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连素现在有些头疼。
她将压切长谷部连着刀鞘一同从袖中抽出,羽衣狐瞧见那熟悉的打刀,神情更是愤怒。“你这是背叛我吗!连姬!?”
被妖气笼罩连月光也变得冰冷骇人的黑暗房间之中,却没有任何一双眼睛能从那年轻女郎的身上舍得挪开。
“这既是……凭着美貌即可成为传说的,倾国的巫女?”百鬼之中不知是谁喃喃自语了一句。
从未见过传说中让第六天魔王神魂颠倒的巫女连姬,乍一见到真容妖怪们一时间竟是愣住的不知凡几。
——立于百鬼之中的窈窕身姿,其呈现出的风采已经到了诅咒级别的地步了,再想想羽衣狐这般反应,没法不让人联想到这千年狐妖对这被她掳来的巫女究竟是个什么心思,人心可乱,妖竟也为她着迷?
身处后方的牛鬼目光落到了奴良组总大将的身上。
来吧,要怎么做呢,总大将——
而滑头鬼却因为连素望过来的目光,本能的瑟缩了一下。
牛鬼:……啧。
“……我应当说过让你回去的话?”连素皱眉说道。
“是你叫人转达的,我就当不是你说的了。”滑头鬼流里流气的笑了笑,刀刃横于身前,眼神中也多了几分认真的意味,“之前不是说了吗?老子喜欢你。”
年轻的百鬼之首,意气风发,百鬼簇拥,此刻他站在这里,嘴角的弧度却多了几分自嘲的寂寥:
“我从当初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这份心思就没变过——不过当时你是高高在上隐居灵山的巫女,而我只是个连你身边刀剑化身的付丧神都赢不了的小妖怪。”
羽衣狐发出了一声冷漠的嘲笑。
“听啊,连姬……你这罪孽之身竟然还能惹得血气方刚的妖怪为你出生入死呢……对着妾身挥舞刀剑的妖怪有百年不见了吧?别担心,连姬,等妾身看完这场余兴节目之后自然会过来和您聊天的。”
她抬手一挥,无数妖怪自然凑上前去拦在他们身前也拦住了滑头鬼的视线,羽衣狐舒展自己转生之后的七条狐尾,对着连素露出了冰冷的笑容:“没关系的呦,连姬;这种事情如果是你的话无论多少次妾身都会原谅……是了,像是当时从织田信长手中将你夺走一样……像是当时从信女清姬手里把你带走一样……无论多少次,你都会回到妾身身边。”
滑头鬼神情阴沉,可他手中刀刃尚未抬起,就听得连素轻声说道:“——所以说,为什么滑瓢你一定要过来呢?”
奴良滑瓢并未来得及张嘴。
因为他看见连姬手中的刀刃早已不知何时出鞘,悄无声息地刺穿了羽衣狐的心口。
——连姬应当是擅长刀剑的,这一点他们都有这个认知,这乱世中能一人守一山的美貌女子定时有几分本事,她身边并没有其他武器,也没有寻常阴阳师与巫女惯用的式神,只有一名刀剑化身的付丧神,后来的织田信长以断刃再次敲开了巫女的门,也算是落实了这一点问题。
但是到底有多擅长呢,倒是没人知道。
第六天魔王威胁她的时候,她没有自己动过手;
清姬将她生生烧死的时候,她没有自己动过手;
羽衣狐将她囚禁在这里这么久,她也没有自己动过手。
现在羽衣狐终于看见了她握刀的样子,老实说,那样子要比她沉默不语死气沉沉的样子美得多了……
可是——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连素一脸淡然的站在面前,连接着自己与她的是刺破胸口的长刀。
那一身白衣的巫女抬起头,冲她笑了笑。
然后,单手握刀,直接顺着刺入胸口的刀刃一把摁了下去!!!!
羽衣狐瞪大了眼睛,本能的退后一步,用力捂住了自己的险些就被划开两半的肚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狐妖的惨嚎惊住了所有的妖怪,有几个想要冲上前,却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似的直接瘫软在地,滑头鬼一方的牛鬼顿时觉得哪里不对劲,试着运转妖力,体内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凝滞住了一样,动一动也都觉得难受至极。
“所以啊……我才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连素提着刀,慢悠悠的绕过满地动弹不得的妖怪,冲着只能用刀撑住身子的奴良滑瓢走了过来。她抬起一手,轻飘飘的在他的肩头向后一推——
“——唔!”
