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书忍笑抵唇轻咳一声道:“也好。”
慕玖欢喜道:“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客栈,半个时辰的路程,我给你指路。”
她还未走几步就被他一把拽了回来:“我背你。”
“啥?”
沈卿书理了理宽大的衣摆屈膝俯身,侧头对她温和道:“你受了伤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这点伤都让人背她还怎么活?慕玖赶忙摆了摆手:“我一大男人受这么一点伤还让人背,说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这点路我随便走走就到了。”
瞧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未再坚持,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被密草遮盖住的小路往前而行,慕玖脚底生风走的飞快,半点也看不出她是一个身受重伤之人。
“那家客栈里的肉丝面特别好吃,加上一勺辣椒油,一勺醋,一撮芫荽,那滋味绝了。”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你看这山上枝蔓丛生多瘴气,不熟悉这里地形的人没个四五天是绕不出去的,跟着我天亮之前你还能吃口热乎饭,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你有没有感到很幸运?”
“幸运。”
慕玖这人吃软不吃硬,顺着她说话随便哄一哄她便能一个人瞎乐好半天,沈卿书此言正中下怀,她眉开眼笑喜滋滋在路边扯了一把草边走边嚼。
他淡瞥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丢给她道:“有些硬,你将就着吃。”
她眸光一亮,一双漆黑点墨的眼睛在月光下格外灵动,顺手便把手里的草回塞给他道:“兔子酸,人间百味,你尝尝。”
他仔细辨认了一下,是斑蓼,再抬头都没有看清她是怎么打开的牛油纸她已经吃完一块点心了。
慕玖含糊不清对他道:“这么好吃的点心你竟然说将就着吃吃?未免也太挑了。”
沈卿书问道:“你经常挨饿?”
“南诏食不果腹的人何其多,我算什么?”
慕玖神色有些黯然,即便大局已定新帝登基,然前朝积弊百废待兴,左相魏丞,右相李德林势同水火,上柱国司马桧看似作壁上观实则伺机而动,权太师野心勃勃势力盘根错节不可除更除不得。
朝中波诡云翳新政律法难以推行,边关伏尸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她一生征战,至死都没有看到传闻中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沈卿书丢了手中的斑蓼未再说什么,俩人沉默的往前而行,皓月当空,虫语唧唧,枝蔓折断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刺耳,不知走了多久,不远处挑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明灭不定。
慕玖精神一震:“到了到了,我记性也没有那么差嘛。”
所谓客栈不过是一个简陋的小木楼,分上下两层,孤零零矗立在茂密的丛林中无端透着几分诡异,月上中空,已近子时,她上前敲了敲紧闭的房门隔了好久身穿粗布麻衣的店小二才慢悠悠的把房门打开。
“请问……”
“鬼啊!”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一声尖叫房门砰的一声又被关上了。
鬼?在说她吗?慕玖不悦的拍了几下房门:“我说兄弟,你见过像我这么风流倜傥的鬼吗?你开门再看看我。”
古旧的房门本就禁不起太大折腾,摧枯拉朽摇摇欲坠,店小二心疼房门颤巍巍的把门打开一条缝,入目一角华服,公子如玉,他方迟疑的开门不情不愿的请二人入内。
店内并不是很大,桌椅陈旧,桌子上茶壶的木质把手因经年累月的碰触油光泛滑,粗瓷茶杯釉彩脱落,沈卿书伸手拭了拭桌案不动声色的隔离出一段距离。
慕玖一屁股坐在长凳上,以手撑额指着自己道:“你好好看看我哪里像一只鬼了?”
店小二以手掩鼻目露嫌弃之色,沈卿书微微皱眉道:“店家,两间上方,另烧些热水给这位公子沐浴。”
“这位公子,真是不好意思,小店只有一间客房了。”
“我俩住一间就够了,店家你去忙。”慕玖扯了扯沈卿书的袖子低声道,“今晚都过去大半了,你要两间房多不划算,还是说你嫌弃我?”
他回道:“并未,我不喜与人同塌而眠。”
她一姑娘都没有介意与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一男子有什么可介怀的?慕玖抬头望着他俊美的有些过分的面容有些心虚,好吧,似乎确实是他比较吃亏:“我在地上凑合凑合就行了,去洗澡了。”
楼上客房窄小,仅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凳子,慕玖沐浴之后推门而入,沈卿书宽大的衣袍套在她身上愈发衬的她消瘦单薄。
她袖口、裤脚卷了好几圈,头发湿漉漉的垂在脑后,眉眼极淡,淡到极致,过目就忘。
沈卿书抬手斟了两杯茶,把一碗面推到她面前道:“刚刚出锅的肉丝面,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桌上的肉丝面正泛着热气,碧绿的芫荽,乳白的骨汤,油光泛红的辣椒油,劲道的面条还有零星的肉丝令人食欲大开,慕玖坐在木凳上用竹筷夹起面条呲溜两口便吸入腹中:“沈公子,你有没有感觉我没洗澡之前是有那么一些不能看?”
