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间偶有人进出,带动安全门大力合上,还有人大声说话。
韩津听见声响,问她:“不在家?”
“在家,随便找电影看。”
“让我猜猜,你现在是不是在二楼,一个人不开灯,缩着身子躺在沙发上?”
换做平时,她不会让他这般自以为意,现在一秒也不好让他多疑,服输地应道:“居然被你猜中了。”
那边愈加自得:“虽然天热,冷气也别打太低,出去会感冒的。”
她听见自己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照顾好自己。”
一通电话毫无破绽地讲完,林善深吸了口气,又担心关嘉谣,折返病房安心后,出医院回了趟家。
自己的卧房仍是离开那般,衣物裙裤乱堆,林善来时一只箱子,走时仅带了些重要的物品以及随身换洗,其余她都只过了几眼,全部留在了这儿,任凭处置。
她没有碰见韩齐深,出来以后找了一家旅馆,暂住下来。
林善手头没有多少钱,真要仔细清算,这些也都是属于韩齐深的。
凭借他恩施的财力,反过去对抗他,听着实在可笑。
林善订下房间,再次回到医院,想到这笔临时诊费也是由他所付,估计接下去还得一并划入两清债款,她快步往病房走,一刻也不想待。
刚抵达病房门口,听闻里面一道争辩的男声。
林善心一紧,轻手轻脚推开门,再缓缓将门掩上,脚步停在那儿。
她听出是韩齐深的声音,并且她没有错觉,隐约从他口中听到父亲的名字。
“……把我那时的生计全部堵死,一群人将我往死里打,塞钱栽赃让我兄弟坐牢,甚至连我家的房子也差点抵押出去……但我命硬熬过来了,这么多年我总算能跟他抗衡!”韩齐深言辞激烈,带着狠厉述说往事,“嘉谣,我可没他当年狠,我不过给了他一双残腿,他要有本事就可以东山再起,没想到他不堪一击……”
手心紧紧攥住门把手,林善发觉自己呼吸困难,竭力去听清每一个字,辨析说话者所要表达的意思。
“我没有想到你们……他是被你……”关嘉谣后知后觉,满脸震惊。
“到现在你仍然只护着他,你别说你完全不知情,当然你也可以装不知道,不然也不会顺着我的要求再次跟我接近。但有一点,你不能否认,你依然跟当初一样,一点小钱就能跟着男人走,我果真是没有看错。”他冷笑两声,无尽讥讽,“你以为我也还会像当初那样,死心塌地跟个蠢货一样对你,把所有好的都奉献给你?”
许久,关嘉谣才找到声音回复:“我不敢想,我只求你能……”
“放过你?不可能,他作下的孽,由你们母女来偿还。”
“跟小善无关,她没有做错什么,也从来没有要求过。”
韩齐深冷哼:“她跟韩津的事情,以前我睁只眼闭只眼,以后他们绝无可能,你也不用妄想这个机会。”
关嘉谣痛苦掩面,语声啜泣:“你究竟想要怎么样?你明知道,我拿不出那么多钱。”
他咬牙暗讽:“你会没有办法?你当年怎么做,你女儿照样可以怎么做,把自己标成商品卖给有钱人,下辈子还债的痛苦,你就可以不用指望了。”
林善麻木站着,手心传来剧痛,背后直冒冷汗,似被人狠抽脊梁骨。
“不可能,我不会让小善这么做!”关嘉谣厉声否决。
“你女儿的姿色可比你当年强,只要你开这个口,我可以介绍买家,区区这笔钱,我相信他们都能付得起。”
关嘉谣不敢置信:“你要我卖女儿?你怎么说得出口,你信不信我现在告诉韩津,他立刻就会赶回来。”
他格外冷定:“你不用威胁我,他只要踏上火车,两年之内发生任何事,都回不来。”
“你好恶毒!”
