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里,随着他武功越练越高,心底的一抹担忧就不时冒头,不知所踪的故人到底有没有寻到合意的师父,在茫茫江湖有否遭遇苦难?直至阿碧临终都不曾吐露当年为何那般二选一定了徒弟,被放弃的那个真的毫无怨言吗?
黄药师不由侧脸看向楼京墨,他有好些问题想问,却不知对方还想不想答。
这一眼却看出邻座的人有一点心不在焉,那是有丝不尽兴地将筷子搁在了箸枕上,而他一眼就明白了其中因由。
重阳佳节,左持蟹螯右持酒,无奈天龙寺是佛门之地,此宴有酒却无肥蟹。
楼京墨不经意与黄药师对视一眼,好像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两人放在桌上的手指皆是微微一动。
黄药师脸色不变地垂下左手,于桌下做了一个五指成爪的动作,可不正是螃蟹一半的身体在张牙舞爪。与此同时,楼京墨刚好自然地垂下搁置筷子的右手,她伸手毫不犹豫地将那横行螃蟹的另一半身体也补齐了。
看来两人分别多年有些默契还在。
陶潜盈把,既浮九酝之欢;毕卓持螯,须尽一生之兴。那还在等什么,必须快点找借口离开去城里敞开肚子吃肥美的秋蟹。
“大师,我才想起客栈里还有一物未取,这会……”
“段兄,我还有一物留在客栈,想要先……”
不想两人同时开口,为了一顿肥蟹也是用足了蹩脚的借口,有够拼的。
湛寒与段智兴被如此蹩脚的离席理由给逗乐了。当下,受邀而来的两人都好意思说各自有要物落在客栈里,主随客便,湛寒也不好留人,很是理解地让两个心不在此的人想取什么就取什么去。
楼京墨与黄药师似乎完全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窘迫,却是几近将轻功发挥到了极致,半句话也不多地一溜烟就从点苍山飞回了大理城门口。
直至在城门口站定,楼京墨才懊悔之前走得太急,“刚刚应该多问一句,大理城哪一家的蟹烧得最好。这事情由当地人建议一二,总比我们撞运气来好。”
“你莫不是傻了,天龙寺的两位能给出什么好建议。湛寒大师不食荤腥,至于段兄定会说宫里的最好。”
黄药师的话音一落,两人面面相觑了都笑出了声。此情此景还似当年站在姑苏菜场,两人讨论买哪一家的菜回去烧比较好。如此一笑仿佛一下就抹去了十多年未见的距离感。“边走边看吧。不过,我觉得店家做的总缺了一些火候。”
“看来,黄兄是自认你的手艺一绝。”楼京墨半点不提由她下厨,“反正肚子也填了四分可以多等一会,那么不妨先去买新鲜的蟹,期待一下你做的蟹。”
黄药师见楼京墨一副顺理成章的模样,反而不想就这样顺着她的意思来。“想吃我做的蟹,你好意思空手而来?何况我记得某人说过,如果他年再遇会做上两道大菜,务必请我品鉴一番。”
楼京墨面露惊讶之色,她怎么半点不记得曾经有过对自己的厨艺不自信的时候,居然还会特意请旁人品鉴她的手艺?这就像是一个劣质的笑话。
“你定是记错了,我只会说高兴了就赏谁两道大菜。品鉴与赏赐有很大区别,想必黄兄是受不得后者的。”
黄药师当然不需要谁赏一口饭吃,他也知道其实楼京墨当年说的是等来年重逢做两道大菜以庆祝学有所成。可是谁让这人一上来就定了由他做菜,完全把别时的承诺抛之脑后,那么他篡改一二说词又有何不可。
这下真像是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一心渴求肥蟹的两人就僵持在了城门口。
“好吧,是该依黄兄说的,我不能两手空空去吃你做的菜。”
楼京墨看似后退了一步把话绕回了黄药师的第一问上。她左袖一甩,手中多了一把木折扇,轻摇折扇是清风徐来。
黄药师送的这把扇子由铁桦木而作,因为几近刀枪不入的木质特性,所以扇面上没有任何的刻文,平平无奇到了极致,仅在一片扇骨的尾端细刻一个‘砚’字。
“早就该礼尚往来的,以谢你所赠的扇子。”楼京墨也没多夸奖黄药师所送的扇子是否合她的心意,像是变戏法一样,她的右袖里滑出了几支带露菊花。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今日重阳,登高也登了,糕点与酒也尝了,倘若还想聊表谢意,我也只有为黄兄准备好几只簪鬓菊花。你且看,这几支比城里人头戴上的都要美。”
时至宋代,重阳佳节,簪菊风行,即便是身在大理城也不例外。
城里的男女老少大都发簪菊花,一望而去并不觉怪异,反而颇显城里一派热闹,人们也因时逢佳节洋溢着喜悦之情。
黄药师却多年不过重阳,不说是重阳,一年到头很多节日他都是不过的。
祖父去后,他与父亲见面没几句话就会吵起来,而见父亲郁郁不得志的模样,多半只能是他不予争辩拂袖而去。后来,哪怕他练得九花玉露丸那般的好药,但也医治不了愁困于心病的父亲,只能眼看着父亲撒手人寰。
正如重阳这般三五好友相聚登高辟邪的节日,热闹俱是别人的,黄药师也不稀罕掺和其中,更不谈似这满城男女老少头戴茱萸菊蕊。“楼砚,你敢!”
