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长安已经有两月,住在卓氏于长安的宅院里。卓文华四处奔走,除了忙碌卓氏的生意以外,就试图结识一些显贵能够借力,可惜至今尚无寸功。
世人,尤其是士族豪强,何等高高在上,在没有实际的利益之前岂会跟商人为伍?
食肆之中忽然有人喧闹地冲上了二楼。
“哎呀,新的文锦词出来啦!”
有人问道:“就是那个数月之前,粘贴于长安槐市文锦楼,每七日一起,事事精准的文锦词?”
“然也!此次文锦词言,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春日有所思,帝姬降于斯。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东海何汤汤兮,水落而神龟现。”
“就是这么一些?没有更多了吗?”
“无了无了,上次文锦词说了长安一自秦时石桥坍塌,此次言及帝姬神龟,不知是否为真?”
“汝知否?当日石桥坍塌,正值朔望之日,摧枯拉朽之势,心惊也。吾亲眼目睹,书文锦词之文锦居士,实乃得道高士耳。”
“诚然诚然。”
……
待喧嚣静下后,卓文华面上无丝毫好奇之态,反倒有些愁容,“这个文锦居士,在我们的文锦楼粘贴文锦词,我们又无任何办法找到其人。已经有诸多人前来探问,可惜每次文锦词皆是突然而来,刮刻不去,又无人能够揭走,现下言及帝姬……”
文锦楼乃是卓氏在长安的产业,自二月前,忽然在正门之前出现一张奇怪的布帛,上面写着些许文字,预言了长安某处泉眼将会忽然干涸,某处枯树即将逢春。
怪异的是,文锦词上只要所书之事,好事者去观之,竟然真得都会发生。
别的不说,那株枯木位于长安街道边上一所废弃的墙垣之中,行人日日都会瞧见,已经几十年都不曾有过生机。文锦词一出,众人都是不信。谁知一夜之间,这株枯木竟然长出了绿叶,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态,所见无不大惊。
此等奇事发生在长安,自然有诸多人会来探问。可是文锦楼自上而下,无一人知晓此事。不仅如此,有人曾经在文锦楼前守望,发现每日日出时分,一阵浓厚的烟雾升起,文锦词便出现在了文锦楼之前。
无论诸人用火烧,用水淋,用刀凿,书写文锦词之奇怪布帛仍就纹丝不动。
这样的奇事,百姓们早已认为是仙人方能为之,连当朝天子都知晓。
两月以来,每七日,长安诸人前去看新的文锦词,已经成了习惯。
只是此次文锦词说东海神龟以及帝姬降世,诸人心中,就有不同的思量了。
东海离长安甚远,是否有神龟,诸人尚且不知。
如今乃是建元六年,当朝天子御极已有六年,膝下只有卫美人所出一女,皇后陈氏无所出。如今卫美人已再有孕,近来就要临盆。当朝天子,朝野上下,无不期盼着一位皇子的降生,而文锦词竟然已经言道,此番降生的仍是一位帝姬。
美人卫氏虽然只是平阳公主府邸舞女出身,进宫一年也未曾受宠。但是此女颇有心机,进宫第二年,天子选择宫中年迈体弱等无用处的宫人释放出宫,卫氏得以面见天子,哭求还家。天子见怜,再次宠幸了卫氏,卫氏因而有孕。十月怀胎,瓜熟蒂落,诞下了一女,为卫长公主。
其弟弟卫青,也因卫氏,受封为为建章监,并加侍中。卫子夫的兄长卫长君也得到显贵,亦加为侍中。数日之内,赐给卫家的赏金累计竟达到千金之多。
卫氏一门,一时间炙手可热。
现下卫氏又有了身孕,天子待其更是恩宠隆重,日夜盼望卫氏能够诞下麟儿。
文锦居士所言,从未有错过。此番,未央宫中,当朝天子,后宫美人,恐是心中惶惶。
果不其然,几日后,苏碧曦在自家文锦楼上,见到策马而来,司马相如随侍在侧,数位武人气息浑厚的侍从紧跟其后,脸色阴沉的青衣华服男子时,白皙如玉的面庞上出现了一丝笑意,或悲或喜,喃喃自语道:“原来此世,你竟成了刘彻。”
第115章
刘彻近来过得诸事不顺。
他尚未出生时候,母亲王氏尚在孕中,就梦见天上浩日进入她的腹中,父亲汉景帝当时甚喜之,道:“此贵征也。”
他少年“讼伏羲以来群圣,所录阴阳诊候龙图龟册数万言,无一字遗落。至七岁,圣彻过人”,已经有了圣德之要。
待他十六岁时,父亲给他行了冠礼,不久便登基为帝,为这四海之主,天下之君。
