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如今难产,危在旦夕,你这个狼心狗肺的阿物,竟然有这种狼心狗肺的心思!”
屋子里面所有人看向阿豆的眼神,都带着全然的不敢置信。
苏碧曦眼中的震惊,丝毫不曾隐藏,明明白白地显露在惨白的脸上。
她放在棉被下的双手,已经露出了青筋,紧紧地抓着身下的锦被。
“如果女郎被周阳侯杀了,我自当给女郎殉葬!”阿豆埂着脖子,倔强地抬着头,“周阳侯抓女郎,不过是为了给他们自己找一个护身符,绝不会害了女郎。女郎此时难产,已经在此煎熬了如此久,都没有生下孩子来。
“你于奴婢,于奴婢一家有救命之恩,奴婢一家赔了命也报答不了。奴婢就是立时为女郎死了,也心甘情愿。
“可是女郎不一样,你是汉室的皇后,你是心怀天下,心系百姓的文锦翁主,你是大慈大悲的大善人,救苦救难的活神仙。
“奴婢的命如草芥,女郎的命却可以用来救下那么多无辜人的性命。周阳侯他,他连几个月大的孩子都不放过啊。女郎,奴婢留着这条命,留着这双眼睛,就是想看着女郎一生行善积德,为人尊敬,受人爱戴。
“女郎,女郎如今这般境况,如何就不能换回那么多条性命呢?你时常教导我们,与人为善,人命没有贵贱之分,不是吗?”
一股凉意从心底蹿动到了四肢百骸,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万念俱灰的绝望来,苏碧曦惨笑着问阿豆,“若是我不答应,用我自己去换那些人呢?”
“女郎正在生产,若诞下了小殿下,可将小殿下交给周阳侯”阿豆早就有了准备,张口就来,“且不说小殿下在女郎腹中已久,恐有了伤损。小殿下在周阳侯手里,周阳侯绝不会不善待。且,且女郎日后还会有孩子的。”
“你闭嘴,堵住她的嘴,听见没有”齐妪抱着苏碧曦,焦急地劝说,“女郎,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妪在这里守着你,你还要好好生下孩子,你还有孩子要生,你听到了没有?”
芷晴也附和着,“女郎,阿豆她是魔障了,她昏了头了。为了陛下,为了小殿下,你千万不能放弃啊。”
“娘娘的性命岂是她一个奴婢可以做主的!娘娘切莫乱了心神。”
“哈哈哈……哈哈哈……”
苏碧曦发出一阵悲凉至极的笑声,眼泪像是没有尽头一般落下。
她想起了侉子救灾之后,至今还有御史上本参奏她殴打百姓,还强迫百姓一同救灾。告她草菅人命,告她只有百姓参加救灾,才有救济的粮草发放。
她想起了她救下了那些被邪魔淫辱的孩童们后,有的孩童回到家中,伙同父母,状告她才是折辱他们的凶手,就是想从她身上榨取财帛。他们就是仗着,她是汉室的翁主,绝不敢给自己留下这样的名声。
她想起了她创办了泾渭学宫,收集散落的百家书册,将纸提前带到了世间,收留贫苦人家的人上学读书,四季衣物餐食都备妥。而泾渭学宫超过四成的学子日日静坐在学堂之前,吃着她的粮草,穿着她供的棉衣,用她弄出的白纸,控诉她不尊太后,不敬亲父,祸国妖民,让天子连汉室以孝治天下的国策都篡改了。
她想起了她创办了女学堂,可是有的参加女学堂的女子却迟迟不能婚配,一头撞死在文锦翁主府外,控诉她贻害天下。
她想起了她为了削弱匈奴,让张次公在匈奴地界投毒,被李广公孙弘指着鼻子喝骂。
她想起了,她的生身父亲,将她嫁给一个命不久矣的官家子,坐视夫家要把她殉节,而后由着夫家作贱她。到了最后,跟田蚡勾结,就是为了要她事事听命于他,事事为了他的野心。
如今,即便她的郎君,汉室的天子为了汉室的天下奔波在外,即便她为了坚守长安而派遣出去所有的长安驻军,长安的百姓,个个恨不得杀了她,个个希望她用自己的命,她孩子的命,来换他们的命。
……
她本可以离开长安,自由自在地过完这一生。无人可以欺辱她,无人可以伤害她。
是她咎由自取。
“呵呵呵……”苏碧曦笑着笑着,倏地从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浑身没有了丝毫的气力,双目缓缓地闭上,软倒在了齐妪的身上。
都是她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
第363章
“卓文君,你身为汉室皇后,受百姓供养,被万人尊敬,就是这么眼睁睁看着你的子民死在你面前,就是因为你贪生怕死,贪图一人苟安吗?
