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毛衣放在小厅的钢琴凳上,转过来对陆璧晨笑了笑,“远远跟阿南一样,都喜欢谈钢琴,远远已经会弹《致爱丽丝》了哦。阿南从小就学过钢琴,会弹可多的曲子了。我虽然小时候什么乐器都没学,但是这几年也学了古筝。我跟阿南一起合奏《大鱼》,就是《大鱼海棠》的那首《大鱼》,可好听了了,远远在一边使劲鼓掌,兴奋得脸都红了。对了,我记得阿南当时还录了像。”
她把视线转回到茶几上,“阿南很喜欢喝普洱茶,总是在家里泡。你看,这些茶具都是他买的,储物室里还有好多套了。我就不明白了,这些杯子有什么区别,阿南一个又一个地买回来,家里都放不下了。远远还特别爱学他爸爸喝茶,坐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像,手又乱动,总是打碎杯子!阿南泡茶的样子可好看了。不过阿南还总是说岁岁平安,这两个败家子!”
“我那天回家,还给阿南带了同事从云南带回来的生普,据说是一种叫冰岛的茶叶。真不明白为什么云南的地方要叫人欧洲国家的名字,难道叫这个名字就会显得洋气一点?不过阿南喜欢,我总想着给他带”她继续说道,“我回来的路上还给远远买了他最近一直想要的小黄人玩偶。我跟阿南说了很多次了,小黄人整天想着做坏事,要教坏远远的。阿南就说,远远是我们的孩子,怎么可能学坏,他那么乖……”
她忽然跪了下来,捂住眼睛,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把人世间最深的苦难都要哭出来,“他那么乖,看见邻居老奶奶提着东西都会上去帮忙,看见小姑娘在街上哭都会去哄,每天都拿馒头去喂流浪狗,看见地上的垃圾都会去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曲菜市场看见有卖青蛙的人,都会让阿南把青蛙买回来都放掉……他那么乖,那么乖,他还那么小,他才四岁啊!他要有多痛,那该有多痛,他流了那么多血,他平时碰破了皮都会要妈妈来吹吹,抱着我的腿撒娇,要妈妈亲亲才会好……那个畜生,那个畜生,都是我招惹了那个畜生………是我害死了远远,是我害死了阿南………”
她的哭声像是在泣血,“我特意托同事给阿南带了茶叶,我还给阿南织了毛衣,马上就要好了。我一定不再偷懒,我一定马上把竹子绣上去,让阿南跟远远穿父子装,给他们拍美美的照片。我一定记得每天都去浇花,给远远用面粉做饺子皮,每天都给远远弹筝。我一定再也不偷懒,每天去跟着阿南跑步。我一定再也不抱怨阿南加班,不赖着要他做饭。我一定再也不说阿南做牛肉不好吃,其实我只是想找回自己的面子……阿南答应过,等我们老了,要带我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要跟我白头到老……”
她忽然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像要把心肺都哭出来一般,“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永远都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第79章
“白暮亭小姐,据你学校的同事说,你跟陈傅良平时感情很好,你平时就很照顾他。是不是你做了一些不恰当的行为,引起陈傅良的误会,所以才导致他杀人呢?”
这天,陆璧晨给苏碧曦推荐了一位做律师的朋友,苏碧曦需要亲自去跟这位律师见面沟通,戴上帽子和墨镜,从小区的小门走了出门,就遇见了一个年轻的男记者,不依不饶地追着她采访案情。
苏碧曦看见他背着一个小背包,隐约有红点闪烁,便知道他肯定携带了针孔摄像。这种时候,无论她说什么,都会被重新解读为记者想要的东西。她并不回答,加速向大路上走去。
男记者已经蹲守在这里好几天,一心就想第一个拿到大新闻,最好是女教师跟未成年男学生暗通款曲,未成年男学生因爱生恨,虐杀女教师丈夫孩子。这个杀人案现在闹得这么大,几乎是举国皆知,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这个案子。要是他能拿到第一手材料,证明这个所谓的受害者,这么一个衣冠楚楚的女老师,竟然勾引自己的学生,所以才害得丈夫和儿子惨死。
这样的逆转,简直堪比电视剧电影,比现在电视上的东西精彩太多了。这样的年度大戏,要是他第一个拿到了,岂止是今年的年终奖,业界的声望,升职加薪,恐怕连房子都有希望了。
他拉住苏碧曦的手,强行把她拽住,“白小姐,你就可怜一下我们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吧。我在你小区门口守了一个多星期了,就当给我点辛苦费,透露一些你跟陈傅良相处的细节。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一辈子都记得。”
他长得嫩,面对被采访的人一向装自己是刚出社会的大学生,或者就装成大学生,一向百试百灵。今天这个人既然是个女老师,又是据说平时经常去聋哑学校自闭症患者学校支教的人,怎么能拒绝他的这个请求呢?