有几个影响较轻的冲上去,接住了跌坐在地的总大将。
“就这么冲进来,太给我麻烦了。”
滑瓢看着她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说着,刀尖在他前方的地面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印子。“就到此位置了哦?这条线之前你不要越过,我还能控制住不把你和你的部下们牵扯进来,再进来,无论生死皆不负责。”
“等等啊!连姬!!!”
奴良滑瓢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想要同她要一个说法:“你如果拥有可以打败羽衣狐的能力为什么偏偏要等到现在!?你戏弄我,很好玩吗???”
“戏弄?我没有让你进来哦,滑瓢。”连素莫名其妙的回头看着他:“我已经让你离开了吧?站在人类舞台上的羽衣狐,我扯你进来又有什么意思?”
“……什么叫,人类的舞台。”
连素很无奈的叹了口气。
“滑瓢啊……”她语重心长的开口,抬刀指向了远处满身是血的羽衣狐:“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织田信长的妹妹织田市的女儿,丰臣家家主丰臣秀吉的侧室,也为他生下了唯一一个活到现在的孩子,完全可以说是这个时代举足轻重甚至影响到历史级别的大人物。”她走到了羽衣狐的面前,冷冰冰的锋利刀尖挑起了浑身颤抖的羽衣狐的下巴,轻声说道:“历史上,应当死于庆长二十年的五月七日。”
羽衣狐拼了命的用积累下来的所有妖力护着险些被一刀劈开的腹中孩子,太过复杂的感情扭曲了她的脸,这个爱慕多年的女人没说一个字都让她觉得陌生无比。
当她提及历史二字,她颤声问道:“——你说历史上,是什么意思?”
“我在测试啊,葛叶。”她念着狐妖的本名,轻笑着说:“……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的历史是否可以被修改,我可是十分好奇这件事,逆转的齿轮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如果是顺势而为呢?”
羽衣狐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茫然。
“呀……其实这件事早就开始做准备了哦?”连素语气温温柔柔的,好脾气的解释着:“因为实在是太好奇了,所以在你身边呆了这么多年看着你工作,结果大部分事情依然是按着原定的历史来进行的,这倒是有些无聊了,我只是想看,却没打算主动参与进来,如果你能更加放肆一些就好了。”
“……什么意思?”
连素蹲了下来,拍了拍羽衣狐的脸,女子掌心冰凉,没有丝毫灼伤皮肤的滚烫。
“意思就是,当时袭击织田信长让他重伤不醒的妖怪,你以为是谁派出去的?”
她笑了笑,笑容明艳,却比这满屋的妖气更加骇人。
“——是我呀。”
第11章
虽然说了那么多遍,求了那么多次,但是对于连素来说死可不是个那么简单的事情。
“让我想想啊……最初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我可并没打算活这么久的。”
连素手掌搭在刀柄上,竟然就在这片诡异的气氛环境中坐了下来,大概是憋得久了,所以这回也难得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样想着找了个机会和别人念叨念叨:“所以呢,我一开始就去了这片土地上最能代表了死的地方——黄泉之国。”
“结果连黄泉女王也没办法让我死,所以呆了几年,我便也只好出来想着换个法子看看能不能解决问题。”
羽衣狐颤颤巍巍的开了腔:“……黄泉女王?”
“诶,你们应该很清楚啊?日本神话的母神,也是黄泉污秽之女神,伊邪那美,不得不说我当时为了自己的愿望也是有些昏了头,想着讨好了黄泉女王说不定她能赐予我解脱的方法——呀,结果不小心做过头了呢。”
连素微微一笑,声音压低了几分,她神色沉沉,令人辨不清喜怒:“反正就是也不知道那位大人什么毛病,后来我主动辞别离开了黄泉意图自己单独去寻死,反而被那位女神所谓的‘黄泉祝福’困锁在这片土地上数百年的时光不得离去,即算不上生,也求不了死……当真麻烦得要命。”
“不知道能不能原谅一下我这个老人家的坏脾气呢?”她低声笑着抚摸着羽衣狐保养得宜的滑顺长发,慢条斯理地说道:“就算得到了黄泉庇佑之后的我可以去往这片土地上的任何地方,但是去了又如何呢?我没兴趣牵扯到人间去,因果这种东西我可是碰够了,你看,哪怕我待在灵山也有人把我牵扯进这个世界的历史,对吧。”
羽衣狐低声咬牙切齿道:“明明是你自己说的……你杀死了织田信长?”
