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亭坚笑道:“我便是在那时认识哥舒老弟的。想起来,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杨亭坚脸上的笑意变得隐痛,灌了口酒,大笑道:“当年我与我那徒弟一起亲赴战场杀敌。我那好徒弟最终死在了战场上。”
无求和尚也在这时冷笑:“我自小生长于少林寺,天下大乱时,原以为少林寺会挺身而出,却不想住持龟缩与一隅只求自保,我不愿如此过活,便离开了少林寺的山门。”
“那不叫龟缩,”杨亭坚提醒他,“一辩大师不过是看清这天下大势,知道插手朝廷之事终会惹上许多是非,所以干脆封闭山门,保少林寺万全而已。”
“废话,还需要你来给我解释,难道我不懂他这么做的原因么!”
杨亭坚看他随时随地都要与人吵架的样子,讪讪地闭起了嘴。
无求和尚道:“我走后,要去帮助前方战场上的将士打退金人,却不及哥舒辞幸运,遇到的是岳元帅,我遇到的却是个贪生怕死的草包,我离开此人,来到开封府,想去把那昏庸的皇帝骂上一顿,谁知在路上时,金人已围困开封,最终徽钦二帝,皆被金人掳走,让我想把皇帝骂上一骂都骂不着了。再后来,赵构登基,我看好此人,以为他会将天下大治,却没想到,一样是失望透顶。”
他蹦出这一连串的话,中间几乎不做停顿地一口气说完,震得人头脑发昏,最终,他却低了声音,说:“你们看,我是否特别的倒霉,总做不成我想做的事。”
杨亭坚也觉他太倒霉了些,忍不住同情了他一会儿,后来一想,这和尚所做之事,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要做这样的事,就早该做好会失败的心理准备,这样一想,似乎这和尚倒霉得也是合情合理了,他问:“然后呢?”
“然后?”和尚继续冷笑,“然后我便发现,什么君王,什么天下,我救他们做什么,放着真正该救的不救,却去救这些劳什子的家伙,我真是个笨蛋。”
周梨道:“什么是真正该救的?”
无求和尚道:“黎民百姓。”
这个答案让每个人都深服,无有异议。
天下乱,谁最苦,百姓。
苛捐杂税,生灵涂炭,皆是百姓最苦。
所以,这和尚从此行走天下,救该救的黎民苍生,甚至在这泰山上建了小小一座庙宇,收纳这天底下流离失所的孩子。
至于那白衣人,已不用说,谁不知当时武当派与朝廷联手,为朝廷驱逐金人,立下过汗马功劳,但赵构登基后,听到武当派传出迎回二帝的声音,便从此将武当派打压,逼迫武当派遗世独立。
花素素叹道:“幸我未曾与朝廷有过任何纠缠。”
这一切皆是发生于几十年了,那是乱世之中,蝇营狗苟的苍生们失去方向,而天下,却无一盏明灯指引前路的时候。
周梨和江重雪一一看过这几张饱经沧桑的脸,那些脸在年轻时,怀过多少炙热的希望,要以手中之剑,为乱世开道,还天下太平。
可是,他们无一实现心中夙愿,且纷纷与世隔绝,孑然一身地行走在这世间。
忽然之间,周梨和江重雪都不想再勉强他们了,因为他们都已经历过满怀的失望,这失望让他们彻底寒心,最终不再报任何期望。
要一个寒心的人重新回暖,是一件多难的事。
静默片刻后,那白衣人仍旧坐回亭子里,继续抚奏那首风华。
杨亭坚把剑抛起,开始在亭前舞剑,配合风华曲,每个招式都落在节奏点上。
剑舞得挑不出丝毫破绽,抚琴的人也是格外专心致志。
周梨和江重雪听到动容处,忽听陈宛在他们背后轻轻一叹,道:“你们走吧。”
两人回过头,陈宛向他们轻轻笑了笑:“走吧。”
他有了逐客的意思,那五人也未留他们,两人便不好再待着。
周梨和江重雪牵来了马,驻马看了片刻,正要打马下山,空中飞来一物,江重雪眼明手快地接住,是杨亭坚佩戴的玉佩。
但杨亭坚没有回头来看他们几眼,其余人也是一样。
