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尘君面色微凝,极其认真且郑重地强调了一句——
“红霜,为师不老。”
还没到眼花的年纪。
第52章 第六拆·有眼无珠(完) ...
夜风袭过, 掀起街边小摊木架上挂着的排排傩舞面具。
面具缝隙之中,醉尘君不期然望见一个带着红漆鬼面的小姑娘。
那孩子瞧着约莫六七岁的年纪, 负手站在面具摊的东侧, 一头墨发简约地扎成一束,留下些许散于后背,那深浓的黑色, 与烈火般艳红的衣裙形成鲜明对比。
醉尘君没有理会周围来来往往的“叶红霜”, 朝着这个孩子走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醉尘君问出与多年前相同的一句话。
“你又是谁?你问我, 我便要告诉你?”
“我名醉尘, 无姓。”
“大家都有名姓, 你为什么没有?”
醉尘君笑了一声:“我记性不好, 忘记了。”
“那你可得记好了,我叫叶红霜。青竹叶,海棠红, 梨白不胜霜。”
“这名儿好听,也好记, 我记着了。”
“哎等等,你上哪儿去?”
“龙剑山, 妹妹还在等我。我要拜入龙剑门下, 跟我妹妹待一起。”
“你妹妹是龙剑翁的徒弟?真巧, 我同龙剑翁也有几分交情, 那龙剑翁对外放了话,一生只收一徒,定不会再收你了的, 倒不如……”
“拜我为师如何?”
醉尘君伸手取下那孩子脸上的面具,“红霜,师父找着你了。”
叶红霜抬手散去幻术,“师父如何认出是我?”
醉尘君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青竹叶,海棠红,梨白不胜霜。
这样的叶红霜,世间如何会有第二个。
即便叶红霜有样貌像到极致的双生姐妹,他也从未认错过,哪怕一次。
街上人群熙攘,华灯繁烁,不远处湖上画舫中隐隐传来伎子伶人艳愁的小调。
“神女?”
二人回首,却见一负剑的少年,指着叶红霜,双目圆睁,似是惊诧到极点。
那少年飞快跑至叶红霜跟前,绕着她转了两圈:“没想到,那幅画中神女竟是真的……”
“神女可是名唤阿琼?你可识得第一剑卫剑行?”
叶红霜一眼便看出这少年的内力气息与卫剑行有几分相似,她道:“阿琼是我妹妹,我认得卫剑行,不过我们之间没什么交情。”
“你不是阿琼?你莫骗我,卫大哥画地那幅画上明明就是你,他说那上面画的是他心上人,名唤阿琼,整日心心念念的……”
“你是卫剑行的徒弟?”
少年忙摇头:“不是不是,他仅是教过我一些口诀,未收我为徒,也不让我打着他的名义在外行走。”
“神女姐姐,我虽没见过你妹妹是何模样,但我肯定卫大哥他画里的就是你!”
叶红霜淡声道:“我妹妹同我长得极为相似,许是你错将她认作了我罢。”
“那她人呢?我想见见她,卫大哥在世的时候真的很喜欢她,还在我这给她留了一些东西……”
叶红霜摇头:“那些东西……还是你自己收着罢,我妹妹今日出嫁。”
说罢,也不再等那少年开口,叶红霜便与醉尘君相携踏水朝湖中舫船而去。
少年愣了半晌,突然蹙眉自语道:“不对啊,今日出嫁的那新娘子,轿帘盖头被风吹起,我瞧见过她的模样,虽然与画中神女长得相似,但……不是同一个人啊。”
“该不会是卫大哥从头至尾都认错了那画中人?这等傻事,倒像是他能做出来的,哎……”
·
“那卫剑行还给你留了东西。”醉尘君盘膝坐在榻桌前,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叶红霜没出声。
醉尘君自诩清醒于世,此时却如这世间万千沉醉红尘的男女一般,当局者迷,他有些看不透叶红霜这是到底放下了卫剑行,还是没放下。
“要我说,那卫剑行有什么好的,武功不及我,样貌不及我,哪儿哪儿都不及我……”
“我一把年纪了都比他眼睛好使。”
叶红霜听着听着,突然笑了出来。
她其实不常笑,容色冷艳,偶尔一笑,便似那天脊雪域积雪消融,让人不由得看痴了去。
“师父,你可知你现下的模样像什么?”
醉尘君将杯中美酒一口饮尽,身子懒洋洋往船壁上一靠,长腿屈起,墨似的长发垂至胸口,整个人看起来,俊美慵懒。
他又倒满了一杯酒,杯盏抬至嘴边,问道:“像什么?”