“没你死去的男人恶毒……”
“那件事我真的不知情,他走得那么痛苦,你们之间的事也应该恩怨两清。”
“真的能两清?”男人声似魔音,“你也该体验一下我当年的痛苦……”
林善忍受到极致,很想冲进病房,举起手狠狠抽那人两巴掌,但她知自不量力,也怕被他的恶毒所传染。强冷静了一瞬,她反身快步冲出病房,跑到无人的楼梯间,抓着自己的头发坐在地上,脸上的眼泪一刻不停地滑下。
她不敢放声大哭,头埋在双膝上,无声地抽泣:“爸爸……”
爸爸,我想你……
渐渐地,她终于止不住,呜呜地哭出声,以释放这一刻所有的委屈绝望与痛恨。
林善不知坐了多久,有个护士过来拍她肩,关心地问有没有事。
她摇摇头,抬手抹了把脸,眼睛哭得红肿,几乎不敢见人。
晚饭没有吃,站起身的那刻双腿酸疼乏力。
她先去卫生间洗脸,等脸上那股胀涩感消退,才往关嘉谣的病房走。
房间恢复安静,没有先前的剑拔弩张。
林善不知道他们后来又说了什么,是不欢而散还是又达成了什么协议。
关嘉谣躺在床上,目光盯着一处,六神无主,看见她来了,才转了下眸,换上一丝掩饰之色。
“刚来?”她并无抱恙,瞧着却似个病人。
林善知她大受打击,没有提起刚才的事,走近她边上,轻声抚慰:“妈,明天咱们就离开好不好?”
关嘉谣看向她。
“我可以边上学,边出去赚钱,会有一天,我们能过好日子,你相信我。”
关嘉谣沉默不语。
林善继续说:“那个人太狠毒,他的目的就是摧垮你,不要上他的当,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
半晌,关嘉谣目视前方,悠悠开口:“走不了,他忍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这一刻,怎么可能放过。”
林善急切地抓住她妈的手:“现在是法治社会,他不能逼死我们。”
关嘉谣回握,摸着林善的发将她搂住,不知想着什么,嘴里念叨:“你放心,他就算逼死我,我也不会把你推入火坑。”
第47章
关嘉谣的话, 让林善心头升起不安的杂绪。
她隐约懂得这话的意思, 隐约又不知其中深意。
当晚,她见关嘉谣情绪似乎平定了些, 陪着她出院, 来到自己临时租房的旅馆。
她只有一只小箱子,走时匆匆, 没有将关嘉谣的一并带出来。
关嘉谣没有在意, 只是坐下便神情呆呆,望着窗户外景,似在回想往事。
林善随便洗了个澡,出来时小心走过去, 抱住关嘉谣的身子。
她轻声安慰:“我已经跟我以前的朋友说好了, 她们明天就帮我去找房子。虽然还是回到以前的日子, 但也很不错,等过去我们就能重新开始了。”
关嘉谣没有回答, 只是用力回搂她,将下巴搁在女儿的发顶上。
沉默片刻, 她感慨:“一年前,还当你是小孩。一年后,你已经成年了。”
林善急切接话:“即便回到起点, 我也不是原来的我, 我已经可以赚钱养家。”
“你爸若是还在,看见现在的处境,肯定心疼你来不及。”
从没有哪刻让母女俩挨得如此近, 林善偎着关嘉谣一块躺下,像小时一样将头埋在她胸前,“我总要长大的,爸爸走了也不觉得辛苦,只是突然间好像他,想跟他说说话。”
“小善,如果你爸爸曾经做过不好的事,你会不会原谅他?”
林善闷着头,眼有泪意:“他在我心中,一直是好爸爸,我从来没有怪罪。”
关嘉谣没说话,叹长气。
林善忽然抱紧她腰:“你也是,我不管别人说什么,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
关嘉谣轻轻拍打女儿的背,换了个话题说:“记得你刚出生那时候,小手小脚满身通红,你爸怕摔坏你,轻手轻脚哄,做任何事都很慎重。给你取名时,他倒没花心思,只说女孩子明善灵秀最重要,所以给你带了善字。”
林善默默地听,以往这种机会很少,虽然也曾听过一二,却远远没有此刻的安宁平静。
“你虽然是女孩子,但小时候并不好养,经常摔跤蹭皮,你爸每回都紧张地要命。那时候他虽然事业红火,但总神叨地说怕人寻仇,怕人害到你身上,你就是他的命,害谁都不能害你。”
林善低声喃喃:“那他为什么抛弃我们,一个人走。”
关嘉谣继续说:“我那时候不参与你爸的事业,所以不清楚你爸平时在做什么。在你六岁的时候,有一回他去幼儿园接你,回来的时候跟我吵架,指责我选的学校不好。后来我才知道他嫉妒心强,不希望你跟韩齐深的儿子在同一个地方成为玩伴。你那时候还小,当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突然搬家,带你离开小伙伴,去完全陌生的地方。”
“活这一辈子,妈妈也有错,错在低估了男人们的尊严,更错在自己时常有摇摆不定的心思。嫁给你爸爸之前,我期望他能有你爸爸这样的条件;嫁给你爸爸之后,我又时常回想过去,重新做另外一个选择,会有什么结果。”
林善抹泪抬头:“妈,你爱爸爸吗?”
