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那采萝女是山神后裔,也有人说采萝女本身便是这山中守护神,因而能驾驭百兽,号令飞禽,但凡山中生灵,无一不亲近听命于这采萝女。
怀萝边曾是玉萝山唯一的采萝女。她母亲在生下她不久后便去世了,父亲在她七岁时,也因病而逝。
玉萝山每一代采萝女都只有一人,若是和外界男子定了终身,要么她放弃采萝女的身份和能力,入世下山,和那男子在一起,将二人生下来的长女送回玉萝山;要么让那男子住到这玉萝山上来,如采萝女一样永远不能离开计州城地界。
怀萝的父母选了后者,所以她母亲在生下她后便去世了,因为这山里的采萝女只能有一个。
她父亲到死都不知道这条山中规定,还是怀萝及笄以后觉醒了血脉里的记忆,才知道母亲为了她的出生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这也是怀萝后来为何会跟着杨玹离开的原因之一,她不想步母亲的后尘,让自己将来的孩子背负着母亲的性命出生;也不想让杨玹像她父亲那样,在母亲死后便垮了身子,不到三十便抑郁早逝。
怀萝见了父亲对母亲的一往情深,便以为这天下的男子都和她的父亲一般,一生只会爱一人。
所以在遇到杨玹,两人互许了终身后,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便放弃了一切随他离山入世。
可当她来来到京城,入了这皇宫,见了后宫里一位又一位美人,方才明白过来,这世上原来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如她父亲那般痴情。
甚至在这京城里,有妻有妾的人家才是常见,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过的,不是穷地纳不起妾,就是妻家有财有势,不敢纳妾。
因钟爱妻子不肯纳妾的,外人反而会说是妻子善妒,或者男人夫纲不振,畏妻如虎,被人耻笑。
怀萝对这外界了解地越多,就越明白自己曾经的想法多天真。
可她还是自欺欺人,想着万一杨玹就是例外,他和她在一起后,不会再有别的女人呢?
直到宫里一个又一个妃嫔怀上龙嗣,怀萝也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
采萝女生下的孩子必然是女儿,可杨玹是这大隆的帝王,他们若是有了女儿便是公主,自然不能送回山里做山野村女。
怀萝甚至不敢让自己有孕,所幸杨玹每次来过之后,都会赐下避子汤,也没有让她怀孕的打算。
怀萝在宫里,总会听到一些人谈论自己的出身,那些人说她出身卑微,便是再受宠,皇帝也不会让她怀上子嗣。
其实怀萝并不奢求子嗣,也不理解他们对子嗣的执着,可那些人的说法,还是让她心中难受地很。
怀萝已经明白,作为皇帝的杨玹,已经不是当初玉萝山上能陪她一起过粗茶淡饭日子的人,曾经一伸手便能触碰到的男人,早就不在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怀萝发鬓多了银丝,眼角爬上了皱纹,院中的花草树木早就变了样,翠溪宫的主位妃嫔,也换了一任又一任。
“小主……”青扇看起来也不再年轻,“您还在等着陛下么?”
怀萝坐在窗边,慢慢梳着长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怎会?陛下金尊玉贵,岂是我一个小小的常在能等得的,我只是在等一个故人。”
怀萝说这话时,恰巧有人路过她的院子,原本准备往翠溪宫主殿去,听到这话,却顿住了脚步。
“大胆……”上了年纪的太监一甩手中拂尘,正准备出声呵斥,却见嘉帝抬手制止。
嘉帝望着那个背对着他坐在窗边梳发绾髻的女子,一时间竟想不起她姓谁名谁。
瞧身上服饰,品级并不高,那一头长发里也掺杂着些许银丝,看来年纪并不小了。
“那是谁?”嘉帝问身边的李德年,“朕瞧着她的背影熟悉地很,就是想不起来名姓。”
李德年这种能常年伴驾的內侍,多少都有些记人的本事,他一眼便认出那人是谁。
“似乎是丽嫔宫里的玉常在,丙申年秋末进的宫。”
嘉帝还是没想起来,又问道:“进宫前是哪家送进来的秀女?玉姓并不多见,朕怎么不记得……”
说到最后,嘉帝突然没了声音。
他想起来了。
丙申年秋末,他年方十八,正是年少意气的时候,在朝堂上跟几个老臣起了争执,心中憋闷,便私自微服去了京城附近的计州玉萝山秋猎,不料在山上被狼群围攻,险些丧命狼口,幸得一少女相救……
当时那少女一身青裙,不施粉黛,绝丽出尘,只朝那狼群一声轻斥,前一刻还凶猛躁怒的狼群,便缩着尾巴退散了去。
那时的杨玹年少多情,只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般,那少女便是他梦中神女,一眼便沦陷了下去。
杨玹腿上受了伤,在少女的照料下,于山中住了月余,这期间他与少女互相吸引,定了终身。金羽卫几次来寻他,劝他离开,他都没有答应。
后来实在拖延不得了,杨玹不得不跟少女说明了情况,却未标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家中下人来寻,不得不回家去。
让他惊喜万分的是,从未离开过计州城的玉怀萝,竟然愿意为了他下山入世前去京城。
就这样杨玹把她带回了宫里……
“陛下?”李德年轻唤了一声沉浸在回忆里的杨玹。
杨玹陡然回神,看了眼那窗畔的身影,随即垂下眼睑,转身也不再往翠溪宫丽嫔所居的主宫过去,不顾身后的帝驾随侍,逃也似的匆匆出了翠溪宫宫门。
“我在等一个故人。”
半夜,杨玹在寝殿中碾转反侧无法入睡,脑海里不停回放着这句话。
只要闭上眼,就是当年他和玉怀萝初遇时的情景。
有那么几刻,他都从床上翻身坐起,准备起身前去翠溪宫,再看一眼那人,临到穿鞋袜时,却又颓然地放弃。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负了她、忘了她这么多年,现在又急着过去见她,这算什么呢?
