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苏碧曦近况的陆璧晨和崔颢,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双拳握紧,恨不得立时狠狠揍他一顿。
“你知道我肯定没有带任何录音工具过来,我今天来找你,目的也并不在于此。这或许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交谈。这样的机会,以后应该不会再有”苏碧曦好似没有听见陈傅良的挑衅一样,面色自然地继续说道,“我在知道你幼时的经历时,就很想问你一句,你那时候疼不疼?有人问过你这个问题吗?”
陈傅良眯了眯眼睛,笑意淡了下去,“老师,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碧曦的双手在桌子下面紧紧地交握在一起,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地继续道:“我第一次被侵犯的时候,是在十岁。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邻居的叔叔要脱我的衣服,用他那又黑又黄的牙在我身上乱咬乱啃,用他粗糙的大手在我身上乱摸乱掐。我当时好害怕,使劲地挣扎,使劲地打他咬他。但是他力气好大,一只手就把我的双手双脚都绑了起来,就绑在床柱子上。我第一次被人碰那个地方,当时拼了命地哭,但是邻居叔叔越是看见我哭,就越兴奋。我越挣扎,他就越是用力地打我。我的脸都肿了起来,哭得都看不清楚东西了。然后就是用刀劈成两半的痛,那么痛,我感觉到自己肯定流血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个地方可以流那么多血,人原来有那么多血。”
苏碧曦忽然笑了笑,“我小时候不比现在,我当时并不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是什么。然后我就回去告诉了我妈妈。我妈妈当时就扇了我一巴掌,说我做女孩子不检点,丢了她的脸。我当时只听见他们吵架的时候骂过别人不检点,以为邻居叔叔就是在揍我。”
“可是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吓得再也不敢睡有床柱的床,我妈妈再怎么打我,我都不睡。然后死也不去上学,不敢出门,不敢看见陌生男人。我妈妈再怎么打我骂我,我都不去。只是有一天,我忽然看见一张我爸爸看的报纸。上面说,国外的父母殴打孩子,孩子报警,然后孩子被带走,给其他的人来养了。我当时每天出门都要遇见那个叔叔,那个叔叔每天都对着我很奇怪地笑,经常摸我,抱我,我每天都被妈妈打着才敢出门。我太害怕了,我看见那个叔叔,都在发抖。于是,我来到了我们旁边的派出所。”
苏碧曦轻笑出声,站起来,目光看着脸色已经很不好的陈傅良,“可是警察说,邻居叔叔的事情发生太久了,他们没办法管。他们把我送回家里,劝了我妈妈不要这么教育孩子,然后就离开了。我妈妈那天没有打我。她把我关进了我的房间,每天只让我吃一顿饭,喝一杯水,关了整整一个月。然后,我就再也不敢报警了。逢人就说,我有一个好妈妈。”
她走进陈傅良身边,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了一眼陈傅良,“我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你跟我一样。所以我关心你,心疼你,照顾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傅良声音有些嘶哑,“为什么?”
“因为我小时候,就希望有这么一个人,能够关心我,心疼我,照顾我啊。他不会看不起我,不会歧视我,他能够理解我的恐惧,我的害怕,我的阴暗,能够听我诉说我所害怕的一切”苏碧曦仿佛想到了什么,满意地又笑了起来,“我这么对你,就是在补偿当年的我自己啊,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你知道我被侵犯的时候才几岁吗,我当时也只有四岁啊!就是你儿子那么大,没有大人膝盖高。被那个老东西抱到他家里,直接就捅了进去!你知道我有多痛吗?你知道我一个月都走不了路,每天都在流血,甚至不能拉屎吗?”陈傅良又大笑了起来,笑得好像疯了一样,“可是我爷爷奶奶当时去隔壁乡给人帮农挣钱,我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挣钱,我们好几个孩子都被这个老东西带着!我当时每天都祈祷不要轮到我,不要轮到我。可是没用,我是那里面长得最好看的,那个老东西每天都不让我穿衣服,跟着他睡。我到现在都记得,他不爱洗澡,身上散发的那个臭味,就直直塞到我的嘴里!”
他看着周围的这几个人,看着神情仍然平静的苏碧曦,“老师,你知道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几年吗?足足五年!每当我爷爷奶奶要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再碰我,给我休息上药。我无论怎么跟爷爷奶奶哭,跟爸爸妈妈电话里哭,他们都当我只是小孩子乱说话,跟其他孩子打闹弄伤的。我没有去找过警察吗?可是警察被我带到那个老东西家里,是笑着跟老东西喝酒吃饭。”
陈傅良闭了闭眼睛,不停地笑着,“我在那个时候就知道,没有人靠得住,没有人能够帮我,只有靠自己”他忽然瞪大眼睛看着苏碧曦,“老师,你知道吗,你的丈夫儿子,可不是我第一次杀人。我第一次杀人,杀的就是那个老东西。我长大以后,用当年他捅我的石头,树枝,铁棍,辣椒,瓶子,阳具,一次次捅进去。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爽过,竟然没有撸,看着那个老东西被捅,就射了。”
他兴奋地跳了起来,涨红着脸,“我一把火把他活活烧死的,我亲耳听见那个老东西的求救声。那么美,那么悦耳,那么动听。当然,我杀了那个老东西,本来还担惊受怕了一阵子,以为会被抓进去。后来想了想,就算被抓也没什么,反正我报仇了。我亲手给自己报了仇。因为那群垃圾,他们根本不能帮我报仇,他们就是一群垃圾!”