“我为何不敢?”楼京墨一脸你好生奇怪的表情,她先选了一支墨菊插入发髻,隐约能听城门口三三两两途径的人都夸是好颜色。“你看,我敢啊。如果按姓名选的话,黄兄与这两支金菊都很相合。”
楼京墨从点苍山一路快速飞至大理城门前,途中顺手摘了几支野菊等得便是这一刻。她的确不喜欢簪花,但一年一回欢度重阳,全民簪菊插茱萸,应景地放松融入其中感觉也不错。
“黄兄,难道是你不敢?不对,你哪有不敢的,怕是你不会吧?”
黄药师抿唇不置一词地紧盯着递到面前的两支菊花,它们盛开的模样似是在嘲讽他为何一下子想不开离开了天龙寺,更似在嘲笑枉他这些年不合时宜的忧心。比之他担忧的楼京墨会经历江湖苦难,实则只有这人让旁人感到棘手而已。
“你到底是不喜欢?还是不会?”楼京墨原本没打算为难黄药师,偏偏他撞上来先要将她一军,“如果是不喜欢这两支,我们可以走遍大理城,总有一支能入你法眼。如果是你不会的话,我可以代劳的。”
簪菊已而,如此简单的动作,恐怕是连傻子都会。
“我不会?你可以代劳?”黄药师似笑非笑地说着,比起直接碾碎了这花,不如成全了楼京墨说的菊花须插满头归。下一刻,他便是出手如电地向两支菊花探去。
一言不合就动手。
楼京墨挑了挑眉,便反手将两支菊花朝上一抛,今天倒要看一看一抹金色是簪入了谁的发中。
第23章
大理城门口,一青一蓝的衣袂翻飞之间,两人已经过了百来招。一支菊花仍是完好无损地悬在半空,一会飘向楼京墨,一会又直逼黄药师。
不知何时街上多了一圈围观群众。人们大多对武林人士打斗避而远之,可眼下瞧着是争花之斗,该是不会有殃及浴池之灾,便是站得稍稍远一些遥望起来。
“让一让,让一让。”一辆牛车驶入城内,其上拉了几大箩筐的货物,从中隐隐飘散出一股水产咸腥气,该是给各家饭馆的夜市来补货的。
“黄兄,你看货也入城了,还是去挑些新鲜的才好。”
楼京墨说罢就朝一支黄花枝夹去,不过黄药师也同时出手夹住了那根花枝,四指同在一根花枝上,谁也没想谦让地先撤去力道。
黄药师却见近在眼前的楼京墨忽而低眉浅笑,她未曾出招的左手忽而扇出一道清风,半空中的另一支黄花便要斜飞向他的发冠处。如果他挥出玉箫去阻,恐怕此花逃不过零落一地的结局。
仅是一瞬之差,黄药师左手的玉箫未动,他的发冠处已经添了一支黄花。
此时再看两人四指间夹住的那一支菊花,它受不住两股内劲的暗斗,花瓣片片坠地,徒留一根空枝。
楼京墨并没有为手上那支花的凋零而惋惜,“墨菊金菊,一人一朵,倒也对等。”
“我该稀罕你的花!”黄药师几度想要伸手拂去发间多出了的一抹黄花,但是人来人似乎所有人头上皆是簪菊,他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默念着眼不见心不烦,就让那一支花留在了发间。
楼京墨满意地点头笑了笑,引得黄药师瞪了她一眼,是立即转移话题,“黄兄,你已经收了我的花,你的蟹是不是该下锅了?”
“是该下锅了。”黄药师没好气地低补了一句,“你如此垂涎它们,它们敢不下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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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月华灯相照,两人分食了一桌令人回味无穷的蟹宴。
在客栈二楼窗边,临窗遥望月下洱海,夜色下大理城烟息尘收,端是一派水静山秀。
楼京墨简单地谈起这些年的经历,从江南水乡到昆仑雪山,这一路她走得有些远。
“师父对我非常好,夸张一些说是有再造之恩。在他的指引与指点下,让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入门者,避免了很多武学上的弯路。师父既于武学一道严厉,又于创新一道宽和,我想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我的老师了。”
“那就好。”黄药师看着桌上的一杯菊花酒,杯中物清浅的色泽倒映出了半轮明月,他放低了声音,“家师,我是说阿碧前辈,她临终前也没有告诉我当年不选择你的原因。”
楼京墨闻言拿起酒杯轻轻碰了碰黄药师的杯子,当瓷器相触的清脆声响起,她少见地正色慎重说到,“阿碧的选择是她的选择,当年我们左右不了她。我想她是事出有因,而我们没有必要纠缠着起因不放。下面这话我只啰嗦一次,药师,你从不欠我什么,不必于心有愧。你说呢?”