“还好。”
慕玖默默在心中腹诽,这得是多么良好的教养才能忍受她那副鬼样子对着他絮絮叨叨拉拉扯扯黏黏糊糊,刚刚洗澡时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她都被吓了一跳,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满身恶臭,简直不能看。
“那我现在这般模样你有没有很惊喜?”
“还好。”
☆、第三章
慕玖端着粗瓷碗把面汤也喝的干干净净,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角的汤汁,用手指挑了挑额前半干的头发道:“还好?喜欢我的姑娘可以从这里排到晋州,我可是很招姑娘喜欢的。”
沈卿书淡淡嗯了一声起身走到床榻前把长剑放到枕边展开青布被褥开始铺床,她打了一个饱嗝跺至他旁边拉着手边的被角殷勤道:“这些粗活哪能劳你亲自动手,我来。”
他恍若未闻自顾自扯过被子铺的整整齐齐,慕玖讪讪摸了摸鼻子陪在一旁看着,想不到像他这样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做起此等粗活比她还要细致熟稔。
“你换药了吗?伤口可还疼?”
她略微一怔道:“不疼了,其实伤口并不深,就是血流得比较多,看着唬人。”
先前暮色沉沉之中沈卿书并不能判断她的伤势如何,见她神采奕奕活蹦乱跳便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既如此便早点歇息吧。”
“还真有些困了。”她掩口打了一个哈欠坐在长凳上把没有收拾的碗筷往里推了推直接趴在了桌子上道,“睡吧。”
更深露重,夜间寒凉,慕玖穿着单薄的衣衫闭着眼睛瑟缩了一下身子,沈卿书犹疑片刻对她道:“你……你来床榻上睡吧,莫再着了风寒。”
美人相邀,却之不恭,她胳膊垫着下巴对着他挤了挤眼睛,脱了鞋袜爬到床榻里侧自觉的盖了一个被角。
失血过多加之连夜奔波她疲倦的厉害一沾枕头上下眼皮便开始打架,她太累了,由心至身的累。
沈卿书合衣躺在外侧,他不喜与人同塌而眠,何况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但他望着他,仿佛看到木兰花树下一别经年的故人无端便起了悲悯之心。
他侧过身子给她盖了盖被子,昏黄的烛光映照着她消瘦的脸颊,眉头紧锁额上渗出一层冷汗,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沈卿书抬手正欲给她擦擦汗,慕玖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然后整个人贴过来直往他怀里钻,他往外推了推她反被她用手臂制衡住,无意识快速精准的招式透着满满的霸道与不容置疑。
他枕臂而眠没有再动,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呼吸慢慢变得平稳,睡梦中的警觉与防备全部卸了下来,恬静乖觉。
次日清晨慕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伸手挡了挡刺目的阳光,摸了摸旁侧早已空空如也,她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舒坦的好觉了。
她穿着沈卿书宽大的衣袍稍作梳洗甫一下楼便看到他临窗而坐正在用早点,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五官轮廓朦朦胧胧看不分明,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桌案,一下一下仿佛与某个场景重叠,慕玖揉了揉发痛的额角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沈公子,你起的可真早。”
沈卿书吩咐店小二另添了一双碗筷:“昨晚睡得可好?”
她伸手去拿瓷盘中的包子被他用筷子精确无误的敲中了指骨,她疼得吸了一口气赶忙缩了回来:“承沈公子的情,昨晚睡得很好,我梦到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对我投怀送抱,真想醉死在温柔乡中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沈卿书闻言差点被刚刚入口的米粥呛到,抵唇咳嗽了几声,明明是你对我投怀送抱。
“陈家军败得可真是惨,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也不看他遇到的是谁,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九将军。”
“九将军带领的飞凰骑不过区区几千兵马,这也太神了。”
“传闻他手握阴兵符,凭此令符可随意调遣地狱百万阴帅阴兵,所以九将军是天降的战神,战无不胜。”
“阴煞之气过重,恐成祸患。”
邻桌的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岷山之役,慕玖临死之前声名狼藉,人人欲杀之而后快,比如她闭门不出便说她密谋造反,比如她去青楼喝酒便说她奢靡享乐,比如她披甲上阵远赴边关便说她拥兵自立谋朝篡位……
现在骤然听到有人夸赞她还真有些不太习惯,她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对沈卿书道:“你知道九将军吗?”