他御极以来,举贤良方正,直言纳谏之士,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提拔贤良赵绾、王臧等到了公卿的高位,试图改变当今黄老学说盛行的风气,改服换制,一洗如今的颓靡风气。却不想,他的祖母,太皇太后窦氏崇信皇帝老子的学说,认为祖宗制度不可违背,私下罗织了赵绾、王臧的罪名,将二人收押,最后迫使二人自杀。
堂堂大汉之公卿,竟然如此下场,他这个汉朝天子,却是无能为力。
本朝以孝治天下,太皇太后乃是他的嫡亲祖母,窦氏门人遍布朝野,他登基时间尚短,根本不能与之短兵相接。
最关键的是,父亲去后,掌握天下兵马,调兵遣将之虎符,至今仍然握在祖母手中。
如今匈奴平时就骚扰边疆不断。到了寒冷的冬季,更是大举入侵。自大汉立朝以来,几乎没有取得过较大的胜利,甚至没有组织过大规模的主动攻击。
汉朝宗室里面,仍然有诸多宗室女远嫁匈奴,带去诸多财物奴婢,却在异国他乡饱受欺凌。
在后宫之中,他尚是太子之时,就跟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之女陈阿娇,也就是他的表姐成婚。陈阿娇专横跋扈也就罢了,馆陶大长公主在助他登基的大业上出力良多,窦氏一门也是站在他的身后,他姑且忍忍就好了。
可是他的这位姑母从来不知礼节为何物,屡屡对刘彻以及皇太后王氏不敬,处处显摆她以及窦氏一门的从龙之功,要求刘彻提拔陈氏族人以及多多忍让陈阿娇。
馆陶大长公主跟随她的母亲窦氏太皇太后,一直崇信黄老之说,鄙夷儒学,崇尚无为而治,又经常对刘彻推行的政务颇有不满,经常大声驳斥刘彻不敬先祖,有违清静无为的治国之道。
作为全天下心眼最大又最小的人,刘彻有着所有皇帝都有的猜忌和偏执。馆陶大长公主以及太皇太后一脉如此作为,早就在他心里扎下了一根刺。随着他登基日久,他心中对于至高无上权力的渴望越发深刻,就越是对窦氏一门忌惮不已。
皇后陈氏与他成婚已久,一直没有所处,求子已经到了疯魔的程度。
自他纳了姐姐平阳长公主所献的卫子夫以来,卫子夫已经给他诞下了一个长女。此次卫子夫有孕,刘彻满心期待着一个皇子,哪怕是庶出的也无妨,却不想长安街市中一个什么文锦居士,在卫子夫尚未生产之时就断定此胎仍是一个女郎。
虽然这个文锦居士有些玄通,至今没有任何人知晓他的底细,所说之事皆已应验。可是刘彻心底,仍然是盼着,或许这次就错了,而是个皇子了。
卫氏自然也听闻了这个流传甚广的预言,许是受了刺激,当晚便诞下了她的第二个女儿。
刘彻听闻宫人传讯,连去看一眼的想法都没了,几日后便借着要去祓禊之便,来到了传闻中的文锦楼。
刘彻对这个文锦楼早就翻了个底朝天,根本没有找到所谓的文锦居士,文锦楼也跟文锦居士没有一丝关联。而且为了不冒犯此等人物,长安权贵也没有人敢去动文锦楼。
且看那个曾经把文锦楼之主拖去就要用刑的小官,家中就像糟了瘟神一般,今日嫡子摔了一跤断了腿,明日女君有恙,后日官职被贬,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既然不能动粗,又不能探得虚实,那么他这个当朝天子亲自前来,已经是给足了这个文锦居士的脸面了。
真正求仙得道的人,哪里会来长安闹市贴出这样一个文锦词。只要对俗世有所求,他就能给得起价码。
他倒是要看看,这个神乎其神的文锦居士,究竟是个怎么样的神仙人物。
文锦居士自然就是苏碧曦。
这个时代,作为一个女子,尤其是商女,苏碧曦想要跟司马相如和离,并且为防司马相如日后得了权势后报复,就必须让自己有用,寻到一个可以依附的靠山。
但是身为商籍,卓氏连参加察举的资格都没有,攀附权贵更是难如登天。
如果是原身的卓文君,作为商家女,司马相如纳妾之后,为了自己,为了卓氏满门,也就只有用旧情来挽回司马相如,并且接纳妾室一路可走了。
苏碧曦则不同。
她熟知整个汉朝的走向,清楚地了解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事情。再加上她在这么多个轮回里累及的东西,足够她找到如今大汉,也是往后近五十载最大的靠山,当朝天子刘彻。
苏碧曦假借文锦居士之名,再加上自己的少许神通,再三预言即将发生之事,不过就是为了显示出自己的未卜先知之能,引来达官显贵,甚至引来天子。
有谁比当今天子,更想知晓未来呢?