但这玉佩是一个启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也许他们最终真的会答应他们的请求,出山除去秦桧。这玉佩便是一个信物。
江重雪郑重地把它收好,夹了下马肚,马儿哒哒地往山下跑。
未走出多远,忽听花素素的声音启喉而歌:“苍茫兮白雪落群山,湛然兮雪化日光照。行云流水兮万物不空,上善若水兮宁静致物。”
她唱了这几句,停下后,便由哥舒辞接上,唱道:“求道为何兮扶摇而上,扶摇而上兮求之不得。求天下何治兮孜孜不倦,孜孜不倦兮求之不得。问苍生何辜兮剑指东南,剑指东南兮满目疮痍。”
周梨鼻子一酸,眼眶里滴下泪来。她惊讶地抚了抚脸,没想到自己竟会哭。
今日她终于看到了编出这风华曲的人,却听到了一个又一个底调悲凉的故事。
那五人再加上谢天枢,他们编出了这首风华,送给这天下与当初的他们一样,抱着殷切热情,尚未寒心的少年们,而把所填之词,送给了自己。
无比信心地剑指东南,却只看到满目疮痍。
周梨虽未经历过,却已明白词中心酸。
风华。周梨以前觉得,这两个字是用来形容年轻人的,现在她觉得,山上那五人,才是真正的风华。
第150章 边关
越一月, 仲夏, 终于有一个消息传来,在阴山之地找到了秦桧的踪迹。
阴山以北便是玉门关, 秦桧能在阴山,说明他走的就是玉门关这条路。
这消息不知是真是假,但一经传出后, 无数江湖人士便蜂拥至玉门关守株待兔。
消息传到浮生阁时, 江重雪虽觉得这可能微乎其微,但始终要试一试,便与周梨决定, 去玉门关走一趟。
两人从浮生阁出发,玉门关遥遥千里,披星戴月多日,尚未看到玉门关的影子。
玉门关内是一座边境小镇, 因地理原因,此地气候差物产匮乏,还要常年忍受外邦入侵, 百姓都生活得颇为疾苦。
入了夏的玉门关格外燥热,太阳火辣地悬着, 几棵蓬勃大树经受着日光暴晒,树叶都微微蜷起。
这座边境小镇没几间酒楼, 寻遍满镇,不过一二而已,且称不上是酒楼, 不过供赶商的过客歇歇脚的小店而已。就这一两间小店,也被赶来的人挤满,实在挤不下了,就站在外头的大树下乘凉。
一刹间,玉门关不止装下了漫天黄土,还装下了无数张被风沙磨得粗糙的脸。
破旧的小店前布了张烂布一样的幌子,字倒是斗大,写了酒香十里。
树下喝酒的汉子呸了一声,咒骂:“娘的酒香十里,还不如白水!”
引起一片笑声。
小店虽小,但还是分了两层的,二楼的小木窗原本关着,以遮挡外面的骄阳,被风吹开之后,坐在窗前的人就听到了这句咒骂,不由向下看了一看。
那汉子也正好抬头,接着身体就狠狠寒颤了一下,这大暑日的,竟觉一阵寒气冒过头顶。
这娘的什么人,长得忒可怕。
汉子咋舌,连忙想找个好看的姑娘洗洗眼,可这破地方,周围尽是汗臭和一张张五大三粗的脸,他顿觉无趣。
这时他听到二楼关窗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抬头,这才发现,这长得很可怕的人对面,却坐着个模样清秀,水灵灵的大姑娘,他正要多看几眼,窗户已经关上了。
“秦桧真的会走玉门关吗?”
叶水关上窗户后,声音压得略低:“这么多人守在这儿,秦桧怎么可能会来。”
楚墨白简单地吃了几口饭菜后,就把放在桌上的斗笠重新戴了起来。
叶水看着他那张惨怖的脸挡在了黑纱后面,周围的人似乎也轻轻松了口气。
他吓到别人了,还当他有什么可怕的疾病,以至于这拥挤的小店里,只有他们这桌没有人来拼桌,甚至都不敢走近他们。
楚墨白的身体比之前摧毁得更厉害了,他的脸很苍白,有种到了濒死之际的感觉。
叶水一路与他同行,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这样,却无能为力。
她很想给楚墨白吸功,她不在乎损失一些内力,可是楚墨白不愿意。
这么久以来,他宁愿忍受身体上的痛苦,也没有吸过任何一个人的功力。他也不愿意散功,只能静静看着自己的性命走到尽头。
叶水有心无力,问:“你还觉得难受吗?”