“卓文君你这个低贱的商户女,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卓文君,你谋害天子,欲扶立亲子为帝,霍乱朝纲,牝鸡司晨,你要效仿吕雉,你要再让汉室经历诸吕之祸!汉室社稷何在,江山何在,天下何在!”
……
田胜一边让自己的幕僚门客一径地在内院高墙前叫骂,一边让曲城侯蛊迎继续继续用尽一切手段攻战。
他看着翁主府内院高墙前堆砌的如山般的尸体。
有老,有少,有妇,有壮。
成百上千的长安百姓丧命于此,再加上这些人的亲眷友朋,街坊故旧。
经此一役,长安城的百姓对于卓文君,乃至于对刘彻,都会心有不满,甚至怨恨。
百姓们固然知道,杀了他们的是他周阳侯田胜,是曲城侯蛊迎,是修成君金俗。但在百姓眼里,为了自己的性命,弃他们不顾,害死那么多人的,是汉室的皇后卓文君。
如果到时候他们落败而死,百姓们无法去跟死人计较,只能去怨恨卓文君。
天下间的凡人,就是如此明目张胆的愚昧跟自欺欺人。
田胜勾出了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继续骂,越脏越污糟的话都给我骂出来,那么文雅作甚!你们今日不骂,焉知明日还有没有命来骂,哈哈哈……”
他话还没有说完,只见他的心腹幕僚十万火急般地跑了过来,“君侯……”
田胜快步跟他走到了曲城侯蛊迎所在的屋子,当即问道,“出什么事呢?”
“斥候在离长安百里岗哨处见到了天子玄龙旗” 蛊迎迎上田胜的目光,神情从容地道,“天子活着回来了。”
“田恬那个废物,这样的天赐良机,他竟然没有杀了刘彻?公孙弘了,裨将当众谋刺天子,刘彻竟然放过了公孙弘?”田胜大惊失色,脸色刷地一把白了,踉跄了一步,连站稳的定力都没了。
“天子之胸襟气魄……” 蛊迎长叹一声,闭了闭眼睛,低低地道,“吾等结局已定,各自还家,交待后事吧。”
修成君金俗惊骇至极地推翻了身前的案几杯盏,“我不信,我不信!我们偷了刘彻的虎符,我们联络了那么多诸侯,连胶东王刘寄都反了刘彻,卫青带走了汉室那么多兵力,如此陷害公孙弘,为何刘彻还能够平安归来,为何?”
她倏地起身,疾步到蛊迎身前,“你在骗我们,骗我们刘彻回来了对不对?你凭什么说有玄龙旗,就是刘彻回来呢?万一是他人作假,凭空打着玄龙旗呢?万一刘彻已死,有人冒着他的名义,就是为了回来救下卓文君那个贱人呢?
“对,就是这样,他们是为了救下卓文君那个贱人,刘彻已经死了。有人在冒天子之名,他们要扶保卓文君腹中的孩子,他们要铲除异己!
“他们凭什么这么做,淮南王也是高祖皇帝子孙,德高望重,雄韬大略,淮南王才是汉室的中兴之君……”
她的女儿嫁给了淮南王世子刘迁,就是汉室的皇太子妃,就是汉室未来的皇后。
她不再是这样不高不低,出身尴尬,被皇室施舍的一个爵位,而是未来皇后的生母。
“杀了卓文君!”修成君的眼睛里弥漫着一种疯狂,眼睛挣得极大,瞳孔突出,语声透着一股莫名的沙哑,“杀了卓文君,杀了刘彻的嫡长子,我看他们还能有什么依仗!”
普天之下,没有哪只军队敢打着天子的玄龙旗招摇过市。但凡有人敢,又不是天子本人,天子可以直接夷了主犯三族,整只军队都要获罪。
所以斥候所报的这支不过千人的军队,定然是刘彻亲率。
因为长安是汉室帝都,刘彻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妻子在这里,他的母亲在这里,他的几位亲姐姐在这里,他此生最重要的人都在长安。
大军行进缓慢,刘彻根本等不及。只要他解了函谷关武关之围,一定会马不停蹄地带着骑兵回援长安。
“放火!火箭,火把,火油,通通给我用上!”周阳侯田胜一双眼睛开始泛红,脸上神色带着一股诡异的兴奋,“刘彻回来了又怎么样?他的皇后,他的皇太子,他唯一的儿子,都死在他的面前哈哈哈……
“我要刘彻回到长安,亲眼看见卓文君的尸首,看见一尸两命。不,卓文君这么久都没有现身,是不是已经把孩子生出来呢?那刘彻亲眼看见自己刚出世的嫡长子,唯一的儿子死在自己眼前,看他怎么活得下去!”
……
翁主府内院里,苏碧曦失去意识之后,无论几位太医如何想法子,都无法让苏碧曦醒转。而苏碧曦此刻正在生产,还已经难产了这么久,再这么昏迷下去,母子两个焉能有命在?