关嘉谣承认:“他对我不差,我后来是真心对他。”
“那个人呢?你也爱吗?”
关嘉谣有片刻的迷茫:“曾经有过,现在不知道。”
林善替她解惑:“爱是相互的。因为你跟爸爸成家,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爱,才能将这份关系维持得长久。但现在那个人,他为人不真诚,眼中满是算计,看不出一丝对你的怜惜,你自然也感受不到任何爱意。”
她妈没否认,只将她更紧地拥住:“小善懂得爱是怎样?说说韩津平时怎么对你,他经常关心你?”
林善吸吸鼻子:“现在不想说这个。”
“妈妈想听,第一次听说有男生喜欢你,不管他是谁,起码他能发现你的优点。”关嘉谣怅然一叹,“这个年纪的,对感情都会很纯粹,只是可惜……”
“他对我很好。”林善怕她又胡思乱想,急急地道,“有时候我不看他,也知道他一直在看我,他经常会对我傻笑,好像在他身上从来不会有大事发生,看见我有困难会二话不说帮我,虽然说话不太好听。我很多时候想躲他远远的,一旦靠近他时,又感觉非常安心。”
关嘉谣露出一丝欣慰的笑:“这就是喜欢了。”
“但以后不可能了。”林善很快清醒过来,忽略心中那股撕裂的痛感,“等离开后,这里的一切我们都忘掉。”
“你真的舍得忘掉?”
林善不答,心口溢满苦涩。
关嘉谣抚摸女儿的脸颊,反过来劝慰:“依我看,韩津那孩子知道后会回来找你,这是早晚的事,你不如别隐瞒他,现在就跟他说清楚。”
林善不敢苟同:“妈,那是他爸,你觉得他会舍弃亲情,跟他爸反目成仇?”
“他们两人个性不一样。”
“我不管他个性怎样,我现在只管你。”
“难道你没有一点留恋?”
“我……”林善快将唇咬破,闭眼否决,“我没有那么喜欢他。”
关嘉谣戳穿她:“口不应心,你不用骗我。”
林善有些发困,摆了舒服的睡姿,撇开话题安慰彼此:“妈,睡一觉会好的,什么也不要想,明天我再联系下同学。”
“小善。”关嘉谣轻叹,“你明天想吃什么早餐?”
林善直觉她想开了,弯起唇角说:“想吃你以前烧的面条,但是我们没有厨房,等过几天安顿好,就可以吃了。”
“妈妈会做给你吃。”
这一晚,林善睡了很长的一觉。
她很久没有跟妈妈躺在一张床上,聊天聊到困倦合眼。
睡梦中,她回到小时候,跟爸妈一块出去玩,没有任何烦心事,耳边全是欢乐的笑声。玩累之后,她如愿吃到了妈妈烧的面条,飘着葱油的香味,连汤带面一块下肚,她滋滋有味地还要再来一碗,走进厨房发现没人,她急切地四处寻找,放声大喊,却不见踪影。
从一个梦境兜转至另一个梦境,她身体沉沉浮浮,思绪万千,突然间被捣入各种糟糕难受的片段,终于全身猛颤,双眼一睁醒来。
林善记得昨晚冷气没关,此刻却浑身燥热。
汗水热昏脑袋,颈肩黏腻,喉中干涩,未散去的噩梦清晰浮现。
她转过头,身边没人,心中瞬间冰寒,一股未知的恐慌袭遍全身。
从床上立刻坐起,林善边喊边找鞋,卫生间没人,再回望房间,没有任何关嘉谣留下的东西。
窗外天色微明,静谧无声,林善飞奔过去拿手机,抖着手拨号,回应她的是长久的忙音。
她强逼自己冷静下来,穿好衣服带上房卡,开门就要冲出去。
门口地上有个白色盒子挡了她的道,林善收回脚缓缓蹲下,猛然明白这是什么,拿起来轻闻,恍如梦中般,那个消失的身影,她瞬间失了手。
清晨五点多,林善在附近的大街瞎转瞎跑,寻遍任何早餐店无果。她问过楼下值班的前台,对方说凌晨三点的时候见过人出去,回来一趟后又走了。
林善跑遍周围街面,逢人就问,眼泪也快流干,还是没得到任何线索。
太阳缓缓升起,晨街人流渐多,迎接崭新的一天。
阳光照着身子,夏末初秋,林善却浑身冰冷。
直到一小时后,她彻底如坠冰窖,双脚瘫软在地。
警方通知她,凌晨四点多,有人在城西大桥跳河自尽,被救起时已无生命体征,机主在桥上留下手机,才得以联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