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雨丝就像没有尽头一般,从半空中飘落到窗前的芭蕉上。尚来不及从芭蕉上落下,便有了新的雨滴,连接不断。
地上的雾气也越发浓了起来,遮挡住了远方的山色,也挡住了归人的踪影。
可惜,她要等的人,并不想归来。
想归来的人,总是有天大的雨,也是拦不住的。
一旁的使女阿青不断低声哭诉,劝说着苏碧曦,“女君,郎君他只是……他只是被长安的繁华迷了眼,又被那茂陵女一时骗了去,才要纳了那茂陵女……那茂陵女再如何,也是比不上女君的……女君待郎君这些年,郎君怎么会忘记女君的心意……”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苏碧曦躺在窗边的塌上,看着窗外的雨幕,微微出神。
是啊,凤求凰的故事千载传奇,何人不知道卓文君对司马相如的情意?
纵使是卓文君为一贫如洗甚至身有顽疾的司马相如雪夜离家,成为千古女子私奔之先河,也敌不过‘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纵使她卓文君一如既往,即便司马相如连生计也难以保存,文君以一闺阁千金,文弱之躯,十指如玉,却当炉卖酒,也敌不过司马相如一句不能生育,香火无以为继。
人生七十者稀,而卓文君如此之勇气,如此之韧性,如此之蜀中第一美人,如此牺牲,却得这样一个回报,这样一个丈夫,试问天下还有何良人?
更何况,红颜弹指老,夕时暮云怅。
卓文君已陪伴司马相如这么多年,他厌了,烦了,腻了。
郎君,郎主,有郎,方有主,方有家,方有女君。
卓家不过一介商贾之家,哪里比得上司马相如,才名远播,蜀中名士,当朝天子都聘请为官。
而卓文君,不过是商贾之女,就算跟司马相如曾经相濡以沫,贫贱不移,等他如今飞黄腾达了,又哪里稀罕她卓文君,占着他的正妻之位。
如今这茂陵女子,不过仅仅是纳妾罢了。
她如果识相,则该宽宏大量,认下这个妾室,为司马相如开枝散叶,广延子嗣。
历史上的卓文君,以一首《白头吟》,《诀别书》挽回了司马相如。
但是细细思量,一个男人因为女子的年长色衰,恩爱废弛,开始了三妻四妾的日子,岂是一纸文书就能挽回的?恐怕连民间的说书先生,都不敢用这个话本。
苏碧曦穿越过来的这个时候,卓文君已经久不跟司马相如同房了。
原因无他,司马相如得了臌胀之症,类似现代的疗毒症,卓文君亲奉汤药,替他擦洗,司马相如却是不怎么能人事了。
卓文君当垆卖酒的日子也早就过去,因为她的父亲卓王孙因为女儿如此,对女儿的心疼和羞辱,使得他分给文君家奴一百人,钱一百万,以及她出嫁时的衣服被褥和各种财物。司马相如是卓文君的郎君,自是跟着卓文君一道搬进了更好的宅子。
而这过没多久,汉天子便广纳贤良,把司马相如召到了长安,封为郎官。
卓王孙大喜过望,觉得女婿给他带来了无上荣光,等着他的便是富贵荣华,和他早就期盼的官身。
卓文君也是认为司马相如苦尽甘来,在蜀中日思夜盼,却盼来的不是司马相如的归来,而是他亲笔写下的,已经纳妾服侍的书信。
卓文君还未看完书信,当即晕厥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便成了苏碧曦,在这具身子里了。
苏碧曦思量许久,吩咐府中一直服侍她的齐妪去往卓府,请卓文君的兄长卓文华前来,有要事相商。
她自是不会再去挽回司马相如的。
她也相信,她的爱人,绝不会是司马相如此等背信弃义,喜新厌旧之人。
不过,汉朝规定,休妻有七出之条,但也有三不出。
有所取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皆不能休妻。
司马相如现今为官,为了自己的声誉和前程,定是不会休妻的。
苏碧曦要想跟司马相如和离,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别的不说,司马相如家中一贫如洗,此番进长安,卓王孙便资助了他诸多钱财,方能上路以及诸多打点。司马相如一旦离了卓文君,固然可以娶一个官身的妻子,但短期之内,仍然需要卓家的财物支持。