杨玹问自己,这往后能保证他一直对她好,不再辜负她么?
答案是否定的。
若是他能,当年他就不会把她抛之脑后,还一忘就是几十年。
他已经欺她、骗她、负她这许多年,眼瞧着他们都不年轻了,也再经不得什么撕心裂肺轰轰烈烈的感情,他又何苦去扰她清宁?
杨玹翻来覆去想了几日,他每日都会到翠溪宫偏殿院口作路过一般,站上片刻,再到丽嫔宫里坐上一会儿。
有一次他不慎被坐在窗前的怀萝瞧见,当时杨玹脑子里一片混乱,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她老了,但那双眼睛却还像是年轻时那般好看,清凌凌的,干净剔透,一点也不像在这深宫里待了二十多年的模样。”
“她还认得朕么?是恨朕,还是……仍旧心悦于朕?”
“朕该不该走进去,和她说说话?”
然而不等杨玹想出个结果,他便看到,怀萝伸手将那对着院口的木窗,给关上了。
“小主?您今日不在这坐了么?这外头不冷不热,天气正正好啊。”
怀萝转过身来,眼角隐隐带着泪光:“不了。”
“今日他不会来的。”
“扶我去榻上歇一会罢,我有些累。”
青扇见状心里叹了口气,忙上前扶着怀萝去了内室榻上休息。
青扇见那木窗有一细缝没关严实,便走过去打算把它拉上,视线扫过窗间缝隙时,却不经意瞥见一丝明黄色的袍摆在院口一闪而过。
那是……
青扇愣了一下,突然明白怀萝方才为何那般反常。
原来是在院中看到了陛下?
可是陛下又怎会来这偏殿小院?许是路过,要去丽嫔娘娘宫里罢。
想到这,青扇心底深处涌上一股形容不出的心酸难受,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些年怀萝是怎么熬过来的。
青扇替主子不值,却又无可奈何。
榻上,怀萝侧身向内闭着眼,也不知睡着了没有,青扇放轻了手脚,在她身边坐下,用手替她赶着蝇蚊。
良久,怀萝眼角流出一行泪水缓缓浸入鬓发。
一连好几日,杨玹都没有再往翠溪宫那边去,外人还道丽嫔失宠,殊不知,杨玹这几日心神不宁皆因当日怀萝那一个关窗的举动。
这后宫佳丽无数,杨玹早已练就一身逢场作戏的本领,便是对着自己不喜的妃嫔,他也能作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杨玹曾以为患得患失、心痛苦涩这类的情绪,早在许多年前便已离他而去,直到那天怀萝看到他后,反应平淡而疏冷地关了窗,他抚着微疼的心口意识到,其实他这里还是有知觉的。
李德年察觉到皇帝的反常情绪,思前想后,也只能想到那个早已失宠的玉常在身上。
当年这玉常在很是得宠过一阵,李德年对此记忆尤深,莫非……陛下这是又想起了往昔情分,想要复宠旧人?
