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百骸传来阵痛,内息再次紊乱,楚墨白想和往常一样忍耐,但发现这次痛得厉害。
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叶水,生怕把她惊醒。
楚墨白在溪边蹲下,把头埋入水中,在水面下屏住呼吸。
水流在他脑袋旁流淌,他想借此忍过痛楚。
冒出水面后,他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眼睛鲜红,异常骇人。
经脉里的坏字经翻天覆地地搅和,大有与他同归于尽的意思。
他气急攻心,手指紧攥着胸口,吐了一口血出来,被溪流带走。
离上次发作只隔了一天时间。
间隔越来越短,而且一次比一次痛苦,每次发作完,身体会溃烂得更厉害。
他摸到自己的脸,掌心有血水,便知鼓起血泡的地方被自己挠破了,疼痛感加剧。
衣襟里有止疼的药,楚墨白抖着手翻找,咚的一声,药瓶掉进了水里,水流不算急,但也很快就被冲走了。他涉入水中,溪水比看上去的要深,浸没了半截身子,伸手捞了几把,药瓶却已经飘得很远了。
楚墨白在水里站了片刻,等剧烈的疼痛过去一点,想到叶水孤身一人在树下睡觉,怕她出事,便立刻折返。
回去时,却已不见叶水身影,他愣了一下,心里掀起巨大的担忧。
忽听叶水在他背后道:“去哪里了?”
楚墨白倏然转身,叶水站在他十步之外,轻轻看他。
“怎么了?”叶水朝他走近,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楚墨白道:“没有。”
叶水笑了笑:“醒来不见你,还怕你出事了,正想喝口水就去找你,没想到你先回来了。”
楚墨白一言不发。
叶水习惯了他的寡言,拖了他坐在树下:“休息一会儿吧,这些天你都没怎么睡过。”
他不是不想睡,只是睡不着,每每都被身体的疼痛惊醒。他忍痛不说,脸上瞧不出半点变化,叶水也就完全不知道。
楚墨白看她一眼,端正地盘腿坐好,靠在树上闭目小憩。
很久,叶水知他未睡,凝视着他,问:“待杀了秦桧之后,你想做什么?”
楚墨白的回答很平常:“吞下化功散,化去一身功力。若等不到那时候,也就做不了什么了。”
叶水一怔,心中一片酸涩。
楚墨白很清楚自己的性命不长了,他随时会死。
叶水把头贴在楚墨白肩上,楚墨白睁开眼睛,低头看她。她保持那个姿势很久不动,楚墨白也任由她靠着。
叶水道:“楚墨白,你可有喜欢的人?”
楚墨白不答。
叶水抬起头:“有没有?”
楚墨白平静地道:“不知道。”
叶水眨了几下眼睛,忍不住苦笑:“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楚墨白不说话。
叶水叹气,也就不再问下去了。
叶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心想,原以为他是个未动过情的人,但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其实楚墨白,是个极为有感情的人。
这感情不限于爱情,她总觉得他心里纠缠着许多种复杂的感情,都是无法理清的。
叶水再无睡意,乱七八糟地想着很多没有头绪的事,就这么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两人走去昨日那间客店用早饭。
店里的人依旧很多,甚至比昨天更多,约莫是今天刚到的江湖人士。
楚墨白特意戴好了斗笠,但两人跨过门槛走进去时,店内的谈论声蓦地小了。
叶水原本没有在意,待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劲。
那些人对着他们窃窃私语,不像是打量,因为眼神并不友善。
难道是因为昨日在这里与人动了手的关系?
不对,和人打了一架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小小的客店里挤了这么多人,大家性子都火爆得很,哪天不发生点摩擦。
楚墨白忽然站定了脚步,眼睛隔着黑纱平视前方。
叶水发觉这些人倒不甚在意自己,而是都注视着楚墨白,所以楚墨白停了下来,一动不动,无声地回应着他们。
叶水觉得气氛不好,生怕出事,把楚墨白拽了一下,要拉他离开。
谁知,有几个人挡在了他们面前,其中一人拱了拱手,粗着嗓子道:“未请教阁下大名?”
楚墨白不答,叶水把身体一挺,遮挡在他面前:“姓叶,怎么了?”
“叶?”那人嗤了一声,“是姑娘姓叶,还是这位公子姓叶?”
叶水一笑:“与你相干吗?”
旁边一人道:“姑娘姓什么自与我们不相干,但这位公子就与我们相干了。”
叶水呛了回去:“有什么相不相干的,我们都是来这儿杀秦桧的,该对付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秦桧。你们针对我们做什么?”
“姑娘说的对,”一人道:“我们既是来对付秦桧的,就更该当心些才是,不能让秦桧的走狗埋伏在这里,破坏了我们杀秦桧的大事。”
叶水怒道:“你什么意思?”