苏碧曦把身上的薄被拉上来一点,吩咐阿青,“去给我寻一个暖囊来,天气着实有些寒凉了。”
阿青看着苏碧曦被泪水洗过后,越发透彻明媚动人的眼眸,嘴角颤了颤,“女君……”
旁边的齐妪看见苏碧曦好不容易不再流泪,脸色好了许多,总算放下了些心。她从小服侍苏碧曦长大,自然是盼着苏碧曦能够一辈子和和美美的。但是如今郎君纳妾已是定局,女君又多年无所出,只得咽下这个苦楚,挽回郎君心意,方是上策。她端起案上的杯子,把炉子上的水试了试温度,倒了半杯,递给苏碧曦,转头看向还站在那里的阿青,“女君手冷得像冰一般,还不快去烧暖囊来。”
苏碧曦喝了一口热水,肺腑间多了一丝暖意,轻轻笑道:“妪,收拾起行囊来,我们要去长安了。”
第113章
“传闻,神农尝百草,日遇十二毒,得荼而解之。《凡将篇》有言,蜚廉雚菌荈诧,白敛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荈诧者,茶也”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葇荑有条不紊地往炉子上的釜中加入碾碎的茶饼,放入姜、桂、盐、干货,把茶汤用刻莲花纹托盏盛出来后,撒上些许葱蒜,放在坐在对面的卓文华案前,偏头看向食肆一侧的司马相如郎官府邸,浓密细长的睫毛缓缓往下,脸上的神采仿佛也一瞬间消逝,思绪不知去了哪里,“这是长卿写的,《凡将篇》了。当时他还初初看见茶叶此物,颇为惊奇……”
司马相如,字长卿。
苏碧曦这个样子,看在从小就心疼她,一向视她为珍宝的卓文华眼里,就是小妹妹被个司马相如那个负心人辜负了,伤心不已,还时时在想念那个负心人了。
“妹妹,莫要再念着司马相如了”卓文华伸出手,轻轻放在苏碧曦搁在案上的手上,唤回苏碧曦的神思,“这个自负才华的残竖子,你如此待他,我卓氏待他何等恩厚。一朝发达,就把过往都忘了干净,不仅不顾念自己的结发妻子,接你来长安,还不经过你这个女君,纳了那个茂陵女。”
说到这里,憋了几日脾气的卓文华嘭地一下把杯盏重重放在案上,“我们来长安这几日,日日来他所赐府邸门前,他可曾有一日出来相迎?我打听到,他府中那名茂陵女,竟已是有了身孕!府中女君尚未有子,一个尚未拜见过女君的妾室,竟已有了子嗣,这是置女君于何地,置我卓氏于何地?”
稍微有点门第郡望的家族,哪里会做得出让妾室先于嫡妻有孕的事情?若是长子为庶子,日后出生的嫡子又当如何自处?而且司马相如家里早已经败落,虽然本人有些许才名,却家无恒产,全靠着卓氏,方能够有今日。一朝得势后,就立时纳妾生子,全然不顾卓文君。此等忘恩负义之徒,哪里值得卓文君再念着他。
他的妹妹初次嫁人,不到一年便守了寡。第二次闹出了中夜私奔之事,本以为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却不想贫贱时尚且可以相守,富贵后便换了个人似的。
如今那个妾室有孕,无论男女,乃是司马相如第一个孩子,司马相如怎么可能会为了嫡庶之分,而让妾室拿了孩子。
若在司马相如心里,有半分顾惜过夫妻多年情分,就不会擅自纳了那茂陵女,也不会让那茂陵女有了身子。
都是男人,卓文华也是风流的,却是知道男人若不想让女子有孕,有千百种办法可以达到目的。
司马相如到长安才区区不过半载,便让女子有了身孕,其中深意,不容得他们不思量。
自古民不与官斗,况且商户在汉朝仍然是地位底下,连参加察举的资格都没有。卓氏虽然豪富,但是实在不能跟天子近臣的司马相如相提并论。
君不见,举凡地方富商,得罪大族豪强者,家破人亡之数何其多也。
卓氏虽然有一二熟识的官员,但大多地位不高,别说天子近臣的郎官,连蜀地郡守都未曾见过的。
卓文华如今能为自己唯一的妹妹所做的,不过是希望能够跟司马相如和离,回了卓氏。以司马相如如今的打算,加上府中那名有孕的妾室,卓文君若再去做府中女君,只怕日子苦得如日日吃食黄连一般。
现今已经到了春日,街道旁边的桃花已然盛开,在阳光照耀下,若身披云霞,灼灼其华。
苏碧曦见自己长兄如此生气,把他杯盏中已经凉了的茶汤换了新的,轻声道:“我省得,只是有些感怀。长兄用些茶汤,我们不再提起不快之事。妹妹刚刚烘茶煮茶花了那么多功夫,长兄赏妹妹些许薄面,姑且一试?”