陈傅良抬高自己的下巴,恶意地看着眼前清丽文雅的苏碧曦,露出一个痴迷的微笑,“老师,你是一个好人,你对我那么好。不像我爸妈,他们嫌弃我性格不好,不会说话,整天就看得见我妹妹。但是我知道,老师,你永远也不会属于我,永远也不会爱上我。我这辈子早就活够了,从我知道人可以自杀以来,我每天都在想着自己怎么死。可是老师,我希望你能够属于我,一辈子都记住我。我嫉妒你的丈夫,嫉妒你的孩子,嫉妒他可以活得那么幸福,有那么爱他的父母。”
他想起自己四岁时候瘦骨伶仃,每天在那个老东西家里巴望着父母可以回来接他离开的日子,眼角渗出了泪,“我小时候,一年也见不到一次爸妈。从来不知道,原来生日可以吃蛋糕,可以吃寿面,原来小孩子可以让爸爸妈妈抱,可以要玩具要新衣服,可以让妈妈亲亲,可以让骑在爸爸的肩膀上。我有一次跑到树林里,躲那个老东西。那个晚上多冷啊,多黑啊。虫子爬到我身上,晚上的风拂拂地吹,一个石头掉下来我都要吓得发抖。我害怕地第二天回到自己家里,在门口看见守在那里的老东西时,就知道,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吃人的魔鬼。”
他留恋地看着苏碧曦,脸上充满幸福地笑着,“老师,我杀了你的丈夫,虐杀了你的儿子,因为我爱你。这样,你一辈子都不能逃脱你自己良心的愧疚,你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我,你即将永远属于笼罩我的那篇黑暗。但是了,我又不能死了。要是我就这么死了,老师你就不会长久地记住我了。好在,我今年才十五岁。”
他得意地笑了,翘起二郎腿,“老师,我不会被判处死刑,对吧?最多就是无期,但是我表现好的话,大概最多十几年,就能出去啦。我痛恨当年不能保护我的法律,我又喜欢它,喜欢得要死了!老师,你看,我一直活着的话,你永远都会记住我,也就永远都属于我了。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荒谬,这么的可笑,这么的不可理喻………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上帝说,你们当守公平,行公义,因我的救恩临近,我的公义将要显现。你们要等待,等我的来到,使公义如雨,降临到你们身上。
可是他在那么长的等待中,那么可怕的黑暗里,没有看见过公义,也没有看见过希望。
从来都没有。
第81章
距离惨案发生近一个月后,上午九点整,书记员开始宣读法庭纪律,公诉人陆璧晨,苏碧曦的律师崔颢,为陈傅良配备的两名未成年人律师,以及主动为陈傅良无偿辩护的三名律师,旁听人员起立,审判人员,法官入席。
陈傅良杀人案,于龙城海清区法院,正式开庭。
审判长发出指令,正式进入审判程序,“传被告人陈傅良到庭。”
陈傅良从法庭一侧,穿着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脚上穿着一双拖鞋,走到被告席上。
审判长核对被告人身份后,提问:“陈傅良,你何时因何事被刑事拘留?”
陈傅良一张精致的面容穿上白衬衫,显得更加稚气。他在辩护律师眼神示意下,脸上带着真挚的愧疚,朝着旁听席上苏碧曦及孟照南家人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语气诚恳地说道:“真是对不起,我做了无法宽恕的事。”
他再对着审判长鞠躬致意,“我因为杀害了孟照南和孟观远两人,被刑事拘留。”
头发花白的审判长点了点头,继续下面的公诉人陈诉环节后,便来到了被告的答辩环节。
陈傅良再次向苏碧曦鞠躬道歉,“我对于我所做的错事深表歉意,对于受害者家属造成的伤害,致以诚挚的忏悔。我深知,两名死者已经离开了人世,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挽回他们的生命。我无意为我犯下的恶行做出任何辩解,承认方才公诉人提出的一切控诉。只是,假如可能的话,我能活着走出监狱,我愿意以我的余生,来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赎罪。非常抱歉!”
