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天鹅,脆弱美妙的曲线,优雅地垂死挣扎。
崔玉不敢眨眼,生怕自己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她单知道崔明烟优秀,从十五岁开始拿遍了国内外的各种金奖;她单知道她热爱舞蹈,走路习惯像天鹅一样挺直脊背和肩膀;她也知道她对艺术的理解无可匹敌,可却不知道她第一次担纲独幕剧女主演便能将濒死天鹅的绝望和抗争表现得无与伦比。
崔明烟现在只有二十二岁,但已经是绝对的首席。
最终天鹅俯在水面上,翅膀却颤抖地指向了天际。死亡也并不能令她屈服,她的抗争还将继续。
崔玉激动得全身颤抖,很冲动地站起来用力鼓掌,但身边说了要捧场的少年却悄无声息。她用力给了他一肘子,大声道,“嘿,鼓掌啊——”
少年转头看着她,满脸泪光。
她的手拍不下去了。
十八岁的房白林,遇上了命运的白天鹅。
第九章
崔玉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十八岁,毕竟在大房背后追随的漫长时日里,她将那短短一年的光阴反复咀嚼了无数遍。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只不愿屈服的白天鹅,更何况大房那样的天之骄子。
第一次看完崔明烟的白天鹅之死后,崔玉才知道他那天晚上是偷跑出来的。他摸底考试门门交白卷,总分合计是零蛋,排名全年级最末。成绩单刚亮出来,便被老爸给揍了。脖子上的伤在明处,后背、屁股和大腿上淤青了一片,也亏得他能忍,在剧院坚持了全场。
回别墅后,白女士已经在等待,大房二话没说跟她回家。崔玉有些担心,他却满不在乎,背影生生走出些白天鹅的决绝来。
她想来想去,找秦老师要了赵子铭和元书昀的电话,约他们出来聊了聊。
“大房以前叫白林的。”赵子铭没什么好隐瞒的,直接说了。
“今年才刚改回来房白林。”元书昀也开口了。
白家两姐弟,白女士还有个弟弟,一位非常优秀的战斗机飞行员,家里所有人为他骄傲。天妒英才,白舅舅在一次试验飞行中因事故丧生,当时仅二十二岁。他不幸遇难的消息传来,白女士正临产,受了惊吓后早产,生下大房。更糟糕的是,白家有个快九十岁的老太爷,刚知道消息整个人就不行了。
也是为了安慰,也是为了表现,大房的父亲便主动提议让他随白家姓。
白林,从母姓,命里缺点木所以名字上给填了两分。
从出生起六个月,大房在白家生活,长到十八岁。
“那为什么又改回来了?”崔玉有点不明白。
赵子铭清了清嗓子,想吐槽的意思。元书昀接了话,“是白家的爷爷临死的时候主动提的,大房其实很不愿意。可他是房家的独生子,唯一继承人,再加上眼见着房家越来越好。白爷爷担心后面生出事端,所以留遗言把问题解决了。”
“他爸好能干的,但是脾气不好,喜欢打人咧。”赵子铭摇头,“好几次把他揍得死惨,背上的皮没一点是好的,看了都吓人。”
“生的时候没问过他的意见,随母姓没征得他同意,连最后改回去也是大人自己决定了。”元书昀笑了一下,“当然会不满意。”
“你看着吧,这才开头呢,以后肯定闹得更凶。”赵子铭打包票,“老子教训儿子,又要给儿子安排前程。大学出国读是肯定的,但是绝壁要在出国前把儿子打服了。还好我爸虽然事儿逼,没那么凶残,不然我也要造|反啦。”
“说得好像你没造一样。”元书昀眨眼,“总之,大房现在肯定是被全方位看管起来的。咱们和他算是一伙的,不会打小报告。白阿姨想全方面掌握他的情况,把你请进别墅来,用迂回的手段主要不想太激烈引起他反感。可我们都知道你来是干啥的,崔玉,你以后愿意跟着他就跟,但是别逼太紧了。”
崔玉不知有钱人家里有那样多的事情,李婉平时只谈各种新鲜有趣的,绝口不提这些。她只好道,“我妈让我来是读书,主要看中课纲补课老师的便宜,没让我干别的。”
很奇妙,那次谈话后几人莫名亲近的几分,两人偶尔顺口也会叫一声老崔。
崔玉迷迷糊糊,梦境丛生,本能地将原因归结在大房身上。若不是他发疯跑来找她,又干出强吻这种事情,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想起过去?怎么可能再回忆他是如何将自己对双亲的挣扎和反抗寄托在崔明烟身上?