翁主府长史桑弘羊,统领辛齐,邓成,减宣跟魏其侯世子窦成屹得到芷晴的禀报,就立时赶了过来。
事情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根本顾不得产室不详的忌讳。
要是皇后跟皇后腹中的皇子有什么好歹,他们俱要陪葬都是轻的。
窦成屹到底已经有过几个孩子,知道厉害,转头就问太医令,“只保住皇后,是否可行?”
此言一出,满屋的人都错愕地看着窦成屹。
这句话,真不是每个人都敢说出口的。
阿豆的话千错万错,有一句是对的。只要皇后在,日后还能再有孩子。
若是皇后没了,以陛下这些年对皇后的爱重,只怕……
“皇子在皇后腹中,除非直接服下虎狼之药,落下胎儿……”太医令为难至极,“皇子已经长成,已是瓜熟蒂落之时。此时落胎,皇子定然保不住,但是皇后定然是大损。日后定然多伤多病,遑论有孕……”
太医令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支火箭从天而降,直接射到了侧室的窗户上,插破窗户,直接朝着几人射了过来。
辛齐抄起一旁放着插屏的案几,一把就接住了来势汹汹的火箭,急道,“娘娘!”
众人顾不得担忧其他,立时便疾步到了苏碧曦躺着的产室,亲眼见到护卫们将苏碧曦团团围住,苏碧曦被齐妪芷晴挡在身后安然无恙,方送了一口气。
辛齐当机立断,“周阳侯曲城侯定已是狗急跳墙,打着玉石俱焚的主意。翁主府建有防火的密室,备有食水,速把娘娘移驾。”
翁主府的奇门遁甲之高深令人叹服,皇后竟然连这般状况都预料到了。
窦成屹接过翁主府侍卫递过来的刀,视线极快地扫过榻上昏迷不醒的皇后,心中喟叹一声。
文锦居士,当真是天下奇才。
第364章
窦成屹的反常立刻就被桑弘羊瞧见了,同在这么艰难的境遇,桑弘羊以为窦成屹有什么不妥,便问道,“世子可有碍?”
如今田胜跟修成君一方已经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窦成屹如果担忧魏其侯中的家人,也是人之常情。
“我早已安顿好魏其侯府诸人” 窦成屹何等玲珑心思,自然明白桑弘羊未尽之语,“未曾确实我在翁主府前,他们不会去动魏其侯府。桑长史,此番周阳侯一方已经用了火箭火油,可见已然穷途末路。密室窄小,且不说娘娘此时危急,绝不能久存于密室。”
窦成屹跟在护卫之后,往外看了一眼,“翁主府护卫仆婢众多,绝无可能尽皆入密室。惜命之人,斗不过亡命之徒。周阳侯等人破釜沉舟,想拖着吾等同归于尽,内院恐有失。仆请坚守,以防万一。”
桑弘羊停下了行进的步伐,连一直护着皇后的辛齐也看了过来。
周阳侯一方如此作为,摆明了要拖着翁主府一起下地狱。窦成屹此时前去拒敌,虽然不说是求死,但诚然危险至极。
“我……”辛齐开口,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窦成屹打断。
窦成屹语声坚定如磐石,“辛统领不可。此番殿下危在旦夕,不说殿下尚在生产,层出不穷的火箭,诸位当真认为,翁主府里,连一个他人的探子暗人也无?”
阿豆是皇后贴身使女,是如何在窦成屹诸人竭力封锁消息时,知晓外院境况,甚至连长安百姓的喝骂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为何不是芷晴,齐妪她们,而是阿豆?
要知道,阿豆是可以为了娘娘去死的人,什么事情都要探察无数次,自己还要尝过,才肯让娘娘入口。
这样的一个阿豆,谁会相信她会去害于她是再生父母的娘娘?
能够算计这一步的人,首先要十分了解皇后身边每个人的性情脾气,来历家境,还要知晓皇后此时正在难产的危急关头。
最重要的,也是最关键的,就是要对皇后这些年的作为清楚至极,对皇后的心思揣摩得不差分毫,乃至于对皇后的心志抱负都要清楚得恰如其分。
只有懂得一个人,才能在他最痛的地方扎上一刀。
攻其必救,莫过于此。
世上最了解你的人,除了最亲近的人,就是你的敌人。
没有人能够斩钉截铁地保证,翁主府就是铁板一块,没有一丝缝隙。
在皇后昏迷不醒,还是生产的难关时,必须要有绝对可靠的人守在皇后身边。桑弘羊减宣不通武艺,最合适这一个重任的就是辛齐。
有了阿豆的前车之鉴,他们不得不防。
“既然如此,辛统领守着娘娘,我与减宣二人与世子同去”桑弘羊道,“我二人虽然不会武功,多少还有点用处。”
桑弘羊长于调度,减宣对于令行禁止可以做到分毫不差的地步。
有这二人在,窦成屹的胜算就多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