“嗯?不对不对。”
连素听了她的话却连连摇头,纠正道。
“我只是做个实验而已,原本我以为这个世界拥有神魔鬼怪又怎么样,将来也是要被人类夺走气运归于沉寂的,但是奈何几百年前一时兴起救下的刀匠竟然用他生平引以为傲的传世名作作为报酬送给了我,我这才起了好奇心的。”
粟田口吉光一生之中仅此一振的太刀,战国时代为朝仓氏所有,后来归于毛利辉元,再被毛利献予丰臣秀吉,原刀长2尺8寸3分后为了配合丰臣秀吉的身高被磨短为2尺2寸7分——这就是巫女连姬身畔跟随的刀剑付丧神,一期一振本应经历的命运。
但是现在这把刀的命运却被彻彻底底的更改了:没有经历人世战火沧海桑田,数百年的光阴全部变成了灵山之上的平静生活,连素也曾试着让一期一振下山修炼,最终也都因为对方的固执拒绝从而不了了之。
这并不是连素已知的历史,再加上自己所谓的使其回归“正确历史”的行为却始终都是失败结尾,这使她起了好奇心。
——这个世界的历史,难道是可以更改的吗。
从一期一振身上得出这个结论的连素,做了一个实验。
她让妖怪去袭击即将来到灵山附近的织田信长的队伍,若是就此死了那只能说明她的猜测是正确的,若是活下来也无所谓,反正她只是试试玩,又不在乎这个。
说到底未尝不是抱了点奇特的打算:这算是惹怒了原本的因果吧?对至关重要的织田信长动手,那么守护世界的某些存在应当对她采取措施了吧?
但是很可惜,没有。
在那之后,给了她新的希望的是收留在灵山疗养的妖狐葛叶——也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母亲,被人类贵族猎杀后却得以转生复活,连素觉着有趣,随手捡回灵山预备看看这小狐狸还有什么新的花样能玩。
狐妖天性擅长玩弄人心,她不需刻意教导,只要在偶尔的机会里若有若无的提点几句她就能自个儿琢磨出她该知道的东西,后来葛叶下山投身人世,以乱世之中优秀的婴孩为自身的皮相为衣,靠着吸食人类的贪嗔痴恨等等负面情绪为自己的养分逐渐成长成全体,披着人皮的妖狐,这也是她被称为羽衣狐的由来。
这些事情里似乎到处都能找到连素的影子,可你若要说她本人参与进来,这话却是不成立的——很多事情里面,她连个推手都算不上。
唯一一次能确实摸到是她直接出手的证据便是当时织田信长的那一次,可织田信长已经死去,那些道行不深的妖怪们也都在当时被斩杀殆尽并未留下任何痕迹,留下来的只有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传说罢了。
“人心是个很有趣的东西,沾染了人类气息的妖怪也是……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让他们去做什么,只要能猜测到他们碰到什么事情会是什么反应就可以了,比如说织田信长的求而不得会让他生出‘若不能为我所用便要被我所杀’,至于你,葛叶……你虽不在我计划之内,但是反应却是意料之中。”
她轻描淡写的说着这些往事,口吻轻松的可怕。
“至今为止唯一一个算得上不可控元素的只有滑头鬼,但是也只是算得上,还并不算是真的无法控制。”
被划归横线之外的奴良滑瓢闻言抬起头,此番骤变除了让他在最初的时候震惊的反应不过来之外,这回已经找回了几分理智,哪怕更多的是被欺骗隐瞒、多次戏耍后的恼羞成怒强制性压制出来的理性:“你的意思是你要杀了我吗?”
连素叹口气,三两下脱掉身上之前掩饰易容用的厚重十二单露出下面素色单衣,她似乎一点也不顾及这里大部分都是男性的事实,大咧咧的盘腿坐了下来。
她横刀膝上,手肘撑在上面,浅金长发顺着弓起的肩头丝丝缕缕的滑落下来,连素张开五指顺着额头向后拢了一把掉下来的碎发,那双漂亮的眼睛再次抬起来后,满满都是冷漠的不耐烦:“所以我一开始就让你离开了,你不听还要反过来怪我吗。”
奴良滑瓢被她一噎,身侧是奴良组成员们意味深长的眼神,同情有之、欣赏有之、不赞同有之、幸灾乐祸亦有之,总归这帮家伙这一次只能算是没买票的临场观众,只要不胆大包天的想要去挑战实力深不可测的可怕女人惹她恼怒拖整个奴良组一起给狐狸陪葬,她应当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奴良滑瓢当然也清楚这一点,若他只是当时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妖怪,说不定还能无所畏忌的上去调侃几句,但是他现在背负的是整个奴良组,任性可以,却再也没有毫无顾忌彻底为所欲为的时候了。
“做了很聪明的选择哦,滑瓢。”连素打量了一会奴良滑瓢阴晴不定的表情,最后做了个总结,她把横在膝上的打刀作为临时拐杖站起来,“这个时候,不参与才是真正的聪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