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你说的,输了可不许耍赖,阿琅做旁证呢。”
慕玖唯恐他反悔执棋正欲落子,沈淮用折扇敲了一下她的手背问道:“你若输了又当如何?”
“帮你抄录古籍?”诱敌而入,直击软肋,慕玖自认为算好了所有白子十步以内的走法,此局必然稳操胜券,洋洋自得的落下一子。
黑子落下,白子紧随其后,接连又落了十子,她执棋的手缩了缩,不可置信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沈淮笃定道:“你使诈!”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请君入瓮。”
明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偏偏说的义正言辞理所应当,她把黑子丢入棋盒漫不经心的问道:“可否请教侯爷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若我想赢淮阳侯,此局可有破解之法。”慕玖摆弄着腰间梅花络上的穗子狡黠笑道。
沈淮放下折扇,抬眸看了她一眼,嘴角清淡的笑意若春雪初融,瘦削修长的指丢下白棋,捻起一枚黑子下在一盘死局之中。
既而左右手执黑白两棋各落三子,输赢已定,一子转命数,三子定乾坤,慕玖目瞪口呆趴在棋案上一步一子的研究,何尝是走一步算十步,实乃算无遗漏,环环相扣,不得不让她拍案叫绝:“置之死地而后生,死局还有破解之法,小哥哥你真是太厉害了!”
沈淮理了理衣袖道:“我输了。”
“可要愿赌服输!”慕玖兴奋的豁然坐了起来眸子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光着脚丫去拿笔墨纸砚。
“地上凉,穿好鞋再去也不迟。”
“麻烦。”
慕玖又走回来沓着绣花鞋才把蘸着墨汁的毛笔取了过来,她跪在榻前俯过身子一撇一捺两笔在沈淮薄唇上方画了两撮小胡子:“别动,我画完你再动。”
清雅俊逸,霁月清风如沈淮只能一动不动任由她胡乱折腾,慕玖忍不住捧腹大笑对沈琅道:“阿琅,像不像教你读书的夫子?”
沈琅笑道:“夫子没有小叔叔好看多了。”
“那是,你小叔叔老了也是最好看的。”
沈淮淡淡道:“把铜镜拿来我看看。”
慕玖自知理亏掏出帕子擦拭着他唇边的墨汁讪讪道:“愿赌服输,我帮你抄录古籍。”
“还难为你了?”
“不难为不难为,我很喜欢。”慕玖回头和沈琅咬耳朵道,“阿琅,你看我是因为给你摘莲蓬才受罚的,你是不是应该帮我抄一抄?”
沈琅不可置信道:“可我还是个小孩子。”
慕玖一本正经道:“小孩子才要多写字。”
此时朱廷来报:“侯爷,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入宫了。”
☆、第五十四章
御清台, 琳宫绰约,桂殿巍峨, 雕栏玉砌,紫琼华鼎,金窗玉槛, 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奢靡繁华处比之南诏宫殿有过之而无不及。
汉白玉雕刻的九曲石桥凌驾于碧波之上, 四周做工繁杂的越绣宫灯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恍若白昼, 沈淮牵住慕玖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她手心汗津津的有些湿潮:“九将军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还会紧张?”
慕玖低垂着头,长长的眼睫撒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九将军自然不会,可我会。”
她怕自己失了礼数丢了沈淮的颜面, 她怕自己会给沈淮带来灾难, 她更怕自己心中那股无以名状的恐慌。
九将军无牵无挂战死沙场也算全了一世杀伐, 可她现在有沈淮,有了牵挂,有了软肋, 她身边所有的未知危险都让她忧虑,她总感觉这种平静圆满的日子是不属于她的,包括沈淮也不属于她。
她知道自己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有些杞人忧天,可她这个人霉到了骨子里, 她预感的事情没有糟糕只有更糟。
沈淮手指摩挲着她的手心:“不过普通家宴,爹娘和我都在,不用怕。”
慕玖还未答话只听一语朗声道:“卿书怎不进殿?”
