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玖身体一僵,不可置信道:“你……你照顾了我一个晚上?”
他点了点头。
“你就这样让我枕了一个晚上?”
他又点了点头。
她声音沙哑嗫嚅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照顾我?”
☆、第七章
沈淮拾起手边摊开的书,眉宇之间有些疲倦:“你因我而伤,是我没有保护好你,照顾你理所应当。”
慕玖收起往日的戏谑之态平静道:“敌友不明,你不是一直怀疑我么?”
他卷起手中的书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明知会受伤还往刀尖上撞。”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上被他敲过的地方,垂头哑声道:“也许是苦肉计呢?”
沈淮笑笑:“我想你这辈子都学不会用苦肉计。”
慕玖抬眼望着他,黑眸之中情绪莫名,有些话真是句句往她心窝子上扎,沈淮倒了一杯茶递给她略扬了扬下巴,她捧着杯子咕嘟咕嘟一口饮尽奇怪道:“怎么是温得?”
“怕你晚上要喝水,我便放在怀里暖着。”沈淮另取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两口,淡而无味,余味苦涩。
慕玖略微一怔,眼中蒙上一层氤氲,她看着他脱了身上被她压皱的外衫另换了一件绛紫窄袖外袍穿上,即便身处陋室难掩其芝兰玉树之姿,如果她前世先遇到的是他而非楚策那该有多好,依照她以貌取人的毛病或许就不会对楚策痴心不悔了吧。
慕玖心口发闷,勾唇笑笑:“昨晚你就任由我枕在你的膝上?未免太过好脾气了,换做是我早把人推到地上去了。”
他对着木盆中的清水用一条紫色缎带重新束了束头发:“你还抱着我。”
啥?怎么可能?她戒备心极强,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把她惊醒以至于五年来她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便是前世她对楚策情根深种同塌而眠之时也不可能做出主动抱他的举动,这是她身体反应的一种本能。
“不可能,我只会抱姑娘,怎么可能抱你?”
沈淮沉沉看了她一眼,不言不语的用帕子净手,慕玖一时有些心虚,难不成她昏睡之中见色起意?这可不能怪她,谁让他长得太好看了,她勉强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把责任全部都推到了他身上。
“你还……”
沈淮欲言又止,慕玖咽了一口唾沫,不会吧?她还做什么了?她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奔放了?他被她这样吃豆腐都不会推开么?肯定是他太过顺从才能让她为所欲为,慕玖毫无人性的又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把责任全部归咎于沈淮。
不对,她到底还做什么了?说话说一半真是能把人急死,慕玖询问的望着他,颇有些手足无措,他勾了勾唇角道:“你还扒我衣服。”
扒……扒衣服?好像她梦中闻到的木叶清香就是沈卿书身上的味道,慕玖以手扶额,放荡!她这都做了些什么?重活一世,她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
她欲盖弥彰的辩解道:“我……我喜欢姑娘,我没有断袖之癖!我肯定把你当成梦中那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了,对,一定是这样的。”
“哦?那你梦中那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是什么模样?”
她眼珠乌溜溜转了转,她昨晚好死不死梦到沈卿书背着她走在落英缤纷的杏花林中,若论国色天香,他还真担得起这四个字……她摇了摇头,自己又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她抵唇干笑两声道:“反正不是你这幅模样。”
在杏花村休养了几日,慕玖伤势慢慢好转便不肯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避开沈淮陪着洛霞入山采蘑菇,回来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拖了一根烧焦的紫檀木,她沾沾自喜的挽起袖子不分昼夜的又砍又削。
沈淮担心她旧伤复发勒令其休息,她阳奉阴违不削木头了得空便跑出去打山鸡,顺便帮老妪把村头地里的杂草都锄了一遍,被他发现之后避无可避免不了一阵苛责。
临行之前沈淮把漏雨的茅草屋修好,甫一落地便看到井台旁慕玖理了理洛霞鬓间掉落的碎发把三支雕着卷草纹的紫檀木簪插在了她的发髻之上,洛霞惊喜的摸了摸,望向慕玖的目光荡着细碎的晚霞。
“那么大一块木头也就刻了这么几支簪子,你戴上可真好看,赶明我找块好看的石头嵌在上面就是神来之笔了。”慕玖感觉有阴影遮在了她的头顶上方,抬头对视上沈淮的目光笑道:“我用拖回来的那根紫檀木雕的,是不是很厉害?”
沈淮一言不发负手便往屋里走去,她挠了挠头,怎么又不高兴了?她明明就雕的很好,并没有夸大其词呀,慕玖拍了拍洛霞的肩膀起身追过去讨好道:“沈卿书?沈公子?”