两人之间不亏不欠,方才是一种舒服的相处之道。
黄药师望着杯底的半轮明月,复而又抬头看向对座的楼京墨,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露出一抹笑容,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如你所说,我们问心无愧就好。”
“就是这个理。”楼京墨知道这杯酒过后黄药师该把那些本不该由他负担的愧疚都放下了,她又想起了一件事。“对了,你稍等片刻,我回客栈取一样东西。”
这次真不是找了蹩脚的借口,确实有东西留在客房里。
半杯酒刚过,楼京墨就拿着一个能装下猪头那般大的木匣子进门,她将木匣子放在黄药师跟前,单手掀开盒盖。“一支菊花自是不抵万金难寻的铁桦木扇,我是个俗人,比不得你制玉箫削木扇,这些便聊表心意吧。”
只见木匣子里是满满一盒极品和田玉,白、青、灰紫、浅绿、深绿、黄色、褐色、墨色等等,盒中玉坠无一不是雕工精湛。有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这样一匣子的美玉少说能淘换到杭州城的一座雅致园林。
“以玉佩玉,想来这些玉坠总有一款能配你的玉箫。换着心情佩戴也成,根据衣服的颜色搭配也成,反正你随意就好。”
楼京墨说得云淡风轻,好似根本没意识到这一出手,扔了多少钱出去。
黄药师见识过不少珍宝,却也为这一匣子晃了晃神,这些极品美玉竟然就随随便便地被归置于一处!他先是涌出一股美玉错投俗人之手的愤愤,随即是忍不住放声而大笑。
“你啊,还真是没有变,和当年一模一样。”黄药师迎上楼京墨疑惑的神色便道,“那年你硬把一叠银票塞给我,说是小楼春发的红包,出力的人都有份,容不得我拒收。本以为你随着高僧研习经书多年,多少能懂些风雅之事,现在看来……”
楼京墨看到黄药师摇头不语,她也笑了起来,“我怎么就没进步了?我已经不给你真金白银而改送玉石了,难道这还不够吗?你就直说,要还是不要吧。”
黄药师还是收下了一匣美玉,他的收礼谢词却很欠揍,说他才能不让美玉蒙尘,仿佛是他将美玉从俗人楼京墨手里拯救出来了一般。
楼京墨秉着送出去的东西是泼出去的水,也懒得管黄药师是否心口不一地非要找机会损她一番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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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未至之前,两人一直客居天龙寺内与湛寒大师谈经论道,三不五时段智兴也会来寺里一起切磋武功。
别看六脉神剑仅余残本,可毕竟大理段氏武学同出一脉,段智兴习得一阳指再去品悟六脉神剑,两者之间当然可以相辅相成,而让他有了不少心得收获。
此番皆因楼京墨先以诚意示人,特意将六脉神剑残卷送归大理,如此便也让她与大理段氏结下了一份善缘。
“楼先生有意将小楼春的生意做到大理来,我肯定是欢迎之至,这就能给你一个承诺,定会在大理境内给小楼春行个方便。”
段智兴已经听楼京墨说起她此行云南的主要目的,想要一探能否开通小楼春于西南行至波斯一带的商路。倘若小楼春商行能在西南铺出一条路来,那么相对医馆药铺等也会相应进驻大理,对于大理百姓来说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此外,还有一个消息不妨说与楼先生知晓。先生既是大轮明王的徒弟,想必也知晓祖父与逍遥派的一些往事。逍遥派原本严禁对外人提起门中事宜,而今你我也算不得完全无关的外人。倘若楼先生有兴趣的话不妨走一趟无量山,那里还有一些逍遥派的医术残卷。”
“哦?难道是昔日虚竹掌门所留之物?”
楼京墨一听来了兴致,她已经知道逍遥派自虚竹与函谷八友的师父苏星河起分成两支。显然灵鹫宫所在掌握了更多的传承,可惜虚竹出南海不复回,而灵鹫宫内已成废墟,所余门人皆是不知所踪。
“是,也不尽是。”段智兴没有具体说长辈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只说段誉虽然不喜武学但晚年对医学颇有兴趣,而逍遥派于医学一道造诣颇深。
“早年间,虚竹前辈为人实施过换眼之术,他出海前将灵鹫宫保存的逍遥派医学典籍赠与祖父。祖父禅位之后大多时间隐居在无量山,后来那些医书便也存放于山下石室。”
然而,段智兴提及无量山之时苦笑了起来。“祖父晚年喜静,不让旁人打扰他在无量山的生活,向来都是一人独居。我等后辈因无人钻研医书典籍,便也遵祖父之愿没有去确认那间石室的具体位置,仅仅知道它在山林下方。”
懂了。当下给出无量山所藏医书的消息是段智兴在示好,这样一批医书的消息肯定不会随便让外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