“略有耳闻。”
慕玖看他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兴致勃勃道:“他上阵杀敌的故事我知道的最清楚了,你若喜欢我讲给你听,他们讲的可没我讲的好。”
沈卿书颔首道:“愿闻其详。”
慕玖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上了,她从九将军少年成名讲到他孤身一人入敌阵取主帅首级再讲到刚刚结束的岷山之役,添油加醋声情并茂,就连店掌柜也搬了一个凳子坐在一旁听。
她声音沙哑讲的口干舌燥,翘着腿用竹筷敲了敲面前的茶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好!”
堂上一阵鼓掌喝彩声,掌柜让店小二免费给送了一碟花生米,沈卿书给她倒了一杯温茶笑道:“原来你这么会讲故事。”
她咕嘟咕嘟喝了好几杯温茶稍微缓了缓才道:“这样比较讨姑娘喜欢,我以后可是要讨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做媳妇的。”
他摇头轻笑道:“九将军用兵如神,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
“你不感觉他暴虐弑杀,残暴无情,毫无仁慈之心吗?”
沈卿书道:“将帅有五危:若轻生决死,固执硬拼,就有可能被杀死;若贪生怕死,临阵畏怯,就有可能被俘虏;若急躁易恕,遇敌轻进,就有可能被轻侮;若洁身清廉,自矜名节,就有可能被受辱;若溺于爱民,不顾全局,就有可能被烦劳。以上五危,是将帅之过,用兵之灾。历来兵家覆军杀将,必以五危,不可不察。
九将军临危不乱取舍有度,杀伐决断顾全大局,何过之有?”
从未有人为她说过一句何过之有,慕玖鼻头酸涩,薄唇微抿,捧着茶杯喝了一口茶笑道:“你说得这些文绉绉的我也听不明白,不过他真的是个好人。”
沈卿书挑眉笑笑:“故事既说完了,请问慕小公子我们何时才能启程去晋州?”
慕玖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外面日头正烈,不知不觉都快近午时了,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很有趣。”
出了客栈只有一条九曲十八绕的羊肠小道,葱郁的古木把道路上方遮盖的严严实实,已近初夏,南诏空气湿热,没走多久慕玖便出了一身细密的汗,她看着身上穿的苏罗长衫心疼的要命。
“沈公子,这样赶路多无聊,咱俩聊聊天吧。”
沈卿书道:“你想聊什么?”
慕玖叼着一根草随口问道:“就随便聊聊,家世云云都可以。”
他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试探道:“我非南诏之人,此来晋州借生意往来之便探亲访友。”
“所以那些追杀你的人是觊觎你的钱财?你也太不小心了,人在外要懂得不露财,你瞧瞧你穿得衣服,每一件都死贵死贵的。
人贵有自知之明,长得好看本来就很招摇了,人家没准劫财还要劫色呢。”
沈卿书好笑道:“劫我去当压寨相公吗?”
慕玖解下腰间的水囊喝了几口水,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水渍煞有其事道:“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情叫做断袖之癖吗?就那个北晋淮阳侯沈淮,他就喜欢只男人不喜欢女人。”
“是吗?”
她眸光熠熠,往他身旁凑了凑道:“可不是,沈家世代公卿,沈铖娶了安阳长公主,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沈澈官至礼部尚书,次女沈渃嫁给了安国公的嫡子。
沈淮姿容俊美天纵奇才,文能治国安天下,武能□□定社稷,十八岁便被封了淮阳侯,真真正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锦绣从中长大,可他如今都……约莫二十有五了,却从不出入风月场所,身边既没有美人红袖添香也没有夫人软语温存。
世上的好事不能让他一个人全占了,他应该就是个断袖。”
从不出入风月场所那是他家教严苛,身边没有美人红袖添香那是他洁身自好,没有夫人软语温存那是他并无心仪之人,怎么就成了断袖了?
沈淮淡淡道:“你怎么对沈淮知道的如此清楚?”
能不知道吗?提及此事慕玖颇为郁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坊间流传的风月话本把她这个南诏鬼将军与沈淮这个北晋战神凑成了一对,什么家国情仇虐恋情深,什么负尽天下不负一人,什么鸿雁传书千里相思,写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缱绻旖旎。
她自己偶尔也会搜罗一些珍藏本看一看,看得她严重怀疑自己记性不太好是不是忘了她与沈淮真的有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看得她自己都快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