楚墨白不摇头也不点头,只道:“我还好。”
问他如何,他一直都是这么回答。
其实楚墨白现在应该好好调理内息,可他执意要来玉门关,叶水只好陪他来。
他想杀了秦桧,为天下除害。
来玉门关路途遥远,两人颇费了一番辛苦。
叶水其实没有什么崇高的想法一定要杀秦桧,而来玉门关的人,大多数都是为扬名而来。
但这是楚墨白唯一的一个心愿,想在坏字经彻底崩溃前完成,她无论如何,都要尽量助他实现。
叶水还在希望秦桧一定要走玉门关,不然他们岂非白等了,忽然听陈旧的楼梯不知被谁踩得嘎吱响。
叶水回头,看到一人走了上来,身体壮实,像头蛮牛一般。这人上来之后,一眼就瞄到他们这桌上的空位,自说自话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叶水未说什么,坐下来便坐下来。
但这人坐下来后,一双贼眼就滴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一脸淫相。
叶水心头微火,但不想惹事,尽量不去看他。
谁知他光看还不够,上手假装拿酒杯时,摸了她一把。
她拍桌怒起,撩起一脚就踹了过去。
这人武功不俗,当即把腿一岔,叶水正好就踹在了他大腿间的凳子上,他笑道:“姑娘你哪儿都不踹,怎么偏偏踹我这儿呢。”
才调戏完,叶水的鸳鸯钺便出了手,两人打斗起来,旁人退避三尺,各自抱着看好戏的脸色,只有小厮干着急,生怕打坏了他的桌椅板凳。
鸳鸯钺划向这人脑满肠肥的身体,裙角掀了起来,那人退后几尺,灵活地避开。
他虽然壮得很,但动作出奇地迅速,瞬间便移到了叶水的身后,一手摸上叶水的肩膀:“姑娘好俊的模样,不如我们坐下来喝一杯,动手多没意思。”
他话没说完,两片嘴唇忽然被黏住了。
叶水把他的手拍开,看到楚墨白立在这人身后,朔月剑抵着他的脖子,让他把脸上的嬉笑都顿时收起,冒出几滴冷汗。
这人是人是鬼,怎么靠近的时候一点声息都不闻。
斗笠下轻飘飘传出一个字:“滚。”
那人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口干舌燥地道:“好好好,我滚,我马上滚。”说着,飞也似的下了楼,楼梯被他踩得比来时更响。
朔月剑回鞘,发出一声脆响。
周围鸦雀无声,许多双眼睛面面相觑。
楚墨白虽然没有使什么剑招,但仅凭他能无声无息地把剑架到那人的脖子上,就知他非等闲之辈。
“你们可看到他那把剑吗?”有人低语,“那可是把好剑。”
“怎么个好法。”
“总之,就是把好剑。”
“……废话。”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把剑,”另外有人出声,皱眉沉思,“在哪儿呢。”
这人还没想起究竟是在哪儿,叶水已道:“我们换个地方等吧。”
楚墨白同意,两人一道下了楼,众人就这么一直看着他们。
出了小店,头顶的烈日暴晒下来,叶水抬手挡了挡。
他们往人少的地方走,走到无人之地,楚墨白把斗笠摘下来给叶水戴上。
边境的暑天尤其灼热,叶水的脸晒了一会儿,已经微红。
她笑道:“谢谢。”
“入夜之后就会好些了,”楚墨白道:“边关之地,昼夜温差极大。”
叶水意外:“你怎么知道,你来过玉门关?”
楚墨白摇头:“书上看来的。”
叶水也不深究,笑了笑:“是么。我是第一次来,比想象的更荒凉。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春风不度玉门关。”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楚墨白微微变了神色,但隔着一道黑纱,叶水没有看清。
他的确没有来过玉门关,但从慕秋华那里听说过许多玉门关的风俗。
春风渡之名便是取自“春风不度玉门关”这句诗,这也是慕秋华告诉他的。
楚墨白撇过头,看到不远处有条溪流,他走到溪边把水囊灌满,看到鳞鳞的波光里,自己那张鬼怪一样的脸。
楚墨白说得对,边关的昼夜温差的确很大,日落西山,夜色降临之后,温度几乎是瞬间就跌了下去,立刻便能觉得一阵凉爽。
叶水把斗笠摘了,迎着凉意幽幽的风,顿觉神清气爽。
她抬头看着楚墨白站在溪边的姿态,白衣飘飘,很宛然的一个背影。
当初楚墨白孤身一人来救援独松关时,她是极其意外的。
她对楚墨白的印象不好,大约是因为少时被青城派欺负过,所以对名门正派一律抵触,又兼当时认识了江重雪和周梨,于是也对楚墨白灭了金刀堂上下的行径很是愤怒。
现在想想,她对楚墨白的感觉,都是从别人而来,其实她和楚墨白并无嫌隙,根本谈不上恨。
在叶水看来,楚墨白是个奇怪的人,他好像总是执着与不该执着的事,譬如冒险来救援独松关,又譬如现在来边关截杀秦桧。
后来叶水想,也许这就是楚墨白,他做这些大义凛然的事,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叶水总觉得哪里不对,起初她没有发现,后来她终于明白——
楚墨白在做这些大义凛然的事情的时候,是不顾一切的,几乎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他做这些事,好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但那是什么,叶水并不懂。
风沙模糊了月亮的颜色,叶水盯着楚墨白的背影看了许久,睡眼惺忪之下,靠着大树小寐过去。
楚墨白走回树下的时候,她已经睡熟。他取过她手边的斗笠想戴回头上,忽然五指猛地一抖,难以控制地扶住了大树,指尖狠抓了几下,嵌了满指甲壳的树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