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得不以刘彻为天。
在今日之前,刘彻从未想过,那个闻名一时,声震长安的文锦居士,居然是一名女郎,还是一个如此有勇有谋,进能断天下事,退可知未来的奇女子。
这个女郎,不仅意外地牵动着他的心神,稍微逼迫一下她,她一哭,他便没了办法。
以往见到宫中美人哭泣时的厌烦,好似一下并消失了。
怀中女郎抱着他,发泄一般地哭着,好像全然不在乎他是天子,是整个大汉最尊贵之人,就好像是一位普通的,受她蛊惑的郎君一般。
他们的衣襟缠在一处。
他抚着她背上的柔软发丝,一下一下地安慰她。
她如绸缎般的细腻发丝,缕缕绕绕,好像缠住了他的心,再也没法把她放下。
他本来打算依着自己的心意,也是为了时局打算,强行纳了她的心思,也渐渐淡了。
这个女郎,实在是好大的本事,只要哭一哭,就让他改了主意,心中竟还十分乐意。
听见她的抽泣声逐渐停歇,刘彻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道:“好了,君儿,不要再哭了。再哭下去,我的衣服都像是水里泡过,如何再出得了门?”
他的随侍自然是带了备用的衣裳,但是此刻只要她能不再哭,他说什么都是可以的。
苏碧曦的理智被刘彻的一声“君儿”彻底唤了回来,飞快地从刘彻怀里躲开,在离刘彻稍远的地方,低头行礼,道:“仆失礼于陛下,陛下赎罪。只是仆为陛下郎官司马相如之妻,不敢攀附陛下,有碍陛下声名。”
第119章
人主居未央,长乐奉母后。
长乐宫是在秦离宫兴乐宫之上兴建的,属于汉朝的第一座大型宫殿,始建于高祖五年,为汉丞相萧何主持修建,在惠帝以前一直为天子所在之处。惠帝之后,由吕后始,便为太后所居宫室,天子移居未央宫。
先帝去后,刘彻奉皇太后窦氏为太皇太后,母亲王氏为皇太后。窦氏为长辈,故仍居于长乐宫,而王太后则居于长乐宫配殿。
春风和暖,日出和风,莺鸟声声啼鸣,燕子翩然飞舞,屋子外的水缸都会飘满了飞红。汉宫的楼阁殿堂,阑干帘栊,都仿佛沉浸在这融融的春意之中。
长乐宫主殿长信殿,此刻却是有压抑的哭声阵阵,半分都不曾感受到这丝春意。宫人侍从个个眼眶微红,却仍然噤声不语,目不斜视,好似没有听见殿内贵人们的哭声一般。
馆陶大长公主,绛邑大长公主,陈皇后,平阳长公主,南宫长公主,隆虑长公主,并刘彻的后妃卫氏等,刘彻仅有的两个女儿,连同尚在襁褓里的小女儿,窦氏一门在长安的嫡系,刘氏的宗室亲贵,朝廷公卿,俱是聚集在了长信殿中。
馆陶大长公主以及陈皇后守在太皇太后塌前,眼不错地盯着她的脸色,不断给太皇太后换头上的布巾,在旁边低泣,不住祈求,期盼那双紧闭的眼睛能够睁开来。
即便是骄横跋扈如窦太主馆陶大长公主,也是知晓,一旦她的亲生母亲太皇太后辞世,窦氏,陈氏满门的荣华富贵,恐怕就会化为过眼烟云。
当天天子,称呼她为姑母的刘彻,自登位以来,与太皇太后屡有冲突,几乎已经到了难以缓和的地步。
建元初年,刘彻刚刚坐上帝位,就接纳儒生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太皇太后却仍然崇信道家黄老之说,仍然主张无为而治,对刘彻所打算的改礼制,正衣冠,开科目等等举措都横加拦阻,逼死了刘彻亲自提拔的几位位及公卿的朝臣,废除了刘彻推行的所有新政。
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忍下这口气,何况是当朝天子。
在那一刻,刘嫖心中就知晓,窦氏一门,就跟当今天子势如水火。只要太皇太后薨逝,刘彻就会彻底清算窦氏陈氏,就是窦氏陈氏的万劫不复之日。
只是刘彻推行新政,势必要重用新的势力,就势必会削弱窦氏在的权势。
此消彼长,乃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阿母身为窦氏女,不得不如此作为。
母亲的重病,固然会让窦太主刘嫖伤心难过。但是身为汉室尊贵的大长公主,她直到此刻,终于开始害怕。
她的女儿陈阿娇,与刘彻成婚逾十载,始终未有一儿半女。她的儿子们个个都是斗鸡走马之辈,根本没有一个成器的。一旦母亲离去,失去权势的窦氏和陈氏,将被打入泥沼之中。
没有权势的大长公主,恐怕是落地的凤凰,比不上雉鸡。
而女儿没了窦氏和陈氏做依靠,本就被卫氏夺去的宠爱,天子不再眷顾,要如何在汉宫活下去?
