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那就好。”
哈德森太太放下心来:“碰到终身大事,再聪明伶俐的单身姑娘也会迷惑犹豫,我可看不得你们匆忙决定之后又后悔。布莱克伍德爵士好归好,可是你千万不能答应他。”
玛丽忍俊不禁:“我不会的!”
得到玛丽再三首肯,哈德森太太似乎才放下心来。她心满意足地瞧了一眼表情真挚的玛丽,又瞧了一眼表面上无动于衷的福尔摩斯,把茶壶放下来:“你们两个尽管单独谈谈,我看华生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那可不是吗。
心上人痛失挚友,不管是出于爱情,还是出于礼貌,华生都不会在此时离开摩斯坦小姐半步的。哈德森太太放下了茶具后离开房间,整个客厅立刻安静了下来。
直至此时,福尔摩斯才收起了顶在下巴处的双手,用他浅色的眼睛看向玛丽。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问。
“就在昨天,”玛丽回答,“布莱克伍德爵士邀请我到布朗洛先生的家中去看望小奥利弗,期间小奥利弗……误会了我同爵士的关系。在回来的路上,他趁着这个机会,竟然打算向我求婚,还表明了想邀请我加入光照会。”
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很合理。”他说。
“什么?”
“对于贵族们来说,没有什么方式比联姻更适合表明立场了,”福尔摩斯冷静地解释道,“如果他想拉你入伙,对于一名他不甚了解,也没见过几次的单身小姐来说,结婚是最好的合作契约。第一,有了夫妻关系后你们就成为了利益共同体,布莱克伍德的生死荣辱就是你的生死荣辱,你会背叛,或者虚与委蛇的可能性大大降低;第二,光照会的成员不是贵族就是富翁,即便布莱克伍德看中了你的才能,你的背景也不配加入组织,同他联姻,是提升你阶层的最简单方式。”
玛丽很是无语:“那我是不是该感谢他啊,还体贴地帮我解决了人生中的一大难题呢。”
福尔摩斯一哂:“请不要妄自菲薄,玛丽小姐,你的眼界和好学远胜于那些所谓的贵族们。阶层无法决定一个人的全部,是否上进才是定义一个人的根本。”
玛丽:“……谢谢你,侦探。”
福尔摩斯不以为然地侧了侧头。
他舒展开身体,不再保持着刚刚那副思考的姿态。福尔摩斯低下头,从实验桌抽屉中拿出了烟斗和烟草。
“不过,”他塞好烟草,双目中闪过玛丽无比熟悉的锐利色彩,“如果布莱克伍德这么做,他很有可能已经知道我们调查到哪一步了。”
“你不好奇我拒绝布莱克伍德爵士的理由吗?”
福尔摩斯的动作一顿,而后继续从抽屉里摸来摸去。
“拒绝了便是拒绝。如果你答应了他的求婚,”他平静地说,“就不会再协助我继续探案。这并非什么高深莫测的推理,玛丽小姐,我不认为自己有询问的必要。”
玛丽笑了笑:“也是。”
福尔摩斯:“但是——”
“但是?”
他没看她,而是认真地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玛丽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但是”之后的内容。失去耐心地她叹息一声,把摆在实验桌上的火柴直接推到了福尔摩斯面前。
福尔摩斯:“……谢谢。”
侦探点燃烟斗,等到烟草的味道从室内寥寥升起的时候,他才用一副镇定的态度不急不缓地开口:“但是我赞同哈德森太太的观点,玛丽小姐。如果一位绅士索要的东西你给不起,就不要与他结婚,这样的婚姻绝不幸福。而除此之外,即使布莱克伍德爵士的条件优异,任何单身小姐都不应该错过这样的单身汉,可我觉得他不适合你。”
什么时候歇洛克·福尔摩斯还兼职情感婚姻专家啦?
讲道理,哈德森太太用老神在在的神情道出这句话多少还有些说服力,侦探同为单身汉道出这些话,换做其他姑娘,肯定要嗤之以鼻地回敬一句你懂什么。
但玛丽只是挑了挑眉。
她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不动神色地问道:“是吗,那我很想听听你的理由,先生。”
点燃烟斗的福尔摩斯往椅背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首先,”他就等玛丽这句话呢,“如我刚刚所言,你们的阶级不同。这绝非出于诋毁你而言,玛丽小姐。布莱克伍德拥有大量田地,还兴办了不少工厂。论资产,他不比你的姐夫达西先生逊色。但正因如此,身为剥削阶级的他是无法理解你对工人的深切理解同情的。”
“宾利先生和桑顿先生也是剥削阶级呀。”玛丽免不了为自己的姐夫和朋友的爱人申辩。
“但布莱克伍德还是光照会的成员,你认为一名信奉精英主义的人会赞同马克思的理论吗?”