退一万步说,汉朝自立朝以来,盛行黄老学说,对于有能为之修道之人,多少都会有些许尊重,她标榜自己是修道之人,还会赢得一个清高的世外之人声名。
蜀中卓氏在京城的宅子就离文锦楼不远,苏碧曦自从此次文锦词贴出之后,每日都前来文锦楼。终于在今日,迎来了这位青年天子。
可是她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自己的那位爱人,竟然在这世成了风流成性的汉武帝,先有陈阿娇卫子夫,后有李夫人王夫人钩弋夫人尹夫人等数之不尽的后宫佳丽。
真是好艳福。
她只有亲眼见到爱人时候,方能凭借两人的气机牵连,感知到爱人的身份,却不想爱人的这个身份,把她之前的诸多布局尽数打乱。
苏碧曦眯起眼睛,看着在众多护卫护持下,踏上二楼的刘彻。
正缓步上楼的刘彻无端觉得有些心悸,原以为只是祓禊累着了,正想去楼上小憩片刻,却不想在看见那个着豆绿色襦裙,霜色上衣的身影时,愣在原地。
她尽管着男装,却根本掩盖不了她身为女子的妩媚风流姿态。
她几乎是照着自己最爱的样子长的。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脸如白玉,眸含秋水。
被那双剪水双瞳看着,他便像得了天下间最想要的东西一般开怀。
她此刻着了男装,却又英气勃发,意态娴然,就如同是一个真正的俏郎君一般。
他终于信了《硕人》之说,有美人兮,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再看她,刘彻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千百年前,他们好似曾经日日相对,须臾不离。
文锦楼旁的柳絮纷飞,间或吹落到了楼中,拂动了她的衣角。袍袖晃动间,直欲乘风归去,更显得她就像是他的一个梦境。
刘彻一行正在上楼的阶梯之上,早有侍从在二楼布守,刘彻领着一众郎官打头,忽然停在了此处,后面的人就有些疑惑了。
自小服侍刘彻,现在总管汉宫的中常侍黄明奇低声提醒道:“郎君,可是有什么吩咐?”
不在汉宫之中,他自然不好称呼刘彻为陛下的。
刘彻这才回过神来,塌上阶梯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黄明奇赶紧扶住他。
待刘彻行到二楼,才发现整个二楼,只有苏碧曦带着一个小童,立于窗边。
那个着男装的女郎见到他,肃容而立,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手在膝前,头在手后,行了九拜最重,只在拜见君王时行的稽首礼,道:“文锦居士,卓氏文君,拜见陛下。”
第116章
眼前人的声音轻灵如滴在竹叶上的露珠一般,传入刘彻的耳中,窜进他的心里,他下意识地去扶着苏碧曦起身,连忙说道:“免礼,免礼,你叫做文君?”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称呼女郎闺名不妥,看向身后跟着的人,却发现他们竟然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只是对于苏碧曦向他叩拜有些惊讶。
苏碧曦见状躬身一礼,“陛下,仆会些许把戏,陛下与仆之言语,不宜被他人知晓,还请陛下随仆前往雅室。”
刘彻见苏碧曦伸出白皙如玉的葇荑,在前方为他引路,心下不由发痒,直欲握住眼前的玉手,细细把玩,缓缓亲吻,“可。”
原来眼前女郎便是文锦居士,那会一二隔音之术,实在再恰当不过了。
刘彻遂跟着苏碧曦前往早就备好的雅室之中,却见雅室布置素雅大方,错落有致,不见珍宝玩器,只有一束桃花插在一瓶中,一小几,一个小炉,炉上有一釜。
一边有一画着竹叶的白色屏风。竹叶影影绰绰,竹清高孤直,竟有些孤寒的意味。
走近了看,又好像是梦幻泡影,眨眼便消失在脑海中。
此图意蕴,竟有些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之感。
卓氏女郎,心中竟是如此深悠之意吗?
阳光从窗中照进房室,撒上一层金色的光辉,丝丝缕缕,缭缭绕绕。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想也不过如此了。
苏碧曦恭请刘彻上座后,见司马相如并不曾前往二楼,估摸只在一楼护卫,心下更是大安,拿起准备好的茶具,行云流水般地煮好了一壶茶,在中常侍黄明奇亲手验毒后,交于刘彻面前小几上,笑道:“陛下,此乃蜀中独有的峨蕊茶。此物唤作茶叶,蜀地都极少有人饮用,仆甚爱之。陛下若不弃,可勉力一试。”
刘彻见苏碧曦温声软语,素手轻掷,亲手奉茶,哪里有不肯喝的,忙端起莲花纹杯盏,迎面就是一阵香气四溢的清香,尝到口中,只觉香高味爽,甘芳长留,心旷神怡。
“茶者,源于神农氏也,有镇神舒缓,明目提神,利出解毒,延年益寿之效”苏碧曦给自己也添上一杯茶,娓娓道来,“陛下所饮之茶,乃是蜀地峨眉山所产。茶叶于清明之前采摘,初揉、二炒、二揉、三炒、三揉、四炒,最后经摊晾、储于瓷罐之中。芽叶炒制后,粒粒如蕊,纤绣如眉,茸毛显露,嫩绿油润。陛下以为,可还能入口?”
茶叶此时乃是山野村民嚼食之物,普通平民尚不可知,刘彻此前即便贵为天子,也从未饮过茶,初初尝来,只觉口齿留香,妙不可言,“此物甚佳,女郎手艺更是精湛,我此番很是有些福气。”
他并不以朕自称,心中只觉得与苏碧曦相处,甚是亲切。越与她相处一刻,越是为她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