思及这些,刘嫖不由悲从中来,哭得越发难过起来。一向强硬的窦太主,苍白的脸上不住流着泪水,所见者,都不免有些心酸。
案上莲花纹博山炉,烟雾袅袅。香炉似海中博山,下盘贮汤使润气蒸香,以像海之四环。
如今太皇太后忽然晕厥,针灸推拿汤药俱都没有什么效用。
一直守在长信殿的几位太医令丞,心中则是惶惶。太皇太后窦氏年迈,身体一直不太康健。这是人之常情,非人力所能及。前几年,太皇太后就因病而从此双目失明,太医院用尽法子,都无法使其复明。
现今大汉最有权势的一些人都聚集在长信殿,等待的便是这位苍老妇人,究竟何时走上人生的尽头。
偏殿之中,陈阿娇厉声斥责一众跪地请罪的太常及太医六令丞,侍医“尔等一群庸医,口口声声言道大母已然药石罔效,还敢号称是扁鹊再生!若是我大母有万一,我定要尔等统统前去陪葬!”
大母虽然恩威甚重,但对于她却是真心疼爱的,处处为她着想。陈阿娇对于太皇太后的逝去,心中有如刀割。
长信殿前忽然传出一阵喧哗之声,已是惊弓之鸟的陈阿娇心头火起,怒道:“太皇太后还在了,你们这群贱婢就如此不尊宫规,肆意喧闹,莫不是以为本宫奈何不了你们!来人啦……”
却见着诸多侍从簇拥着一身袀玄绣金龙礼服,头戴長冠,绛缘领袖中衣,腰间佩戴玉佩璎珞的俊美青年疾步行来,脸上布满汗水,显是走得过于匆忙。
正是今日前往长安近郊祓禊的当朝天子刘彻,陈阿娇的郎君。
陈阿娇顿时找到了主心骨一般,飞快地迎了上来,抓住刘彻的手,眼角泛着泪光,“阿彻,阿彻,你回来了,大母她……”
她此刻心慌意乱,竟是当着众人的面,不仅未曾行礼,还叫出了刘彻的名字来了。
此刻,她只是一个担忧一向疼爱自己的长辈,即将失去亲人的妇人罢了。见到自己可以依赖的郎君,便什么都忘记了。
跪地行礼的众人恨不得自己不存在,从未听见过皇后的声音,从未见到过这一幕。
刘彻并没有计较陈阿娇的失礼,不着痕迹地向前疾驱几步,避开了陈阿娇的手,把行礼的众人叫起,“先去看大母。”
陈阿娇从他面上的急切,凝重的神色以及微微湿润的眼眶里寻到了安慰,跟在刘彻后面,从前殿来到了长信殿的寝殿。
馆陶大长公主及服侍的宫人俱来行礼。
刘彻来到窦氏面前,目光怔怔地看着眼前,满头白发的妇人几无声息地躺在塌上,布满皱纹和斑点的脸上血色全无,脸色难看得几乎让人觉得她已经离世。若非胸口那一丝的起伏,几不可闻的呼吸,只怕长乐宫中,早已经是哀乐阵阵,孝帏叠起。
刘彻对于窦氏的感情,实不能用一个词可以形容。
窦氏是他的嫡亲祖母,而刘彻是先帝十分宠爱的一个儿子,窦氏对他自然也是疼爱的。
只是窦氏的孙子孙女太多了,人的心都是偏的,哪怕是身为太后的窦氏,对待先帝的孩子,宠爱也是平平。
再者,孙子,比起自己十月怀胎,亲生的儿子来说,始终是隔了一辈。
比起先帝来,窦氏更加宠爱幼子梁孝王,也就爱屋及乌,更加喜欢梁孝王的儿子们。
当年先帝废黜刘彻的异母哥哥刘荣之时,窦氏曾经起过让梁孝王刘武承嗣,兄死弟及,继承大汉皇位的念头。若非当时朝廷重臣极力反对,恐怕刘彻这个储君之位,就不会这么稳当了。
窦氏对于幼子的宠爱,可见一斑。
没有一个帝王会对曾经觊觎,阻扰过他帝位之人,毫无芥蒂,即便那是他的嫡亲大母。