从来,灵魂的共鸣最令人神魂颠倒。
她猛然睁开眼睛,车已经停下来了。她眨了好几次眼才看清楚外面,熟悉的陈旧老街,围墙里白色的别墅小楼,走过许多次的小巷子,偷买过无数包爱喜的杂货店。
分明是两人最开始认识时所住的房家别宅所在的街区,怎么跑这儿来了?
“睡醒了?”大房开口。
崔玉本能去摸手机看时间,手落空才想起来已经被那王八蛋关机砸了。
“几点了?”她问。
“十点了。”
艹,居然睡过去一个多小时。
她赶紧拢了拢头发,“我手机呢?”
手机被递到面前来,屏幕上有好几条未读的推送,也有朱迪发来的短信。恍惚一看,他在追问她的行踪,为什么没来,是不是耽误了,他会一直等下去。
“朱迪是谁?哪儿来的野男人?”大房凶巴巴地问。
崔玉白他一眼,伸手去抓,他却向后一让。她的忍耐到了极点,特别是这老地方令她烦躁到了极点。她压着嗓子,“房白林,你TM到底想干啥?”
他扯了扯嘴角,“咱们交换个条件,我把手机还你,你陪我下去走走。”
她无语地看着他,他晃了晃手机,“一路都在给你发短信,看起来担心得不得了,你确定让他继续等。”
十八岁的房白林还没学会卑鄙,但快三十的房白林什么恶劣手段都尝试过,没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就走走?”她问。
大房点头。
“行吧。”
手机还回来了,她马上密码开机,给朱迪回了短信。
“抱歉,我这边突然遇上一个熟人,耽搁了点时间,没来得及通知你。你赶紧去暖和的地方,我尽量下午两点过去。”
朱迪立刻回了一个笑脸,追问,“事情麻烦吗?要不要我来帮忙?”
崔玉抬头看看大房,他对她笑了笑,志在必得的样子。她额头黑线了一下,回过去道,“确实有点麻烦,但只要花时间打发了就好。你别来了,我会很快。”
“好的。保持手机畅通,随时联系,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世上的男人,也不是个个坏。
车门开,冷风灌进来,暖气全消。
崔玉的身体还残留着温暖的记忆,禁不起陡然的温差,活生生打了个寒战。大房看见,有点抱怨地脱了自己的大外套递给她,“这么冷的雪天出门办什么事?见什么男人?居然还穿这么薄?你真是——”
她看看眼前的衣服,再看看他。他将衣服往前送了送,“穿上吧。我晓得你现在对我没好感,但不能和身体过不去,对不对?”
这还算是人话。
崔玉套了黑色的大衣下车,却见大房窜去前面开了驾驶门,夺了勇哥的大衣。
“走吧,咱们找找回忆去。”他是这么说的。
找回忆?有病吧?
市实验外,海城市初高中的桂冠明珠。因它的存在,周围的小商铺、培训产业和住宅价格居高不下;也是因此,拆迁每每到此处便万分艰难。十来年过去了,这片地区还保留着比较原始的风貌,到处都是时光残留的痕迹。
崔玉缩在满是大房味道的衣服里,其实非常不舒服。
大房走在她半步之前,转向了满是光秃秃法国梧桐的社区小路。
“挺好,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没意思说话,怪异地看他一眼。
他笑了,“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不?”
记得,当然记得了。刚梦里清清楚楚,脑袋被砸了一下,带累得被夏涵划了条口子,凶兆。
“第一次就凶巴巴的,还想用球砸人,真没见过这样的女生。”
崔玉忍住了,没怼他。
“那时候我妈说别墅要多住一个人,我晓得肯定是专门安排了看管我的小跟班。老赵说你肯定也不愿意来这边;老元让我别太针对你,要得罪你,天天被打小报告就惨了;老夏当年最小心眼,说要把你弄走——”
呵呵,确实是他们能干出来的事情。
“还是我,力排众议,说男子汉不和女生计较,小家子气。”他有点讨赏的意思,看她一眼,“后来不是我仗义帮你好多次了?不然肯定被秦老师发现抽烟了吧?”
崔玉垂眼,这家伙是什么失心疯,大雪天把她弄过来忆往昔?
“别的不说了,你的烟是我帮你处理的吧?啊,对了,你现在还抽呢?”他问。
“戒了。”
大房点点头,“咱们第一回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什么时候?”