“……”
可恶,竟然被他一句话说对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玛丽真的对布莱克伍德有那么丁点好感,在他道出马克思不切实际的时候,这人已经彻底出局了。就算玛丽不是那么信奉马克思主义,可她的朋友——摩斯坦小姐,工人代表希金斯,统统都是无产阶级。难道为了个人幸福要抛弃珍贵的友谊吗?玛丽可办不到。
“其次。”
见玛丽不说话,福尔摩斯便自行继续说了下去:“我也不认为你能够忍受贵族夫人的生活。如果你喜爱的是沙龙、舞会,以及衣食无忧,靠别人伺候的荣华富贵,何必换上女仆和工人的装束为贫民和工人四处奔走。要想嫁个布莱克伍德这样有钱又体面的绅士,你根本不会选择搬来伦敦,过自食其力的生活。”
“或许我是为了爬得更高才忍受辛苦的,毕竟我的两位姐姐结婚后,她们在伦敦可有了进入上流社会的路子。”
“那么,你的写作生涯呢?”
福尔摩斯先生难得来了耐心,同玛丽辩论这些理应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名义上,塞彭泰恩大街的公寓是你的长姐简·宾利夫人投资的房产,布莱克伍德并不知道你就是菲利普·路德,玛丽小姐,我不认为你成为贵族夫人后,在打理家业和耗时社交之余,还有精力进行创作。”
“………………”
但凡歇洛克·福尔摩斯陈列出任何问题,哪怕是搬出光照会和他们的立场不同,玛丽要想耍赖,她都有十万个理由可以反驳。但唯独这两点不行,独独搬出马克思和菲利普·路德,玛丽完全无言以对。
“所以。”
福尔摩斯还煞有介事地总结道:“根据这三个理由,我认为布莱克伍德爵士并不适合你。出于……朋友的立场,我赞成你在第一时间拒绝了他的求婚,且希望你在今后与他打交道时,也不要因为外界的观点和立场而产生动摇。”
说来说去,中心思想就是一个:布莱克伍德不合适,别让他诱惑你。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歇洛克·福尔摩斯用长篇大论来陈述自己的观点——关于玛丽婚姻未来的观点,她一直沉甸甸的心情突然拨开乌云见晴日,变得轻松起来。
到了这个环节,压在她心底的死亡阴影才散去几分。
“你说了这么多,先生,”玛丽的笑容也多少增添了几分真情实意的意味,“唯独落下了最重要的一点,若是有这一点,你说的所有‘不合适’也会变得脆弱不堪、毫无意义。”
福尔摩斯立刻转头。
他盯着玛丽看了半晌,确认她不是强词夺理,而是胸有成竹之后,才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开口问道:“尽管我不认为自己落下了什么,可我仍然希望听听你的反驳。”
玛丽:“我不爱他。”
福尔摩斯的动作蓦然一顿。
玛丽:“如果我深深地爱慕着布莱克伍德爵士,你所说的一切也不会成为我追求爱情自由的障碍。但我不爱他,我对布莱克伍德爵士没有,也绝不会心生超出友谊的喜欢,因此就算你陈列的因素全部不存在,他是世界上唯一适合我的丈夫,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所以福尔摩斯先生,我认为你的担忧完全是多虑,我不会动摇的。”
“……”
说出这番话的玛丽语气真挚、表情认真,她平静又坦然着回望着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浅色眼眸。四目相对,两个人在片刻之内都没有继续说话。
最终是福尔摩斯打破了沉默。
他失笑出声,侦探既像是了然,又像是意外地摇了摇头。
“即使你聪明好学,才思敏捷,玛丽小姐,”他说,“你的身上仍然具有属于女性的感性色彩。”
“这不好吗?”
