么只要摧毁这部分产能就可以了。
半个世纪后的二战结束没多久,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就进入了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社会。在高度垄断的控制操纵下,社会矛盾在某种程度上属于表面上“可控”的范围。
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所做的,不过是把未来操纵市场的模式,拿到了现在来用而已。
他浅色的眼睛里闪过几分意外的痕迹,不过那很快那份诧异变成了恍然,而后福尔摩斯先生陷入了深深沉思之中。
但思索并没有持续多久。
比起只是学了皮毛、拥有穿越者金手指的玛丽来说,福尔摩斯拥有着凌驾于凡人之上的智慧,更重要的是,他行走在伦敦的各个阶层之间,见过工厂主,见过大贵族,也见过贫民窟形形色色的穷人们。
他亲自经历过,亲眼见识过,因而即便理论知识不如玛丽,也迅速理解了她的言下之意。
只是侦探的所有心思都扑在破案上,一时间并没有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而已。玛丽这么一提醒,他立刻反应了过来。
福尔摩斯深深拧起眉头:“国内的市场不够倾销商品,于是在未来势必会发生一场因为争夺市场而产生的世界大战。詹姆斯·莫里亚蒂以这种方式破坏经济、降低产能,延缓社会发展,用以拖住战争到来的步伐。”
说着,他低了低头,神情越发凝重。福尔摩斯下意识地抬手,食指落在嘴唇上。
——是他标志性地思考姿态了!玛丽见他摆出经典造型,顿时来了精神,因为接下来的福尔摩斯势必会道出有用的线索。
“不,不止是国内的工业,”他说,“恐怕整个欧洲都有他所谓的‘代理人’——想以一人之力抵抗战争,如此狂妄!”
说到最后,向来冷淡平静的侦探,竟然流露出了几分厌恶的神情。
岂止是狂妄?这件是疯了!
即使詹姆斯·莫里亚蒂彻底摧毁了全世界的纺棉工业,就能阻止战争了吗?没有棉布卖,还会有无数其他的产品。而在国内因为工厂倒闭而失去工作的工人又该如何做活,大批工人失业,无法生存,造成的国内社会动乱,真的不会反而提前激化矛盾,更早的引起混乱,引发战争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的计划能够成功,那也是将无数穷人置于死地啊。
玛丽仔细想来,感觉事情不会那么那么简单,若是教授的思路如此直接,那也太有失水准了。
这仿佛站在金字塔顶端睥睨众生、视穷人为草芥的作为,显然碰触到了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底线,他吸了口气,当即转身,在会客室内踱起步来:“如此狂妄、如此傲慢自大,他怎么敢?!”
“他不会成功的。”
“他当然不会,我们必须阻止他。”
“不,先生,”玛丽沉重地说,“就算我们阻止不了他,他的计划也不会实现。除非詹姆斯·莫里亚蒂能彻底消灭资产阶级,消灭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否则战争一定会爆发。”
福尔摩斯的脚步一停。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玛丽身上,侦探静静地看向她,足足有半分钟之久。
这样的目光盯得玛丽莫名心虚:“先生?”
福尔摩斯:“你很欣赏马克思的学说。”
玛丽:“……”
侦探语气平静,看在他灼灼注视一下,玛丽还是免不了心跳快了几拍。
一名出生于南方乡村的未婚小姐,从未离开过本郡,更遑论到大城市、特别是工业城市见见世面。在来到伦敦之前玛丽从来没见过工厂,也没见过任何一名工人,可是对于工人阶级的指导理论却侃侃而谈。
换做任何人都会奇怪的。
“是的。”
但玛丽还是承认了。
幸而玛丽也不是只知道卖弄的傻瓜,她也不是没想到这点。
“我的父亲把卢梭和孟德斯鸠的书籍从伦敦待回了家,我左右无事,便拿去读了,”她说的可句句是实话,“但卢梭和孟德斯鸠并不能解答我的疑惑。”
“什么疑惑?”
“我们生活的社会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模样?为什么要光荣革命,为什么要将国王送上断头台,为什么现在的北方工厂多于农田,为什么伦敦越发繁华,也越发肮脏?”