沈淮松开攥着慕玖的手躬身一礼:“参见太子殿下。”
慕玖忙委身一礼,烛光之下李覃长身玉立,玄色蛟龙袍,紫金冠束发,朗眉星目雍容华贵,他探究的看了她一眼略抬了抬手:“这位便是慕小姐?百闻不如一见,果真与众不同。”
慕玖对于自己的容貌很有自知之明,不过勉强算得上能看,这份与众不同自然更多是得益于九将军的身份,她低垂着头道:“太子殿下过誉。”
李覃道:“孤从不妄言。”
沈淮不着痕迹的挡在慕玖身前隔绝了李覃的目光:“太子殿下请。”
三人行至御清台正殿行礼落座,慕玖的种种表现大大出乎了沈淮的预料,言行举止有礼有度落落大方,端的是名门闺秀的气度,繁琐的宫廷礼仪竟没有出半分纰漏,那种熟稔自然绝非一朝一夕的走马观花而是经年累月的浸润。
可她明明从未入过宫廷,更勿论学习这些令她厌烦的礼仪,沈淮望着宫灯之下眉目清淡的慕玖不知为何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仿佛上辈子他就对她情根深种偏又陌生的好似从未相识一般。
丝竹笙箫渐起,隔着水声潺潺格外好听,慕玖脊背挺得笔直侧目看了沈淮一眼低声道:“御膳味道还不错,怎不见你动筷呢?”
沈淮回神:“不合胃口。”
慕玖往他身边靠了靠轻叹道:“珍馐佳肴吃多了养出你这么多毛病。”
沈淮夹了一筷翡翠鸡丝放在她面前的素瓷小碟中低语道:“我也未见你动过几筷,既喜欢吃便多吃一点,没人注意这边的动静。”
慕玖舔了舔嘴唇,夹起鸡丝细细咀嚼,这宫里真不是人待得地方,她这样端了一个晚上比她打一场仗还要累,她自斟了一杯清酒道:“宫宴一般何时结束?”
“闷了?”
她摇了摇头:“怕你饿到肚子,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待宫宴结束我陪你去吃。”
沈淮附在她耳边道:“我想吃你做的面。”
“哦。”慕玖愕然,她也只会煮面,难吃的要命,他竟然还想吃第二次?
余光不经意瞥到他腰间的荷包,她正欲伸手去摘偏被他一把攥住了手一本正经的告诫道:“大庭广众之下别动手动脚的。”
慕玖焦急道:“你也不怕丢人,堂堂淮阳侯佩戴一个这么丑的荷包。”
沈淮轻笑:“我喜欢。”
两个旁若无人的窃窃私语,安阳长公主悬了一晚上的心刚要放下上首的皇上对沈淮道:“明日北大营校场练兵,你带念汝去瞧瞧。”
慕玖惶恐道:“民女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无才无德,怎么能去皇家重地北大营。”
沈淮道:“皇舅,念汝未出闺阁去北大营终归不妥。”
安阳长公主笑道:“念汝自幼养于深闺,没见过打打杀杀的场面,皇兄要把人吓病了我可要找你讨说法的。”
皇上把手中的酒杯搁置在几案上,轻微的声响让喧闹的大殿瞬时安静了下来,慕玖心下一沉,下意识的想跪地请罪,反正认罪什么的她一向信手拈来,沈淮悄然拉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压制在心口无法疏解的暴躁一时让她心烦意乱。
她喝了一杯冷酒方感觉清醒一些,阖目平复了一下情绪,她和卿书在一起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皇上道:“你们就不要在朕眼皮子底下故弄玄虚了。”
李覃轻叹了一口气,淡笑道:“九皇妹也过去,无妨的。”
慕玖感觉自己太过杯弓蛇影了,北晋皇上总不可能让她入仕为官,她是卿书的妻子但她并不想依附他而生,她想成为他的臂膀成为他的后盾,只要不让她攻打南诏,她乐意为北晋出谋划策。
她舒展手心抬眸笑道:“皇上,民女明日若一时失言说错了话万望皇上不要怪罪。”
“朕看上去有那么不通情理吗?”
他笑起来胡子一翘一翘的看起来分外慈祥,慕玖认真道:“你是我见过最通情达理的皇上。”
皇上被她一本正经的语气逗乐了,捋了捋胡子:“所以以后进宫不必拘礼,朕并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奈何祖宗之法不可废。”
她偏头对视上沈淮的目光雀跃道:“我明日能不能骑马?”
他含笑点头,她道:“射箭呢?”
他又点了点头,她摇着他的胳膊道:“有没有彩头?”
沈淮还未回话,蓦然感觉手臂一疼,慕玖的手指隔着衣服紧紧箍着他的胳膊几乎嵌进血肉,他沉声问道:“念汝?”
慕玖漆黑如墨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唇乌紫,望向他的目光毫无任何焦距,她艰难道:“带我……离开……”
殿内水袖轻扬,歌舞曼妙,沈淮只言慕玖不胜酒力把她打横抱起悄然离开了御清台。
慕玖攥着他的前襟偎在了他的胸前,额上渗出一层冷汗,她竭尽全力保持清醒终归抵不过体内不受控制的内力,这是后期无夙之毒的发病征兆,会让她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六亲不认杀人如麻的怪物。
她已经没有办法去思考为何她重生之后还会一次又一次的犯病,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卿书是不可能制衡住癫狂的她的,她若伤了他该怎么办?