何况窦氏在先帝一朝,到刘彻登位以来,权倾朝野,几成外戚之祸,早已经是刘彻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不除之不能安枕。
刘彻是窦氏的孙子,是馆陶大长公主的侄子,是陈阿娇的表弟。但是首先,他是大汉的帝王。
凡是践踏他至高无上权威之人,必是他要铲除的绊脚石。
如果他今日没有事先去见过君儿,只怕此刻,他心中是为以一个孝字压在他头上如此之久,如今终于要薨逝的大母,而感到放下了心头大石,恐怕是欣喜甚至愉悦的。
仅有的那一点对于大母的孺慕之思,早已经尽数消磨在窦氏数十年对于幼子的偏爱,对馆陶大长公主一系的偏心,对于窦氏一门的偏信之中。
刘彻在问询了太常及几位太医丞太皇太后的病情,再三嘱咐他们尽快商量个办法后,便坐在太皇太后塌边,握着那双衰老冰冷的手,亲自服侍窦氏进奉汤。刘彻眼眶通红,眼泪缓缓流下,流露出极为悲痛的神态。刘嫖,陈阿娇和众多宗室见了,也都纷纷以袖拭泪,低声哭泣。
诸位宗室大臣见此,心中皆道皇帝至孝。
和暖的春风拂动长信殿中的帐幔,吹来博山炉中未曾断过的沉香香气,令刘彻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苏碧曦临别时的话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陛下,太皇太后此次病重,乃是有惊无险。冬日里的那一场风寒,才会是太皇太后薨逝之时。陛下切不可因为新政废除,公卿被逼自尽,现下便跟窦氏一门图穷匕见。须知,成大事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陛下与太皇太后相比,有一个她无法企及的东西,便是时间。陛下尚是少年,而太皇太后垂垂老矣,行将就木。陛下须忍一时之恨,开始以商,兵,民屯田戍边,以消遣之茶,丝绸等来麻痹匈奴,广修直道,培育良马,操练兵士。如此种种,方是陛下当务之急。窦氏一门,已是陛下案首之鱼肉,只待太皇太后薨逝,便是陛下清算之日。若是现在便与窦氏争斗,将是徒增大汉之内耗。只需等待数月,陛下就可真正南面独坐,御宇登极。”
第120章
待看过太皇太后之后,刘彻从长乐宫中出来,先是亲自送了陈阿娇回到椒房殿,对六神无主的陈阿娇再三抚慰,还陪着她用了晚食,方才离开椒房殿。
陈阿娇自卫子夫再次得宠以来,已经许久没有得到刘彻这样的宠爱,心中大喜,殷勤不已地服侍刘彻。
一人有心,一人有意,倒也相处得融洽。
只是各人心中作何感想,便只有各人心中知晓了。
出了椒房殿,刘彻没有用步撵,缓步朝着未央宫行去,陷入沉思之中。
嘉礼者,乡饮酒礼,冠笄之礼,宾射之礼,燕飨之礼,脤膰之礼,庆贺之礼也。
冠礼便是自古以来,嘉礼之中,极其重要的一礼。
男子,二十而行冠礼,寓意成人,被宗族所承认。
成人之者,将责成人礼焉也。责成人礼焉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
自周以来,名义上来说,贵族男子只有举行了冠礼,方能拥有与之身份地位相符的权利和地位。
刘彻十六岁便由先帝亲自主持,行了冠礼。