苏碧曦的力气如何抵抗得了一个成年男人,她挣扎无果后,仍就僵持在那里一言不发。
男记者如何肯让她一句话不说,“白小姐是想沉默到底,不合作呢?啧啧啧,白小姐你想想,现在是上班时间,这个门来往的人少。但是到了中午,下午,人总是会多起来的。我是无所谓,但是白小姐,你可是刚死了丈夫儿子。丈夫尸骨未寒,未亡人跟一年轻男子勾三搭四,莫非白小姐是想这样上头条?”
小区这个侧门非常小,只有进出的刷卡机,根本没有保安。这个记者是算准了时间,来逮住苏碧曦的。
苏碧曦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张看似稚嫩的面孔,嘴角忽然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意,另一只没有被捉住的手迅速从包里拿出一只一头装着小刀的钢笔,直直对着男记者。
男记者只见寒光一过,浑身都颤了颤。
他仍然没有放开苏碧曦,声音略有些不稳,却隐隐有些放肆,“白小姐这是要威胁一个媒体工作人员?挺好的,这绝对是个大头条。白小姐要想清楚,究竟要把刀子捅到哪里?我绝对不会阻拦白小姐的。为了新闻流血,白小姐这是要成全我当英雄啊?”
男记者激动地叫出声,“快啊,快啊,捅我一刀啊,白小姐。你不是刚刚被杀人犯杀了丈夫和儿子,他们死得那么惨。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恨不得冲进警察局,把凶手千刀万剐吧。你看,我就站在这里给你捅,你把我当成凶手,捅我一刀。来啊,白暮亭,捅我啊!”
苏碧曦黑亮的眼睛看着他,突然勾了勾唇角,扬起手,狠狠地扎了下去。
“啊……”
男记者被直直戳向自己手上的刀袭来,吓得马上放下了苏碧曦的手,后退了几步远。
苏碧曦手上的刀去势太快,根本没法停住,他把手拿开以后,刀在苏碧曦已经千疮百孔的手上划下了又长又深的一条血痕。
而苏碧曦站在原地,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地看着他。虽然嘴角是弯的,看上去像是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手上的伤口,好似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
男记者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手都在发颤,骂了一句“疯子”,就扭头走了。
毕竟他再想要大新闻,也是要有命才能要的。
……
苏碧曦到陆璧晨律师朋友的律所时候,陆璧晨已经到了好一会儿,跟他的朋友崔颢已经喝完了好几泡崔颢珍藏的好茶叶。
崔颢看着陆璧晨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都是无人应答,陆璧晨的神情也是紧绷,疑惑地问道:“璧晨,是不是这位白小姐出了什么事?”
他难得看见陆璧晨这种神情,想着白暮亭最近的遭遇,不由地有了不好的猜测。
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按照陆璧晨这段日子对苏碧曦的了解,苏碧曦是一个非常守时的人,按理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有意迟到的事才对。而且今天是介绍崔颢给苏碧曦认识,他们第一次见面。以苏碧曦的礼仪修养,是不会做出迟到这种事才对。
陆璧晨再给苏碧曦打了一个电话,仍然是无人接通,便站起身来,打算去苏碧曦家里去看一看。
就在此时,崔颢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门打开,崔颢的助理后面,站着身着黑色长裙的苏碧曦。
陆璧晨松了口气。
但他看见苏碧曦从崔颢助理后面走进来的时候,苏碧曦手上那条又长又深的血痕一下就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立时走上前去,神情紧张地问道:“手怎么回事?”
他随即看向崔颢,“阿颢,你这里有医药箱吗?”
陆璧晨军旅出身,对于处理外伤有些经验,看得出苏碧曦的伤痕没有大碍,只是需要立即消毒止血,再去打一针破伤风针,就没有问题了。
只是他受过比这重十倍的伤,却觉得没有苏碧曦手上的血痕,更让他觉得揪心。
仿佛保护她,就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
崔颢的助理之前因为苏碧曦挡着自己的手,并没有看见苏碧曦的伤。她现在发现苏碧曦手上伤口那么长,马上转头就去把律所的医药箱拿了过来,正打算打开医药箱,却被陆璧晨伸手把箱子拿了过去。
陆璧晨把苏碧曦安置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给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就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一样。
崔颢在一旁也是皱眉,这样的伤痕肯定是刀具造成的,而且做饭也不可能是这样干脆利落的痕迹,“白小姐,我是崔颢。如果不冒犯的话,是谁刚才伤了你?”