叶红霜指着对面一条画舫船头,正在争吵不休的男女。
那女子揪着男子的耳朵,骂道:“你这杀千刀的,是不是眼瞎,老娘比她年轻,比她漂亮,还比她有钱有身份,你到底看上这狐狸精哪一点?”
“看上她会弹两首曲子?这好说啊,我也会,走走走,咱回家,我给你弹个十首八首,不弹地你看见琵琶就吐,我就不跟你姓!”
醉尘君手一抖,差点把酒给倒衣服上。
他放下杯盏,抬眼看向一旁笑得摄人心神而不自知的叶红霜。
“不,我跟那妇人还不一样。”
“好歹人家是有名分的夫妻,我呢?”
叶红霜噎住。
醉尘君见她耳尖泛红,看得心中微痒,忍不住凑到她身侧,呼吸之间的热气拂过她秀气白皙的脖颈,口中溢出的唤声,连他自己都觉得过于低哑痴缠了些。
“红霜……”
叶红霜紧张之下,掌心不自觉放出寒气,把身前的榻桌都给冻上了。
……包括一旁的醉尘君。
叶红霜起身离去,独留醉尘君在那舫船里,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周身寒冰给化了去。
他苦笑扶额……
曾经很多人都说过他醉尘君,红尘独醒,不解风情,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轮到他在这“不解风情”的人身上碰了壁。
任是岁月如梭,四季轮替,来年梨花复开,海棠依旧。
这世间极大,叶红霜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不知多少悲欢离合,但当这些降临自己身边时,她还是久久无法从中走出。
叶白琼和空一双双寿终正寝那一晚,叶红霜有所感应,她盯着那盆只开了一瞬,便又闭合的琼花,心如刀绞。
她不记得是在哪段戏文里听过,“世间人,云烟命,莫道百年相偕行,君生来独,妾死亦孤。”
这世上没谁能伴谁完完整整一辈子,终要生离死别走一遭。
叶红霜曾以为没了阿琼,她得独留世间,孤寂一世,然而有人擅自闯来,扰她清宁。
“琵琶曲儿,满江红,卿卿可愿醉尘与共?”
海棠已红,梨花既白,怎待花落空折枝?
万丈红尘,有君相伴,大醉一场又何妨?
第53章 第七拆·再世冤家(1) ...
大红的喜烛立于烛盘, 喜床上的新妇掀了盖头,瞧着周围景象, 浓厚的妆容都遮不住她脸上的惊诧。
下一刻, 屋门被人推开,一个浑身酒气,眼神却清明至极的少年人, 被小厮扶着进了门。
那少年十七八岁上下, 生得剑眉星目, 唇红齿白, 即是醉酒之态, 也自有一番潇洒风仪。
他挥退一干下人, 把门自内关上,快走几步,卷起珠帘拐入内室, 却见原本该安生等在喜床上的新娘子,此时早已去了红盖头, 坐在桌边,吃着桌上酒食糕点。
“关凝华?”少年一字一句地喊出她的名字。
关凝华放下手中金边玉箸, 朝他冷笑一声:“难得楚兴侯贵人长性, 竟还记得我这出身寒微的医家女。”
池少衡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 看向关凝华的眼神一片冰冷讥讽。
“没想到你竟然也回来了,怎么,可是那成王侧妃不好当?”
关凝华抿了抿唇, 她前世被池少衡休弃之后,因容貌之故,又被好美色的成王纳入府中,做了成王妾室,后来又一步步做到了侧妃的位置。
这其中艰难自是不必说,而侧妃的位置,也是成王见她伤了身子注定一生无子,影响不到王妃和府中嫡出公子小姐,这才破例许了她的。
关凝华从来不曾觉得做成王妾室有什么好处,若是有别的选择,她宁愿做乡野医女,也不入王府。
可在池少衡面前,她终究不愿忍气低头:“成王侧妃再是难做,也比你这妻位来得好做,至少成王是圣上同胞亲弟,一辈子荣华富贵少不了,你这楚兴侯府,如今瞧着煊赫,可又能兴盛几时?”
“一门纨绔,子孙不济,全凭宫里贵妃娘娘撑着,等贵妃一倒,还不是连宗带旁悉数被今上发落抄家,一夜败落,断子绝孙?”
池少衡脸色微变,看向关凝华的目光满是阴沉戾气:“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这毒妇,脑子不见长,嘴皮子倒是利落不少。”
“怪不得宋翰林当初没把你娶回去,而是娶了王家贵女,那王氏在闺中便素有贤名,又出身世家,德容言功哪一项都能把你比到泥里去。”
听到“毒妇”两字,关凝华掩在衣袖下的紧握成拳,嗤笑一声:“我是毒妇,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又好到哪儿去?”