他再次向旁听席上的苏碧曦等人鞠躬。
审判长神色舒缓了一些,“现在由被告律师陈述。”
陈傅良的五人律师团中,一位一脸正派,面容坚毅的中年律师站了起来,他也向受害者家属方向鞠了一躬,然后开口道:“……我们对于公诉人所控诉的事实,供认不讳。但是,我们在这里,恳请受害者家属,恳请公诉人,恳请法官,恳请审判长,再次考虑关于死刑的量刑。已故的印度伟大领袖,圣雄甘地曾说过,以暴制暴,只会带来两败俱伤。哈姆雷特里面曾经有一句台词,过去的终将会过去,历史终究会消亡,而人是活在现在和未来的。而死刑,它剥夺了一个人可能有的所有未来,剥夺了一个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剥夺了一个人对社会作出奉献的所有可能。”
他指着站在那里的陈傅良,“各位,这是一名年仅15岁的孩子。想想我们15岁的时候都在做什么?这个时期的孩子,冲动,叛逆,充满幻想。我们必须承认,这个孩子犯下了足以判处死刑的滔天大罪。可是,根据现代科学对于死刑犯的研究,死刑犯在谋杀的时候,经常是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一时情急,甚至是电影里的一个念头促使,导致他们犯下了难以挽回的结果。我们为这位少年犯下的罪行所震惊。但是,各位,如果对这位少年执行死刑,根据华国现今的执行方式,这位15岁的少年即将面对的是枪决,是静脉注射,是一把可怕的电椅,是极为血腥的斩首,是极端痛苦的绞刑。”
他转过身来,看向坐满了旁听席的记者,“在座的各位,都是有自己的亲人,有自己的孩子。你们如何能想象,这名15岁的少年,面临这些极度残酷的刑罚,是一个何等血腥的场景?如果我们这么做,我们跟那些残忍的杀人犯,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大家会以为,判处这名少年死刑,是对于受害者家属以及朋友的慰藉。但是这真得能对受害者家属有用吗?复仇的理由,我们都可以理解。但这种行为太过情感化,尤其是对于一名尚不成熟,没有足够行为能力的未成年人来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会是另一种以暴制暴。这并不是治愈受害者家属心里伤疤的良药,只会带来一时的快感和刺激。英国哲学家欧文曾经说过,宽恕的精神,是一切事物中最伟大的。孔子曾经对他的学生说,若是用一个字来作为一生的至理名言,便是宽恕的恕字。宽恕,是一种高贵的行为,它所带来的快乐和幸福,是连神明都会羡慕的极大乐事。只有放下仇恨,宽恕他人,仇恨消逝,心灵的伤痕才会痊愈。”
……
审判长:“现在由证人白暮亭陈述。”
苏碧曦抱起丈夫和儿子的遗照,站起身来,审判长看见她的动作,问道:“证人,你手上的是两位死者的遗照吗?”
苏碧曦:“是的。我希望他们能够看到,杀死他们的凶手,今天是如何被绳之以法的。”
审判长:“证人,你携带被害者的遗照,这种心情本庭可以理解。但是你要考虑到,被告是一名年仅15岁的少年。你这样的行为,会影响到他的心理和情绪。因此,本庭不能让你携带遗照作证。”
苏碧曦的神情仿佛是不敢置信,“很抱歉,审判长,您方才是说,您拒绝我携带家人的遗照,是因为顾及到被告的心理和情绪吗?”
审判长:“是的。”
陆璧晨的眉头紧皱,立时站了起来,“审判长,证人作为受害者家属,携带受害者遗照上庭,如此理所应当的请求,为何要考量到被告的心理和情绪,予以拒绝?”
审判长:“被告为一名未满16周岁的未成年人,受到《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本庭有责任,也有义务,执行法律,保护被告作为未成年人的合法权利。”
全场旁听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苏碧曦的婆婆甚至大声喊了出来,“这是什么世道啊!”
审判长敲了敲锤,扬声叫道:“肃静!”
苏碧曦闭了闭眼睛,把已经溢出眼角的眼泪压了回去,咽下心头的酸涩,“审判长,如果我把他们的遗照,裹上黑布……不知是否可以,让我带着他们上庭?”
审判长顿了顿,然后点头,“可以。”
……
尽管陆璧晨和崔颢接下来竭尽所能地在法庭上争取死刑,都没有成功说服法官们。
审判长最后宣判,综合陈傅良的种种道歉行为,认罪态度诚恳……被告陈傅良年仅15岁,尚未具备完全的行为能力,是一名未成年人……宣告陈傅良判处无期徒刑。
陈傅良在听到宣判后,眼中带着笑意,再次向苏碧曦鞠躬。
而他的五名辩护律师中的一人,在审判长判决无期徒刑时候,向坐在旁听席的苏碧曦几人,比出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几人拥抱在一起,热烈欢呼这场案件的判决。
苏碧曦看着旁边陈傅良父母的欢呼雀跃,一股凉气从脊椎传至发顶,浑身都在颤抖,心脏如同被千万支针同时扎着。
她不发一言,慢慢地站了起来,向法庭侧门走了过去。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周围不断向她围来的记者都成了晃动的虚影,黑暗猝不及防地向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