另外一人大声道:“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想问一问,这位握着朔月剑的公子,究竟姓甚名谁?!”
掷地有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几十道目光全部射过来。
这人故意把朔月剑三个字说得格外重,就是想引发众怒。
谁不知道执朔月剑者便是楚墨白,楚墨白与朔月剑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
谁都知道,当年楚墨白就是用这把剑杀害了许多六大派弟子和许多江湖人士,叛出了正道。
并且,他就是用这把剑参与了屠杀青城派上下的惨案,也许他还用这把剑杀害了更多人。
梅影勾结秦桧帮着金人南侵一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楚墨白既是梅影的人,那么,梅影犯下的案子,便都有他一份。
现在是截杀秦桧的关键时刻,如果楚墨白是梅影的眼线,蛰伏在此处为秦桧提供情报,岂非坏了他们杀秦桧的大事。
叶水还待争辩,楚墨白藏在斗笠的面孔微微抬起:“楚墨白。”
鸦雀无声之下,那人粗声粗气地道:“你再说一遍!”
他重复,声音不轻不响地报出自己的名字:“楚墨白。”
话音未落,就听许多兵器出鞘的声音,叶水忙道:“你们误会了,他不是梅影的人!他在梅影就是为了对付梅影,二十一派联盟与梅影对峙的时候,他出了许多力的,还有独松关,你们也该听说了独松关的事,他也是死守独松关的人之一……”
叶水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发现根本没人在听她说话。
她现在说这些毫无说服力,反而显得可笑又荒唐,像是一个拙劣的谎言,没人相信。
大家都看着楚墨白,许多人的声音嘈杂地响起,盖过了叶水。
“当年小楼山脚下,我哥哥便是被你一剑杀死的!”
“我与青城派素有交情,你们把青城派上下杀得一个不剩,就连、就连陆掌门的尸体都不放过,还是不是人啊?!”
“金人丧心病狂,你身为宋人却助纣为虐!”
声讨声剧烈,但终究是没有人先动手。
众人还是顾忌着楚墨白的功夫,尤其昨日见过他出手,知道他的武功丝毫不逊于当年,所以颇为忌惮。
忽然有人一把扯开了楚墨白的斗笠,把他的脸暴露在众人面前,声讨声低了一低,继而更高涨。
楚墨白有能力制服那名掀他斗笠的人,但他听到那人说,自己当年曾杀了他哥哥,所以他想要拔剑的手便停顿了下来。
当年小楼山脚,他的确杀了很多人。
楚墨白没有抗辩,始终沉默。
终于,有人看他一副刀板上鱼肉的样子,持剑刺了过来。
这一刺,把所有人的声音打断。
楚墨白剑未出鞘,只以剑鞘抵挡,那人一剑划下,剑锋在朔月的银鞘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
楚墨白掌心一推,剑鞘往前几寸,轻巧地击在那人胸膛,把他震退三步。
那人不甘心,还要再上,忽听见拇指弹剑的响音,朔月出鞘了一寸。
那人的脚忽然就黏住了地面,不敢妄动了。
楚墨白并不想死,骂他再难听的话他自能承受,但若想杀他,他也不会束手待毙。
烈日悬空照下,店里的温度不断攀升,每个人都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彼此对视着,像在用眼神交流,似乎是想集体出手。
楚墨白再厉害也只是一人,身边那女子武功平平,以众敌寡,谁说他们没有胜算。
几道眼神递来换去,立在案后缩着脖子念阿弥陀佛祈祷这些人千万不要打起来的掌柜忽然侧目一抬眉,从破破烂烂被风沙吹得快要散了架的小窗户外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把眼睛都眯疼了才发现那是一个摇摇晃晃像在随风摇摆的红点子。
他以为那是灯笼,还怪道谁大白天的提了盏红灯笼在这边境小镇上招摇过市,腹诽到一半,那红点子变大了,他才知晓,那不是灯笼。
狂风把城外的黄沙卷起,铺天盖地,一刹之间连天色都变作枯黄。
来的并不是红灯笼,而是一架上等的红呢软轿,拔冗拨尘般地破开重重迷雾风沙,往这边疾驰而来。
掌柜的揉了揉眼睛,这轿子说快,快得都重了影,但有时又忽然慢下来,像幽魂一样轻轻摇曳。
这黄天白日,见了鬼了。
掌柜吓出一身寒气,往后跌走几步,打碎了架子上一坛陈年老酒,酒香扑鼻的一瞬,数把兵器绽出雪亮锋芒。
“那是,那是什么东西?”店外的大树下,被风尘呛了满口的人突然凝目,望着那摇摇晃晃、前前后后的红影子越来越近,终于露出了一个隐约的轮廓。
是轿子,八抬大轿,煞红的颜色,血一般沉。
那些人的眼里露出了惊恐和兴奋,谁大喊了一声:“秦贼来了!”