玛丽想也不想,一股脑地将心中所想道了出来:“他们不能,马克思能。”
然而福尔摩斯好像并没有接受玛丽的说法。
哪怕是生活在伦敦的单身贵族女性道出这些话,都尚且有几分合理性。但玛丽的生活条件远离城市、远离工业,英国南方的矛盾冲突要比大城市小的多,她的人生中不应有任何理论家的存在——她不需要。
但即便歇洛克·福尔摩斯有所狐疑,却也没有因此轻视玛丽。
或许侦探不屑于社交礼节,也因超凡的智慧怀疑一切、从而显得很是傲慢,可他绝不会否认一个人的才能。
“你的这番话令我印象深刻,小姐,”侦探直白地赞扬道,“并非所有女士,甚至是与你地位匹配的男士,亦未必能够拥有这般见识。而这一切仅仅来自于你的个人思考。”
“……”
也不是吧!
几番接触下来,玛丽也摸清了真实的侦探是怎样的具体性格。他罔顾礼仪,对于低级失误——例如迟到,或者鲁莽之类的行为毫无容忍,但当别人做了他认同的事情时,福尔摩斯也不会吝啬情感表达支持。
接连几次得到侦探夸奖,玛丽都快习以为常了!
而且玛丽还是上过学,听过这方面课程的。
但她总不能向侦探坦白此事,只得硬着头皮接下夸赞:“谢谢你的认可,先生。然而我的思考仍然停留在原因层面上,无法想象得到该如何阻止莫里亚蒂教授。”
她手中没有线索,没有数据,这还都是次要的,因为福尔摩斯先生也没有。重要的是,玛丽的一切知识都停留在理论方面,纸上谈兵、侃侃而论尚可,要真的实践起来就一头雾水了。
比如说现在,明知道詹姆斯·莫里亚蒂手中控制着大量棉花原料商,可是玛丽还真不知道该从哪着手,前去阻止他好。
“是不容易,”侦探先生颔首,“此案比我想象的还要重大、牵连甚广,我需要思考。”
说着,他冷峻的面孔中勾勒出一丝兴致勃勃的笑容。
“哈!”
平日里高冷又淡然的绅士,从思考中回归现实后,像是孩子般大笑出声。
“虽然经济案件并非我的长项,”他说,“但这越发值得期待了。”
好吧,虽然情况不妙,可现在有歇洛克·福尔摩斯在呢。
看着侦探兴高采烈接下挑战的模样,玛丽莫名地放下心来。她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那接下来怎么办,先生?”
“我需要调查,大量的调查。”
“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其实玛丽觉得,到了这个环节她能做的很少了——又是未婚小姐的身份阻挠了她。但她仍然不肯放弃的一问,也许有惊喜呢?
而福尔摩斯从未让玛丽失望过。
“我得去贫民窟一趟,”侦探点头,“你若是愿意,大可以同我一起。”
“真的吗?!”玛丽双眼一亮。
“自然,”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经过此事,我认为汉普也应该对亨利·戴克有所补偿,这其中有你一份功劳。”
歇洛克·福尔摩斯径自走到衣架前:“我会请摩斯坦小姐另行通知你。”
“等等。”
玛丽突然想起来了昨日递过来的手帕:“你的帕子,先生!我这就拿给你。”
福尔摩斯戴上帽子:“改日再说。”
说完,侦探就像是风风火火到来般,也不打算同女主人加德纳太太打声招呼,便准备离去了。
玛丽又和侦探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亲自送他出门。福尔摩斯的马车前脚刚刚离开,后脚早早出去的加德纳先生便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
他见玛丽站在门前,甚至没有开口询问。睿智开明的舅父对着玛丽扬了扬手中的印刷物,无比欣慰地说:“恭喜你,玛丽,新一期《海滨杂志》的样刊出了,霍尔主编将杂志送到了我的办公室里。”
什么!
玛丽精神一震:她的连载终于刊登成册了!
第40章 红娘好难当42
加德纳先生将《海滨杂志》最新一期的样刊拿回了家, 这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加德纳宅一整天的话题。
没想到杂志社的效率这么快!