“你心心念念的闵九姑娘,宁愿嫁给庶出无势的八皇子,都不愿多看你一眼。”
“当初闵九姑娘出事,你心急火燎地去闵家提亲,又是长跪表态,又是发誓承诺,闵家倒是软化了,可那九姑娘从始至终都没多瞧你一眼。”
“楚兴侯府势大煊赫又如何,任你权倾一时,却连心尖肉都护不住娶不着,你为了人家,把脸皮子扔地上任人一家子当泥似的踩,抽骨剥筋为她打算,结果呢?”
“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成全了闵惠云和八皇子这一对佳偶良缘!”
池少衡听得额角青筋直冒,若是换个情景场地,他怕是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不知死活的女人。
他跟关凝华夫妻十五载,即便大部分的时间都宛如仇人死敌一般,恨不得将对方除之后快,可他不得不承认,关凝华也是最能抓住他痛处,狠狠给他一刀的人。
他们太了解彼此的缺点和弱点,关凝华或许不知朝堂事,但若论对池少衡的了解,不比他那几个朝堂政敌少。
两人你来我往,不过半个时辰,便快把对方的脸皮和老底儿揭了个干净。
池少衡几乎捏碎了桌上装喜酒的玉杯,而关凝华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眼里满是赤红的血丝,偶尔看向池少衡的目光,半点也无昔日的爱慕情意,只有满满的怨愤和仇恨。
在进这道喜门之前,池少衡曾想,若是十五年后的关凝华没有回来,喜床上坐着的仍然是当初娇软可人的少女关凝华,他又该如何?
那样的话,他肯定不会再重蹈覆辙,好好待她,照顾她,护着她,让她一辈子平安喜乐……
可在看到屋中坐在桌边的关凝华时,池少衡心底有失望,却也有一种没来由的……庆幸。
那个跟他针锋相对了大半辈子的发妻关氏,终究也和他一样回来了。
池少衡揉了揉隐隐作疼的眉心,他前世还不到而立之年,便患上了头疾,时不时便要犯一回头疼,有时发作起来一连十天半月都无法正常入睡。
再后来,他头疾一犯,整个人宛如疯子一般癫狂失控,谁敢上前便要遭殃。
那时他还未休弃关凝华,却已经和她势如水火,只要见面便是争吵怒骂。
她那一手能抑制他头疾的针术,是关氏不传之秘,除了她也再无人能在他头疾作犯之时,为他针灸缓解。
“关氏。”池少衡没有再直呼她的名字,而是提醒她现在的身份,“你应该清楚你眼下的处境,我们这般闹下去,又有何意义?除了让那些等着楚兴侯府败落的人拍手称快,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不是一心想嫁宋世清?这一次,我成全你们。”
关凝华面露冷笑:“你少在那装模作样,前世你把宋大哥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公报私仇,险些让宋氏满门男丁入狱,你会有这般好心?”
池少衡听到“宋大哥”三个字从关凝华嘴里吐出来,就觉得一股血气直奔肺腑!
他早知道关凝华和宋世清之间有“不清不楚”的暧昧,关氏视他为生死仇敌,对那懦弱虚伪的宋世清却亲近地很,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一口一个“宋大哥”。
若不是碍于情势,他真想亲手送这对狗男女到黄泉地下做一对苦命鸳鸯!
池少衡心中想法再是阴狠,面上却丁点不露,他甚至朝关凝华露出一丝笑意:“宋世清是几年后才进士及第,入了翰林院,此时他也不过是一个寒门出身,无人脉关系,前途不明的穷秀才罢了。”
“若你我和离,你宋氏一门世代做宫中医官,交识甚广,姻亲遍地,你又是宋氏这一辈唯一的女儿,他宋世清能娶得你回去,还是高攀了。”
“我母亲的性子,你也清楚。我们二人的亲事,原本便是长辈口头之约,只要我点头,我母亲怕是巴不得让我同你和离,另娶高门贵女。”
关凝华听着这话,只想冷笑。池少衡的母亲,也就是现在的侯夫人寿氏,膝下只有池少衡一个嫡子,还是当初千求万求,不知遭了多少罪,才生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在寿氏眼里,池少衡再混账无耻,那都是别人的错,都是她这个媳妇做的不够好,没劝导好丈夫。若是池少衡在外面和别的女人传出些什么风言风语,寿氏便觉得那是她这个做正妻的没用,拉拢不住丈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