轿子像生出了翅膀,轻飘飘地不着力,可见轿夫的脚力出奇的好,内功更是上乘。
古怪的是,那八个轿夫也着红色的衣裳,格外显眼,十丈开外便能瞧见这惹眼的红来。
店外的人一喊,店内的人愣了须臾,楚墨白率先一跃而出,叶水紧跟其后。
风刮得更急了,楚墨白却睁大了双目,不依不饶地望着那架上下颠簸越行越近的轿子,眼角都跳动起来。
楚墨白未等轿子到面前,他穿过一阵急涌而来的暴风狂沙,一袭白衣像随时会被风卷走似的往前纵奔。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在黄沙中穿梭,随后亮起朔月的光芒,向那八抬大轿一剑刺出。
第151章 出关
风沙起得更紧了, 吹得人无法睁眼。
边关的人约莫见惯了这样的情形, 但初来者却不能适应,即便是眼力比普通人高出几倍的习武者, 一时也难以看清东西。
只有楚墨白,一身黄沙地迎向了轿子,白衣透出凛冽, 衣角在狂风中龙蛇暴起, 烈烈作响。
他对风沙视若无睹,几个起伏,人已经掠到轿前, 朔月剑斜指地面,像新月白玉般,在风沙里绰绰地站着。
未及一个眨眼的功夫,楚墨白已和那八人动起手来, 虽然离得远,但因为红与白这两色过于分明,让人很容易辨清。
众人屏息, 神色凝重,还在愕然这楚墨白胆子这么大, 孤身一人就敢与那八人动手。
不少人露出畏缩神态,明明他们苦等了这么久, 就为了把秦桧等来,可终于等到之后,却慑服与那八人过分强大的气场, 不敢贸然出手。
叶水是想上前的,不过风沙把她吹得不停地后退,连脚都站不稳,更别提把人看清了。
她见身边那些人没一个去杀秦桧的,含着满口风沙地高声道:“你们不是要杀秦桧么,现在他来了,你们却不敢杀了吗!”
几人被她的话惊醒,回神后,道:“不管怎样,不能让秦桧离开玉门关!此刻莫管私仇了,这些容后再算,大家先一起上!杀了秦桧要紧!”
秦桧从玉门关逃离的消息已传遍江湖,他们这么多人死守在玉门关,就是为了取他的首级,如果这样还被秦桧跑了,回去之后,岂非被人笑掉大牙。
大家都觉言之有理,而且他们人多,少说有几十个,那八人武功再高强,就不信能同时突破他们这么人的围攻。
叶水心急火燎,道:“快上!”
当机立断,先有几个武功好的人冲了出去,各色衣角混淆一阵,很快便冲到轿子前。
只要有几人敢于先行,自然就会有后者同上。
许多道人影在漫天黄沙里穿行,刀光剑影把风都吹得肃穆了。
店里的掌柜一辈子没见过这种情形,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伙计使劲地把门窗关好,却留了一条缝偷看外面的情景。
他看到那些人的背影在狂沙中摇曳而立,竟没有被风吹倒,即便是活在这边关几十年的人,都不敢在这样的风沙里走路,但那些人,却一个个站如标枪。
黄沙里一道道身影暴起,很快,利刃交击的声响与风声纠缠搏斗起来。
风沙把周围的屋檐巷子全部掩盖,没多久,那些缠斗的人也一并看不清了。
忽然,听到剧烈的刺啦声,伙计扒着门缝道:“幌、幌子坏了!”
写了酒香十里的幌子断了,木头的切口处极为平整,不是风吹断的,而是内力震断的。
幌子下面,立了个彪形大汉,伙计识得,这人就是这几天不停骂他店里的酒太难喝的那人,还不断地威胁,要把那面写了酒香十里的幌子给扯下来,他不知费了多少口水,好说歹说,才把自家的幌子给保住。
此刻这人五官夸张地撑大,把幌子擒在手里,一夫当关,在风沙中怒目站着,让人觉得他站出了一种肝胆俱裂视死如归的气势。
也许来玉门关的人都怀着各不相同的心思,不少人是觉得杀了秦桧能够扬名,不过现在,斩杀奸贼以除后患的心情却多过了本意,因而同仇敌忾,生死不畏。
那轿子的速度在这么多人的围攻下缓了下来,虽缓了,却还是以一种不可抗拒地姿态往前而来。
那汉子就站在巷口,轿子要出玉门关就须得经过他,拼了这一条命也不能叫它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