他诧异,“你忘记了?我抓到你抽烟,你跟我去网吧打游戏啊。”
夜游算离家出走?崔玉吐槽无力,挥挥手让他继续说。
“白女士不是跑来教训我,同时收买你么?当时本来是准备推说被你弄出去玩的,词都想好了。话到嘴边没说,觉得背后说你不仗义,所以全抗下来了。说起来,她都跟你聊啥了?真让你当间谍呢?”
崔玉看着他,“最开始你们都当我是间谍呢?”
“当——。不,不是。”大房本能地冲出口当然二字,但瞥见她冷清的目光深觉不对劲,生硬地转了方向,“没有的事。”
她现在耐性不好,虽然有大衣挡住,但是冷风还是从衣摆往里面窜,便道,“房白林,说老实话,你到底想干嘛?说这么多废话,到底想得到什么?”
大房见她忍耐痛苦的样子,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出了口,“你喜欢我那么多年,帮我干了不少事,我故意不回应你不对。你也不要我补偿,想来想去,咱们肯定不能分开。我现在请你原谅,还来得及吗?”
崔玉更烦了,呼吸有点急促,偏头看街边的行人。大包小包,新衣裳和包装精美的糖果,火红的,甜蜜的,带着美好的期待。
“我从以前,对你就很好——”他小声解释。
她深吸一口气,“所以你带我来这边,就是想让我记得你的好处吗?”
他点点头,“以前不懂事,看在以前的情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肯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她转身冷静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虚。
“你来找我没别人知道,对不对?”她发问了。
大房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找到我要干什么,怎么说,怎么做,也是你自己想的?”
当然。
崔玉点点头,怪不得傻到家了。亏她两个小时前还夸他过得不错,现在看来智障依旧。到底是什么自信支撑他要留下一个女人是带她去回忆并不美好的过去?一个关于她帮助他找到一生挚爱,并且被强迫着帮忙追求所谓唯一真爱的过去?
他脑子的装的是绝对糟糠,连猪都不吃的。
她对着不明所以的他笑了一下,决定让他继续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
“干得不错。”她表扬。
“真的?”大房开心,但见她眼睛淡淡的,不太放心地问,“你没骗我吧?”
她再笑一次,“以我帮你追小姑姑两三年的经验而言,确实干得不错。接下来咱们该去哪儿呢?”
鼓励他,赞美他,让他干更多的蠢事,最后她再来一击必杀。下午一点半之前彻底搞定,不能耽误了领证的时间。
崔玉毫不介意地提起崔明烟。
大房面无表情,心里却有点慌。
标重点,帮他追小姑姑!
真是不堪回首。
怎么办?以他的智商大概率是保不住了,还是找外援吧!
第十章
大房有几号损友,老赵和老元青梅竹马,对他和崔玉的关系门儿清;当然,他们同时也是崔玉的朋友,总是偏心她。特别是老元和夏涵结婚以后,几乎完全无条件地站在女人立场,恶心得要死。若是找他们帮忙,被嘲笑是轻的,指不定还会通风报信地告知崔玉,然后怂恿着她不要轻易让步。
当然,也许他们还会用他到底什么时候能成功挽留来开一局赌盘。赌别人挺好玩的,但做别人的赌具,一点也不好玩。
想来想去,只有另外两号可以考虑。欧阳北和王文远,近几年认识的,臭味相投又合伙做生意,关系亲密且家庭成员也互相认识。他们俩追老婆和哄老婆的招数都挺好使的,并且相较于崔玉,更愿意听他说。
没有任何犹豫,他道,“小玉儿,我去旁边买奶茶,你想喝啥我给你带。”
“老样子吧。”她随口。
老样子?什么老样子?他一脸懵逼。
“不知道?”她故意反问。
“知道,我知道的。”他听她的语气已经危险起来,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转身飞快走开。
崔玉拉了拉大衣前襟,这智障连说谎的样子也没变。
大房站到商店的角落边,估摸着崔玉看不见的死角,偷偷摸摸打欧阳北的电话。他此前受了点伤,一直在医院养着,应该是闲得很。
电话接通,对面人神清气爽地喂了一声。
他艰难道,“欧阳啊,我找到老崔,不,小玉了。”
“恭喜啊,得偿所愿。人还好吗?在哪儿找到的呢?你们谈得怎么样?”对面人问得急促。
“就在海城,大学城那边窝着呢,谈得不怎么样?”所以才来找他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