他步子未停,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学村头耍赖讨糖吃的小儿摇了摇:“卿书哥哥,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
沈淮脊背一僵,沉声问道:“那你说你错在什么地方了?”
慕玖唯恐他甩袖走人一只手锲而不舍的紧紧攥着他绣着卷云纹的衣袖,另一只手生出手指头数了数自己的罪状:“我不该又背着你削木头,不该偷偷把药倒了,不该跑出去砍树误了时辰,不该不侍奉你宽衣解带,不该恃宠而骄,还有不该昨晚又没忍住非礼你……”
真是风水轮流转,有朝一日恃宠而骄这四个字竟然会用在她的身上,她瞥到沈淮阴沉的面容为难道:“还……还有吗?”
他淡淡反问道:“还有吗?”
慕玖不情不愿的从袖子中掏出一根断成两半的青玉竹簪:“我不是故意给你摔断的,就是昨儿修桌椅几案的时候不小心把包袱碰掉了,就……就断了。
我就怕你生气,才没敢告诉你,我赔你一根你要不要?”
她手心躺着一根做工精细的檀木簪,钗头雕着一只小狐狸,钗尾是狐狸尾巴,构思新奇,惟妙惟肖,他拿起檀木簪放在手心敲了敲郑重其事道:“慕玖,男女授受不亲,即便你与洛霞姑娘两情相悦,也要发乎情止乎礼。”
慕玖无辜道:“谁说我爱慕洛霞姑娘了?”
“那你更不可言语调笑行为不端,于姑娘清誉有损。”
她发誓她连洛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好吧,那天陪她上山采蘑菇时牵了那么一下下小手,她小声嘀咕道:“这就行为不端了?那是你没看到我在红袖招喝花酒时左拥右抱。”
“你说什么?”
慕玖展颜一笑:“我真不是有意为之,我改,我改,我一定改。”
沈淮轻叹了一口气:“手伸出来。”
“啊?用不着打手心吧?”
他抬起她的手,手掌并不是很大,手心磨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手指上被她用刻刀戳出不少深浅不一的伤口:“怎么不知道上药?”
“我不知道你把金疮药放在什么地方了……”他微微皱眉,慕玖赶忙承认道,“一点也不疼,就……就忘了。”
沈淮回屋取了金疮药坐在石阶上给她上药,手指划过她的指腹时慕玖轻嘶了一声,他动作一滞,捏着她的指尖仔细看了看,一根木头倒刺深深嵌进了血肉中。
因洛霞家中仅有的几件家具都破的不成样子了,桌椅缺胳膊少腿也不甚牢实,她便上山砍了几棵树把能修的地方都逐一修了修,多少年没碰,技艺生疏,毛毛躁躁折腾出不少小伤,昨儿一榔头下去没瞄准差点就把小拇指给砸断了。
她下意识蜷缩了有些红肿的小指:“没事,我去拿根针挑出来。”
同样是习武练剑的手,沈淮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慕玖的手粗糙干裂个别手指有轻微的变形,他道:“你曾说我若想知道什么便直接问你,还作数吗?”
慕玖接过洛霞递过来的绣花针垂头漫不经心的挑着倒刺敷衍道:“作数作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反正她不是什么君子,沈淮抽过她手中的绣花针大拇指与食指捏着她的指节认真的给她把倒刺挑了出来,慕玖托腮看着他戏谑道:“呀,沈公子,你还会用绣花针呢,真贤惠。”
沈淮淡瞥了她一眼,她大拇指摩挲着下巴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不好?”
他言简意赅道:“身份,家世。”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她身体前倾微微离他近了一点高深莫测道,“我其实是个很厉害的大将军,你信不信?”
沈淮道:“你说我便信。”
她侧目望着晚霞余晖中的沈淮,不期然便想到了诗经里的一句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温润如玉,君子端方说得便是如他这样的人吧,恰到好处的谦卑,恰到好处的体贴,恰到好处的疏离,恰到好处的礼节,无论对她还是对大娘,洛霞,她都寻不出一点错处。
他每日帮她煎药反过来照顾她的衣食起居,说实话她从未被人如此用心对待过,就……就有些得意忘形,总不肯好好听他的话非要折腾点什么事情听着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数落嘱咐便感觉很高兴很安心。
他最初几晚唯恐她起烧都是大半宿不睡觉守在一旁看书,这两日虽是同塌而眠他也多是迁就她不太老实的睡姿。
他每餐帮洛霞收拾碗碟,给她摘最喜欢的海棠花,教她写“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但他确实从未有过一份半点的不轨之举,言语得度,进退得当,同她说话总要隔上一段距离,似乎连洛霞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过。
不知像他这样的君子知道她是女儿身时该作何感想,拉拉扯扯,又背又抱,不清不楚,还同塌而眠,她算是把他的一世清明都给毁得差不多了。
慕玖扬眉轻笑:“我说什么你都信?也太好骗了。
你这人有时候就是太过一本正经了,所以我给你雕了一支可爱的狐狸发簪,让你沾染沾染我的风流不羁、不拘小节、可爱聪明。”
作者有话要说: 慕玖:“沈公子?沈卿书?卿书?卿书哥哥……我错了,我真错了,我保证以后乖乖听你的话,饶了我这一次吧!”