“不,相反地,这很好。”
福尔摩斯认真说道:“这使得女士们往往能更直接的切入真相,总是能说出无价的箴言来。我向你道歉,玛丽小姐,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生怕你误入对手的圈套,却不曾考虑到这样揣度你完全是轻视了你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灵魂。”
玛丽无所谓地侧了侧头:“没关系,我并没有感觉冒犯。”
不仅没有,她反而还很高兴。
还有什么比歇洛克·福尔摩斯表示出真切关心更为荣幸的事情呢?现在的玛丽已经不会为了侦探的称赞和肯定欢呼雀跃了,她都习惯了好吗。但玛丽依然很高兴自己的感情——至少现在是友情,并非出自一厢情愿。侦探先生的内心中也有一份位置留给了她,用以考虑她的感受和未来,也会认真地给出建议和关怀。
并且,在玛丽的私心里,她也由衷希望这份建议除了出自朋友之外,也出自侦探……并不想让她同别人结婚。
当然啦,玛丽不会把这句话说出来的。
“不过,你的担忧是正确的。”
玛丽成功地驳倒了福尔摩斯,他也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而是结束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回到了她最开始的疑问上来。
“光照会的存在并不是个秘密,虽然他们没有大张旗鼓的公开自己,但至少对于组织成员身边的人来说并非是个秘密,”福尔摩斯阐述道,“布莱克伍德试图邀请过我,也邀请了你。甚至是詹姆斯·莫里亚蒂也深谙他们的存在。然而光照会具体是做什么的,我们却几乎找不到任何线索。”
“会不会可能是在之前他们从未有过动作。”
“我正是如此考虑的,小姐。”
福尔摩斯无比赞同地颔首:“在亨利·戴克之前,我从未听从过魔鬼脚跟流行于贫民窟,假设光照会是在近一年之内有了动作,也势必是在我们追查莫里亚蒂教授同时组织行动。”
“会不会因为你调查到了爱尔兰工人,和亨利·戴克恰好与之有关,让光照会误以为是你在调查他们?”玛丽问。
“不排除这种可能。”
福尔摩斯说着,再次举起了手指。
他的食指轻轻抵在嘴唇前,这是侦探陷入思考时的标准动作。
“但我们仍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想法。”良久之后,福尔摩斯说道。
是这样没错。
玛丽在心底迅速地过了一遍他们目前掌握的线索——从爱尔兰工人起,到赛克斯和亨利·戴克的死,再到被毁灭的祭坛和亨利的笔记本,更不会放过光照会的几名成员。
想要调查……有些难啊。
“祭坛被摧毁之后,”玛丽很是苦恼,“线索又断了。几个方向完全不同,要排查起来很费工夫。”
“只好分头行动了。”
福尔摩斯用笃定的口吻开口:“既然华生一心一意扑在摩斯坦小姐身上,想必他不介意自己暂时充当摩斯坦小姐为朋友伸张正义的助手。就请他多往白教堂教区走几趟,协同爱尔兰工人们调查贫民窟还有多少人接触过光照会,或者说魔鬼脚跟。”
玛丽:“那,那祭坛和……和……”
福尔摩斯迅速瞥了玛丽一眼。
“图腾符号和爬虫的研究交给我。”他说。
任谁都能看出来玛丽有点怵,听到福尔摩斯这么说,她长舒口气。
说实话,玛丽真的不怕虫子,她连尸体和鬼怪都不怕,更遑论连脊椎动物都不是的爬虫?然而不论是墙壁上的爬痕,还是成千上万脱水的爬虫尸体,都够玛丽喝一壶的——正常人都会因为密集恐惧症头皮发麻的!
也就只有歇洛克·福尔摩斯这样心智强韧的人才会无动于衷。
“至于你,玛丽小姐,”福尔摩斯说,“我很高兴听到你完全不被布莱克伍德爵士诱惑,且明白你与他之间或许会产生尴尬情绪。但光照会的内部结构对我们来说仍然是一个谜团。鉴于布莱克伍德深知我在调查他,即便被你亲口拒绝,他也不会放过通过你来打探线索的机会。”
玛丽顿时懂了。
“所以你希望我能继续与布莱克伍德接触,”她接下福尔摩斯的话,“甚至如果有必要,同光照会的成员们进行接触。”
“我知道你不喜欢社交,”福尔摩斯说,“但我相信你能胜任这件事,玛丽小姐。”
“我会尽我所能。”
“也很抱歉因为案件,耽误了你创作的时间。”
“……”
玛丽可从没抱怨过她没时间构思小说连载。
哪怕光照会一案,确实有如侦探所说,占用了玛丽构思创作的日子。
在伦敦安家也有一段日子了。要知道《狂欢之王》和《连环杀手棋局》的构思几乎是连在一处的。而现在《狂欢之王》第二期连载都马上要刊登印刷了,可是玛丽几天之前才刚刚确认下来自己的新连载要写什么。
她从未抱怨过,然而歇洛克·福尔摩斯仍然发现了这点。
这叫玛丽的神情陡然缓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