马车快速驶离了皇宫,慕玖身上的单衫被冷汗浸透,鬓发凌乱,手背青筋暴起指甲嵌入掌心渗出殷红的鲜血,她的眼睛空洞无神眼角却噙着泪水。
沈淮手足无措的抱着她大脑之中一片空白,慕玖抓住他的袖口,斑斑鲜血顺着素白的宽袖晕染开来,她哑声道:“去……去候府……”
“念汝,没事的,已经传太医了。”沈淮回想着以前她发病之后的解决方法,每次都是毫无征兆的开始然后毫无征兆的结束,他俯身把她拥入怀中往她体内输送内力试图缓解她的痛苦。
绵柔的内力如同泥牛入海被一股莫名的力量侵蚀,她紊乱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侧:“卿……卿书,没用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智,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武功内力,你答应我,不要靠近我好不好?”
“马上就到候府了,你忍一忍。”
体内万蚁蚀骨的痛苦让她痛不欲生,她目光涣散牙齿咬的咯吱作响,他何曾看到过她这种模样,何曾有过如此无能为力的时候,他看着她难受却连因由都找不到。
马车甫一停稳沈淮抱着她跳下马车入了淮阳候府,烛光明灭之中映照着慕玖那双阴冷渗人的眼睛,她面色惨白,眼睛漆黑点墨,黑洞洞的看不到尽头,他脊背生寒试探的叫了一声:“念汝?你还认得我吗?”
四目相接,沈淮缓缓摊开空无一物的手试探的伸向慕玖,她死死瞪着他猝不及防的掐向他的脖子,他本能的向后一仰,格挡住那只略显消瘦的手。
慕玖顺势扣住他的手腕狠狠往下一别,沈淮唯恐伤了她虚晃一招一只手反剪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把她锁在了怀中紧紧抱住了她。
慕玖黑的渗人的眸子盯着跳跃的烛光有了细微的松动:“你快把我……把我用铁链锁起来,关在地下密室……我……我已经尽力了……”
沈淮哑声道:“不行。”
慕玖偏头,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垂在鬓边:“求……求你……卿书……求求你……”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不行!”
“我真的会杀了你的……”
在皇宫的一年病情反反复复越来越糟,后期楚策用玄铁锻造的锁链把她困在密室才能限制她的行动,无夙之毒把她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她不想让卿书看到她这幅模样,趁着她还能保持清醒她要远远的避开所有人。
沈淮吻着她眼角的泪珠柔声道:“即便你杀了我,我也不能让你伤害自己。”
☆、第五十五章
淮阳侯府彻夜烛光通明, 沈淮从未感觉短短六个时辰竟会如此的难熬,他低估了慕玖所说的不受控制, 那种歇斯底里的癫狂让他无能为力近乎奔溃。
她视他为敌,招式阴毒,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沈淮只防不攻勉力和她打个平手,一晚上的厮斗让两人筋疲力尽。
慕玖看着受伤的沈淮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她用银簪刺破掌心跌跌撞撞偎在墙角把头往墙壁上撞击,痛苦的尖叫让他心如刀绞:“念汝, 你不要推开我。”
慕玖肩膀抖动只要他稍稍靠近她的反应就会更为激烈, 沈淮跌坐在地上收回了手沉沉望着她,如墨的长发披散在她凌乱的衣衫之上, 慕玖浑身都是被她折腾出来的血痕,在她身上看不到半点生气,仿佛幽禁在无间地狱的厉鬼。
子时点穴昏迷的片刻太医诊脉之后只言脉象紊乱身体亏空而已, 无夙之毒无从谈起, 向来温文尔雅的他第一次大发雷霆, 怎么可能无碍?怎么就诊不出病因?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痛不欲生一点办法也没有。
慕玖身受箭伤昏迷不醒时他以为那是最煎熬的时刻,看到她身上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伤疤时他以为那是最难受的时候,此时方知那都不算什么, 再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她难受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更让他煎熬的了。
他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伤害她的人碎尸万段,他捧在手心里的人,他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得人, 却让别人如此践踏。
屋内一片狼藉,珍宝古玩碎了一地,幔帐残破,就连桌椅都被慕玖用内力毁坏殆尽,她疲倦的靠着墙壁逶迤在地上,手中的银簪越刺越深,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滴到了地上。
沈淮眉心紧皱,利落的出招袭向她的右手,慕玖漆黑如墨的眸子微敛,手掌翻转,染血的银簪瞬时刺向他的咽喉处,他没有躲,尖细的簪尾刺破他的脖颈并没有深入,她拿着银簪的手剧烈的颤抖,茫然道:“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