李德年心里其实并不觉得意外,每年都有人新人失宠成旧人,也有旧人想尽法子在皇帝面前露脸再沐恩宠。
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在这深宫内院里上演。李德年早已司空见惯。
只是让他觉得疑惑的是,陛下如今这态度似宠非宠,倒让人有些看不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37章 第四拆·旧人哭(3)
自那天后,怀萝便不再到窗前坐等,原先如何也改不掉的习惯,竟一夜之间便改了去。青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同时也觉得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看样子怀萝终究是放下了一些。
只是这厢怀萝情绪和身子将有好转,那头杨玹便似想通了一般,也不再犹豫,时不时便会道翠溪宫来走一趟。
有时是将翠溪宫上下,从丽嫔到底下的采女更衣都略施赏赐,有时从丽嫔宫中出来,又到怀萝的院子里站上一会儿。
他也不让人摆驾相扰,无声而来,默然而去。
就这么过了一两个月,杨玹头一次踏进了怀萝的房里。
当时天色已晚,怀萝正要歇下,听到外头內侍高唱帝驾莅临,忙从里面出来行礼迎驾。
杨玹快走两步,在她还未跪身时,扶住她的双臂,继而握住她冰凉的手。
“夜里寒气重,怎地也不多穿些衣裳?”杨玹拉着她进了屋里说话。
从始至终怀萝都低头不语,偶尔杨玹问话,她也是柔顺道一句“是”或“不是”,能不多言便不多言。
青扇去煮了茶来,杨玹喝了一口,却是皱了眉。
李德年见状,张口便呵斥道:“大胆,竟敢给陛下上这等粗陈茶水……”
杨玹摆了摆手,李德年知趣的噤声后退站至一旁。
“怀萝……”杨玹握住她的手,“这些年是朕亏待了你。”
怀萝却是惶恐地起身欲跪,“陛下何出此言,您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俯仰无愧天地百姓,妾身万万不敢有此念头!”
杨玹一愣,他从未想到怀萝面对他竟是这般反应,一时间竟觉得眼前这个已到中年的女子,极其地陌生,好像从未认识过她一般。
“怀萝,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杨玹急忙伸手将她扶起,连“朕”的自称一时都忘了。
怀萝却似越发惶恐畏惧,连身子都情不自禁颤了起来,尤其是在杨玹碰到她的时候,一张早就失去昔日美貌的面容煞白如纸。
杨玹见她这般,喉间动了动,心口处一阵阵闷疼,同时又有些惘然,好像直至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却又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杨玹没有留宿怀萝这里,只坐了半晌,便起驾离去。
怀萝送他出了翠溪宫宫门,一直到皇驾的影子都见不着了,方才从地上起身,由青扇搀扶着慢慢往院里走。
若说一次是偶然,当杨玹第二次来怀萝这里时,外头便有人坐不住了,纷纷在猜测,这失宠二十来年的老常在,到底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又勾地陛下往她房里进。
怀萝这常年无人踏足的院子,一时间竟热闹了起来,隔三差五便有一些选侍、采女、更衣、又或是才人、美人到她这里来走动。
连丽嫔也差身边的大宫女,往她这里送了些赏赐,吃的用的银钱都有,说是赏谢她伺候陛下有功。
丽嫔听说怀萝身子不好,还特意让人去太医院请了张院使来给怀萝把脉。
张院使行医多年,医术精湛,一探脉便知怀萝的身子是什么情形,想到近日宫中那些传言,以及皇帝对怀萝似有重拾旧情亲近态度,不禁叹了口气。
“这往冬日里去,小主切记要保暖身子,不可受寒受冷,平日里少吃寒凉之物,多用些温补之食,却也不可补地太过……”
“小主胸有郁结,且积郁多时,这往后,还望小主多放开胸怀,想些乐事快事,那些烦忧之事,过去的便让它过去罢……于人于己都好。”
张院使能说的都说了,能劝的也都劝了,至于怀萝这身子还能撑多久,是好转还是愈来愈差,便要看天意了……
张院使还未出翠溪宫宫门,杨玹派来的人便他给半路请了去。
又过了半日,杨玹也没摆驾,只带了李德年一起到了怀萝的院子。
近日天凉地紧,怀萝除了每日清晨、傍晚开上一会儿窗,旁的时候,都是门窗紧闭。
杨玹推门进去时,怀萝正吃着汤药,那药汤黑黄,气味闻起来都苦地要命,怀萝却像是吃惯了一般,一口接一口,脸色都不变。
杨玹想起宫里那些妃嫔,便是位分高得宠的,偶尔也会用生病的借口,让他过去瞧一瞧,杨玹见过她们吃药,每每蜜饯都得吃上一盘半盘,还会跟他撒娇好让他出言哄劝着服药。
怀萝……似乎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不怕苦。也没怎么同他撒过娇。
在杨玹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温婉柔顺,沉静平和,便是在玉萝山上最肆意自在的时候,也甚少作出矫揉造作的姿态,求他垂怜,更多的是,她站在那儿,他便忍不住靠近。
她皱一皱眉,他就忍不住心疼。
杨玹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忘记了怀萝,又是因为谁渐渐冷落了她。
是当年贤妃入宫那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