那个时候,先帝已然是病体沉重,沉疴难返,乃是硬撑着给他亲自及冠的。待冠礼之后不久,先帝便山陵崩逝。
那是先帝所能为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汉室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正名。
先帝继祖父以来,励精图治,开创了名垂青史的文景之治,如何能不知道窦氏一门已经权倾朝野,如何不知道诸侯王积弊已深,如何不知道自己的阿母窦太后乃是刘氏宗族之心腹大患。
但是先帝长成的皇子中,几乎没有能够与窦氏相比的门阀,更何况他所相中的太子刘彻,母族王氏,几乎是庶民一般,在朝中毫无势力。
而刘彻确实太小了。
十六岁的少年,尽管天资聪颖,有圣贤之德行,但要担负起整个天下,对于尚且羸弱的刘彻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先帝唯有将刘嫖唯一的女儿,从小有金屋藏娇之事的陈阿娇,许给刘彻,让刘彻与窦氏的利益捆绑在一起,让窦氏辅助刘彻,在刘彻还弱小的时候,稳固局势。
先帝作为窦太后的亲生儿子,了解自己的阿母至深,知晓她对于权势的执着,也庆幸她并没有吕氏的野望,妄图取刘氏而代之。
尽管这最大的原因,恐怕是汉室已立朝日久,江山稳固,民心所向,窦太后根本无法彻底夺取刘氏的江山。
所以在先帝最后的岁月里,他亲自为刘彻举行冠礼,给了他亲政之名义,给了他决断天下之底气,也是他作为父亲,作为儿子,缓和自己母亲和儿子关系,最后做出的一点努力。
可惜在争夺权势的较量中,先帝最后的这些仁慈,注定不会有结果。
刘氏掌握着天下间最大的权力,势必会引来其他所有人的觊觎。先是吕氏,后有窦氏,陈氏。
帝王的道路上,从不会缺乏杀戮和血腥,也永远不会有宁静的一日。
潜龙在渊,不过是一时之计。
他身为当朝天子,忍得下窦氏专权,忍得下匈奴欺辱,忍得下诸侯各自为政。待明朝,一旦他拥有了平定天下的能力,这些欠他的,欺他的,瞒他的,全都要成倍地还回来。
过往的种种纷至沓来,他站在汉宫小径旁,看着一簇簇盛开的桃花,被那灼灼的芳华引得失了神。
君儿应该最喜欢牡丹。
不知为何,刘彻心中忽然有了这种感觉。
唯有牡丹之倾城国色,昳丽无双,艳绝凡尘,方称得上她。
就像方才,她把绣有淡紫牡丹的绢帕递给他,让他擦拭被她泪水打湿的衣襟。
绢帕乃是女郎闺阁之私物,她在绢帕上绣了那么一朵绚丽的牡丹花,想必是极其喜欢的。
刘彻便如同一个毛头小郎君一般,拿着她的绢帕,根本舍不得用来擦外袍,便当着苏碧曦的面,藏进了衣襟里面,一边还用炙热的目光瞧着她,让苏碧曦的脸颊,红得便似那案几上的桃花。乌黑的眸子中,仿佛蕴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瞪了刘彻一眼。
刘彻被她看得心中发痒,知道她恼了,忙做低服小,跟她不住道歉赔礼,半晌才哄得她过来。
刘彻生而尊贵,自母亲王氏被立为皇后之后,便被封为太子。自小到大,在女色一事上,从未有过这般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