卓文华一向精明的双眸中此刻蕴满疼惜,叹息一声,知晓苏碧曦不想提起此事,此事再如何愤怒也是无用,便端起案上的杯盏,茶汤的香味扑面而来,“此物甚香甚醇,吾此前从未尝过,吾妹好巧的心思。”
此时茶叶只在蜀地少许人会食用,大多人都不曾见过,何况卓文华这个时常不在蜀地,四处奔波的商贾。
“长兄觉得,茶叶若是着人种植,贩于各地,可否?”苏碧曦语声如琴筝泠泠,徐徐道来。
“这……”卓文华皱起眉头,“此物甚佳,诸人未曾闻,只是不知种植是否有难?而且不为人所知,没有名声,恐未必有人喜好……”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一群着布衣的孩童唱着歌谣恰好路过苏碧曦二人所在的食肆。司马相如的府邸并不在皇室贵戚的街道前,士族与庶民在这里杂居,时常有孩童在街上玩耍。
孩子们欢快地吟唱着“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一人唱一句,一个接一个,然后再重新唱一遍,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拨浪鼓,泥车,瓦狗等陶制的玩具,嬉闹着从食肆下经过,稚气淳朴的声音传遍他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经久不息。
卓文华听见这首歌谣的时候,眼睛都睁大了,也顾不得之前跟苏碧曦讨论的事情,指着远去的孩童们,“妹妹,他们……他们怎么会传唱你写的……”
春风拂过街边的桃花树,响起哗哗的摇曳声。花瓣随着微风飘落,给这条街道染上了色彩。
苏碧曦的发丝被风轻轻扬起,她用手把发丝勾到耳后,微微笑道:“好叫长兄知晓,我不仅让阿青拿布写上给司马郎官的信,日日贴在司马郎官府邸门前,还让府中奴仆于长安闹市之中,教会孩童们传唱吟诵。”
司马相如随侍天子于长安近郊,这几日都不曾返回,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机。而司马相如的妾室身怀有孕,不敢随意露面,府中管事屡次前来请卓氏兄妹进府,苏碧曦两人都不应答。只每日赶着牛车,前来郎官府邸门前,派奴仆贴着苏碧曦写给司马相如的《白头吟》,天黑宵禁前离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撒下去些许钱财后,这首《白头吟》连同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轶事,在长安城几乎传遍。
天子近臣,又是天下闻名的名士,加之又是风月轶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谈资。
卓文华这些日子出了一趟长安,不想苏碧曦竟然做出了这些事情。
“茶叶之事,吾亦早有打算”苏碧曦不紧不慢地道,眸底多了些许其他的意味,“倘若上至天子,下至公主,都对此物甚为爱之,推而广之,何愁无人喜好?”
第114章
卓文华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妹妹,半晌才迟疑道:“可是妹妹,我们蜀中卓氏乃是商籍,别说是当朝天子公主,哪怕是那个竖子做了一个郎官,阿翁都要逢迎阿谀,此番他去到长安,阿翁还赠了他数百金……”
苏碧曦清幽冷凝的眸子看向街道对面的郎官府邸,那上面用篆书写着司马府三字,下笔悬针垂露,蠖屈蛇伸,洒落萧条,点缀闲雅,是司马相如一贯的字体。以字及人,谁也想不到,能够写出这样一笔字的人,会是一个抛弃糟糠之妻的小人。
如今这个世道,对待女子过于严苛,女子的地位在有些地方,甚至犹如猪狗,只不过不如猪狗一般能食而已,被拿来当成货物买卖却是常事。
饥荒年间,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恐还不如一只野狗来得值钱。
在卓氏一门,卓文君的父亲身为郎主,为了攀附官员,就把卓文君许配给了一个生来体弱的幼子,根本置亲生女儿的终身于不顾。对于他来说,一个嫡出的女儿,不过是用来换得更大的筹码罢了。没了嫡出的,还有庶出的好几个女儿,都是用来交易的好物件。只不过卓文华富有经商才能,又是他的嫡长子,其他庶子又都不成器,方才看重卓文华一分,当成继承人来培养。
唯利是图,乃是卓王孙为人之准则。
此番苏碧曦能够让卓文华护送来长安,便是卓王孙希望能够借司马相如身为天子近臣的权势,来为其谋夺更多的利益。在他眼里,司马相如纳了一门妾室,几乎不是什么大事。
举凡朝廷官员,哪个没有几门妾室使女的。
司马相如虽是名士,但是家中已然败落,宗族凋零,所能借势者为妻族卓氏而已。司马相如在官场为卓氏铺路,卓氏为其后盾,两厢得益。卓文君只是两者的纽带,只要她还是司马相如的嫡妻,其他又有何妨?
卓文君跟司马相如已有几年的时光,膝下无一儿半女。司马相如到了如今才纳妾,已经是很对得起卓文君了。
卓文华正是知道卓王孙的这番想法,才力主要自己护送卓文君前来长安,而不是让卓王孙亲自前来。
卓文华自小疼惜自己唯一的胞妹,知道自己前来,还能为妹妹筹谋一二,和离而退。若是卓王孙前来,恐怕是完全不会顾念卓文君的。
自古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万一卓文君仍是执迷不悟,他还能尽量帮着打点司马相如府邸人事。
但是自从卓文君当着他的面写下了《白头吟》,表达了自己欲与司马相如和离的想法之后,卓文华自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暗自烦恼,如何才能助胞妹一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