沈淮:“你刚刚叫我什么?”
慕玖:“卿书哥哥。”
沈淮:“下不为例。”
慕玖os:下不为例是什么?多叫几次卿书哥哥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第八章
沈淮摇头轻笑,慕玖眼疾手快的抽出他手中的狐狸发簪略起身斜斜插在了他的发髻上,左右端详片刻感觉十分满意,洋洋自得道:“我眼光可真不错。”
他并未因她日常跑偏的行为有任何不悦,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眉梢眼底酝着杏花春意由着她任性妄为。
慕玖咬着下唇偷瞄了他一眼重新坐下,望着墙角伸出的一枝玉兰花眼角的笑容未达眼底便散了,那是沈淮从未看到的过的沉静与冷然,骨子里透出的阴森渗骨携着她身上经年不散的清苦草药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能有什么家世可言,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她拾起一根茅草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地上划拉,“我一出生我娘便死了,我是在外祖父家里长大的,不过有口饭吃,没人把我当成主子。
八岁那年大舅舅家中独子不慎跌入湖中,我拼命把他从湖里拖了出来可他还是死了,他们都说是我把他推下去的,是我害死了他,他们说我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子、克亲友,但凡和我有所牵扯的人都会被我克死。
隆冬腊月我浑身湿淋淋的被府中下人拖入柴房鞭棍伺候,差点没把我活活打死,可谁让我命硬呢,有口气在就死不了。”
慕玖五指攥握成拳,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黑漆漆的柴房,她浑身都是血,不知是冻的还是疼的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知觉,她绝望的透过小小的窗户望着月牙残月想,如果可以临死之前见一见素未蒙面的爹娘大约是她此生最幸福的一件事了。
“是小舅舅偷偷把奄奄一息的我送到了祁连山,我跟随师傅练剑习武,同师兄师妹一道读书习字,山中不知岁月老,壶酒棋半已黄昏,一恍七年就这么过去了。
那年外祖父故去,我下山奔丧,在外祖父留给我的遗物中看到了有关我父亲的线索,我高兴坏了,连夜启程找寻他的下落,孰料在我离开的当晚外祖父家被血洗满门,唯有陪小舅母回府省亲的小舅舅一家幸免于难。”
天色渐渐变得暗沉,慕玖慢慢被阴翳笼罩看不出形容,一如她灰暗的人生没有一点点的光彩,她竭力云淡风轻道:“我走到京都之后满怀期待的去见父亲,彼时他被朝中重臣构陷包庇反贼,已锒铛入狱数日之久,我……我……我只见了他一面。
你说我是不是晦气的很?我就是个天煞孤星永世孤鸾的命,所以这几年我跟在九将军身边四处征战无一败仗,大抵是因为我整个人都霉到了骨子里,谁靠近我我就会把谁克死。”
“一切都过去了。”沈淮长臂一伸轻轻把她揽入怀中修长的手指慢慢顺着她的脊背以示安慰,他并非不知人间疾苦的世家子弟,征战沙场多年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
可慕玖故作坦然的话不知为何像一把并不锋利的刀子,钝钝的,一下又一下往他心口上划,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让他很想紧紧抱着他给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他无法想象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也无法想象他又省略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他身上萦绕不散的草药清苦味究竟是喝了多少药受过多少伤?能让他坚持喝药的伤势得有多么严重?他不敢深思,也不敢再问。
沈卿书的怀抱可真暖和,清淡的木叶气息令人心安,慕玖阖目长长呼出一口气,手指在触到沈淮的衣角时又慢慢垂放了下来,有些东西是不可能属于她的。
慕玖装腔作势的咳嗽了几声:“沈卿书,我快被你勒死了,君子之德怎么到我身上你便全忘了?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你不知道靠近我的人都会被我克死吗?你就不害怕吗?”
沈淮松开她眼角上扬道:“不怕,全天下所有的好运气都在我手中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