玛丽美滋滋地拿到样刊,翻到了小说连载版块。自己的作品变成铅字印刷于纸制出版物上,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极了。
虽然玛丽并不是一个仪式感特别强烈的人, 她写作的目的就在于赚取稿费、争取经济独立,可当自己的作品真正发表时, 她仍然感觉到浓浓的自豪感涌上心头。
早在确认过稿时霍尔主编就说过,由于《连环杀手棋局》是玛丽的处女作, 她的创作手法在当下的文坛也颇为少见,因而在无法确认反响的前提下,没办法给玛丽太多的版面。
五万词的小说要分成四期刊登,但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端了。
玛丽对自己的小说内容熟记于心, 她迅速扫了一眼作品的排版,便一目二十行地跳到了最后,当期连载结束的位置。
一万余词的篇幅并没有展开多少剧情。首先是大概铺垫了主人公菲利普·路德其人:大名鼎鼎的私家侦探, 生活却不太顺利——他的妻子兼助手在一年前因身体不好而流产, 之后一直郁郁寡欢, 最终随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子而去。
与妻子伉俪情深的菲利普·路德备受打击,一整年没接任何案子,不是沉浸在酒精里, 就是成日失眠、唉声叹气。他一位担任牧师的好友左右看不过去, 便邀请他到自己的教区散散心。
菲利普·路德到来后, 心情并没有好转多少。他仍然流连于当地酒馆之中,小说的主线剧情正是从这儿展开的。
一名身材极其高大、压迫力十足的工人走了过来,热情地同路德搭话, 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
路德惊奇之余,同工人聊了起来。他说他叫爱德蒙,言谈之中路德发现他见多识广、头脑聪明,极具谈话技巧,是位十分讨人喜欢的人。路德和爱德蒙越谈越深入,不知不觉间竟然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爱德蒙说自己一直很仰慕路德和他的妻子,这话正中路德伤心处,他免不了和爱德蒙倾诉一番怀念妻子的心情,爱德蒙好言宽慰的同时,也劝他接个案件,好从伤心事中转移视线。
路德摇了摇头,说这么平静的小镇,哪儿来的案件呢?
爱德蒙却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玛丽的文笔简洁——一来,她确实不是那种爱好华丽精致风格的性格,二来,也是为了迎合菲利普·路德这位“硬汉”侦探的叙述口吻。
在路德的视角里,爱德蒙“近乎木讷的面孔和冷静犀利的言谈截然不符”,工人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而后用不急不缓的语气做出了回应。
“你知道的,侦探,”他用极其、极其冷静,到了近乎冰点的平淡口吻说道,“干你这行多少会明白,一切罪恶与黑暗总是会掩盖在安详的表象之下,这座小镇也是如此。”
“哦?”
菲利普·路德顿时来了兴趣,他问道:“你认为,你居住的小镇也同伦敦一样,在看不见的地方藏纳着罪恶?”
爱德蒙:“是的。”
路德:“即便我朋友的教区整整一年没有上报一起案件也是如此?”
爱德蒙:“没有上报只能证明不曾被发现,侦探,那不代表着没有罪孽发生。”
路德:“你觉得有,是谋杀案,还是盗窃案?”
爱德蒙:“是谋杀案。”
在第一人称的描述下,路德闻言一凛,见多识广的侦探蓦然严肃起来。
“那么,”他说,“怕是只有知晓凶手身份,你才会如此笃定了。”
“是的,我知道。”
爱德蒙坦然回答。
他转过身,工人庞然的身躯像座小山般遮住了酒吧的灯光,他呆板的神情隐匿在黑暗之中,让那平静的语气近乎可怖。
“凶手是我,侦探。”
——然后,本期的连载就停在了这里。
玛丽面无表情地放下杂志,看到简期待的表情时,总算是崩不住表情,失笑出声。
“怎么,”简有些讶异,却也无比期待地问道,“是有什么印刷错误吗?”
“不,不是。”
玛丽摇了摇头,笑得停不下来。
断章断在这里,也太过分了吧!讲道理,换她是读者的话,好不容易一口气读到最后,正是关键时刻,突然来了个未完待续——她是要摔杂志的!
霍尔主编也是位人精了,知道该如何调动读者的好奇心。
一开始玛丽还担心自己的新连载会毫无反馈,吸引不到任何读者。但现在亲自拿到了杂志,她倒是稍稍拾回了信心。
《海滨杂志》销量还不算坏,而新连载断在了关键处,多少也会引起小部分人的好奇心吧?
而之后,玛丽发现她是低估了自己,第一期连载的反馈还是不少的。
待到本期的杂志正式印刷完毕,出现在市场上时,许多对新连载感到好奇的读者将信寄了过来。
原本长期在《海滨杂志》连载的老先生最近身体不适,决定搁笔去比利时休假。这也是为什么霍尔主编正在寻觅能够长期合作的新作者。作为顶替《海滨杂志》读者们的熟面孔的新作者,这位“菲利普·路德”,自然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