这伤口上的血迹新鲜,加上苏碧曦迟到的时间,估计发生连一小时都不到。
崔颢一问,坐在旁边的陆璧晨也看向苏碧曦。
苏碧曦摇了摇头,语气极淡地开口:“是我自己划的,没什么事,谢谢。”
她雪白的嘴唇勾起一个弧度,“崔律师,我们可以开始了。”
崔颢跟苏碧曦详细了解了目前她跟警方的配合进度,并介绍了这个案件的难点,然后开口说道:“白小姐,你要有心理准备。前不久,几十年前判定的几起死刑案件纷纷被查出是冤案,再加上国际范围内的废除死刑运动高涨,国内目前废除死刑的呼声极高。就目前警方的态度来看,他们甚至不愿意公布陈傅良的名字和动机,所有证据都没有公布于众。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整个司法体系对于未成年人犯罪的态度。”
崔颢拿起整理的一些关于废除死刑的资料递给苏碧曦,“新世纪以来,很多国家都已经陆续废除了死刑。之前几起造成重大伤亡的地铁毒气案,变态杀人案等等,最后都判处几千年的刑罚来结案。虽然几千年肯定是不可能了,但是的确已经不推崇判罚死刑。我听阿晨提起过,也了解白小姐坚持判罚死刑的原因。只是,我不得不先说一句丧气的话,仅仅龙城的律师界,坚持废除死刑的就超过半数。白小姐,你要有心理准备,这很可能是又一场玫瑰战争。”
玫瑰战争是15世纪英格兰的两个家族,为了争夺英格兰王位,进行的长达三十年的内战。崔颢说出这场战争,已经是对这场官司做了最坏的打算了。
苏碧曦心中早有预料,神情没有丝毫变化,面色淡然地说:“即便是英法百年战争,只要我没死,我就会继续上诉。”
旁边的陆璧晨听见苏碧曦说这句话,眉头狠狠皱了一下。
她微微笑了笑,站了起来,看向一旁的陆璧晨,“陆检察官,既然你跟崔律师也在,今天恐怕要麻烦一下两位,占用两位的时间,帮我安排通融一下。我想去,见一见陈傅良。”
第80章
苏碧曦话音一落,整个房间里就瞬间安静了下来,陆璧晨和崔颢都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任何一个人,遭遇这样的惨剧之后,恐怕对凶手都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就是崔颢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看见现场的惨烈,都想亲手杀了那个畜生,何况是刚刚夫死子亡的苏碧曦。
崔颢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陆璧晨,陆璧晨明白他的担忧,斟酌地开口道:“暮亭,陈傅良现在被关押在龙城少年监狱里。华国未成年保护法规定,探望未成年人,不得携带录音录像设备。”
苏碧曦没什么笑意地又笑了笑,“我知道啊,陆检察官。我只是想去问他一些问题,也让崔律师和陆检察官能够更加了解这个人。等到法院开庭,一审,或者是二审,三审过后,恐怕少年监狱就未必会让我再去看他了。”
陆璧晨心中沉了沉,苏碧曦在法院还未开庭前,就已经料到了要进行二审。虽然他跟崔颢已经对此有了准备,但是听到苏碧曦把这个事实说出来,实在让人心里发闷。
他自然是可以安排苏碧曦去见陈傅良的。只是等苏碧曦见到陈傅良以后,面对这么丧心病狂的凶手,无论陈傅良说什么,都是对苏碧曦造成更深的伤害。
这个社会对于苏碧曦来说,已经太过残忍了。
陆璧晨在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跟着站了起来,“好,我来安排。”
无论如何,他还陪着苏碧曦。
无论遇见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
陈傅良已经由看守所移交到龙城少年监狱,只是因为他不仅没有年满18周岁,甚至连16岁都没有,属于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的范围。龙城少年监狱给他配备了单间,他穿着干净的囚衣,身上也打理得很整齐,脸色红润,精神尚可,显然过得还不错。
而对比脸上红肿伤痕尚未完全消退,面色憔悴,身形单薄,眼下青黑一片,手上还裹着纱布的苏碧曦来说,陈傅良的状态就好得有些过分了。
他看见苏碧曦的第一眼,显得有些诧异,随即就转为平静,端正地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一名狱警站在他后面。
苏碧曦和陆璧晨,崔颢一起,坐在另外一侧。
苏碧曦从进来到现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对面的陈傅良眼睛紧紧盯着苏碧曦,不见丝毫不耐,反而眼神热烈地在她身上扫过一遍又一遍。
陆璧晨本是觉得这么一个人实在是残忍至极,现在见他用这样的视线盯着苏碧曦看,更是内心深处产生一股极大的恶心,和自己所有物被窥伺的感觉。
而被这么盯着的苏碧曦,在沉默许久后,竟然笑了笑,语气浅淡地说:“你当年,一定很痛吧?”
陈傅良忽然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猖狂,恣意,毫不收敛,仿佛听见了什么好听的笑话一般,甚至笑出了眼泪。等他终于笑够了,揉了揉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唇角弯出一个诱人的弧度,“老师,你这是来报复我的吗?我强暴了你四岁的儿子,还弄死了他,所以你提起我当年的事,特意来报复我?”
他神情放松,姿态颇为闲适,“不过可惜啊,探访未成年犯人,不能携带录音录像设备。老师,你费这个心思,只怕是没有什么用啊。你不烦说点其他的,比如你的婆家怎么看待他们儿子孙子被你学生害死的事情,这肯定很有意思,我很想知道了。老师,我在这里不能上网,不能玩手机,每天闷得要死。你跟我说一说,打发打发时间,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