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那汉子不再是一个人,又有几人同他站在了一起,眼见轿子越来越近,那些围攻的人里许多已经倒下,或是受了伤,沙子吹进伤口里,摩擦着血肉,剧烈地疼。
那八人的确无敌,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绝世的好手,哪怕应付轮番上来的人,他们也能保住这铜墙铁壁般的轿子,向着玉门关的关卡不断地前行。
不过双拳难敌四手这话还是有道理的,那八人武功再强,要顾着轿子,又要顾着同时与好几人交手,时间一长,多少便露出不济来。
楚墨白抬起手臂一剑斜切过去,与他交手的那名轿夫微一侧首,朔月刺进了轿身,同时轿帘被狂风掀得哗啦作响。
里面端坐的人岿然不动,着了很深的一袭锦袍,正在闭目养神。
这种时候,在这么颠簸的轿子里,秦桧还能淡定如斯,已不是厉害能形容了,而是异常诡异。
楚墨白皱了皱眉,一刹灵光乍现,他想到了什么,眼中徒然流露出惊疑。
不等他继续想下去,那轿夫迅速还击,正正击中朔月的剑刃。
楚墨白的眼睛因为死死锁在轿子里的秦桧身上,因而被打偏了剑锋,转眼手臂上就被划开了一道很深的剑口。
他捂着伤口后退,立在风沙中不动了。
楚墨白是第一个上的,誓死不休地也要杀死秦桧,关键时刻,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脸色冷却下来,冰凉凉的,冷幽幽的。
叶水好不容易地纵到了他身边,见他薄薄的唇在轻轻抖动,以为他伤得很重,猛地扣住了他肩膀。
但楚墨白对自己的伤视若无物,他嘴巴里传出很轻的字语,叶水大声道:“你说什么?”
楚墨白一瞬抿紧了唇,然后,他道:“轿子里的人不是秦桧。”
叶水以为听错了:“什么?”
楚墨白猛地看向她,眼神比他手里的剑还要厉上几分:“轿子里的人不是秦桧!”
叶水惊愕:“不是秦桧,那是谁?”
能让那八人誓死保护的,只有秦桧,如果轿子里的人不是秦桧,还能是谁。
楚墨白捏紧剑柄,骨节都要断裂。
他不知道轿子里坐的究竟是谁,但他知道那人绝不是秦桧。
秦桧是一介文官,他根本不懂武功,但是那轿子上下左右不停地晃动,若是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坐在里面,早就被晃得摔出来了。
但是坐在轿子里的人,屁股牢牢地黏在位置上,保持着合目端坐的姿态,动也不动,毫不合理。
坐在轿里的人是有武功的,也许武功还不比抬轿的八人差。
楚墨白本来亮得出奇的眼睛迅速灰沉下去,他以为今天他可以杀了秦桧的,他已做好霍出这条性命的准备要杀了秦桧,现在看来是办不到了。
秦桧根本不在这里,这一切不过是障眼法,用这八人吸引注意,让秦桧在天下人的追捕下逃脱。
那么,此刻的秦桧究竟在哪里。
楚墨白的思绪忽然中断,看到一名轿夫一剑挑开两人的喉咙,招式犀利,起剑的动作极是漂亮。他嘴唇开合一下,未免更多伤亡,转过身拦阻那些还在蜂拥追捕轿子的人:“别去,轿里的人并非秦桧!”
大多数人的反应与叶水一致,惊奇地看着他,以为他说梦话。
有人快语如珠地大喝:“什么不是秦桧,怎么会不是秦桧?!”
“我肯定,”楚墨白血色斑驳的脸被风沙磨得都出了血,他尽量把声音提高,让每个人都可以听到,“秦桧没有武功,但你们看那轿子里的人像是没有武功的么。他绝不是秦桧。”
众人语塞。
这说法倒也不是不成立,而且颇有道理。
但是,此刻说出来,就像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每个人激昂的情绪都被杀得片甲不留。
眼见那轿子越走越远,就快要追不上了。
还是有人不信,抱着侥幸心理地道:“你凭什么说得这么肯定,万一他就是秦桧,岂不是放虎归山?”
“对!”一个后辈怒目圆睁,“不是秦桧那八人拼死护着他做什么,我觉得他就是秦桧!你别挡路,我一定要杀了秦桧这奸贼!”
楚墨白没拦住,看着这后辈风驰电掣地在风里运着轻功往前方纵身。
“不管是不是秦桧,”一边有人提醒,“前面还有江湖同道在死守,我们不该放着他们不管,就算真不是秦桧,也该告诉他们一声。”
说着,这人追着那后辈的影子去了,他去后,一群人犹犹豫豫,一些留在原处不动,一些则继续追赶轿子。
轿子已经驰到了那条窄巷里,轿夫足不点地,像是神仙一般,扛着这极重的八抬大轿,凌空而走。
面前不远处,酒香十里的幌子卷在风中,幌子下面已等了不少人,齐齐把兵器横在胸前戒备着,眼睛里都充了血。
但那轿子浑然不惧,如入无人之境。
出关。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离开玉门关。至于这些人,不过和这风沙一样,略微烦人而已。
轿子到酒香十里的幌子下时,数把刀剑一并出击,加上后面已经追赶上来的人,两相夹击。
楚墨白赶到时,忍不住用袖子挡了挡迎面的又一阵黄沙莽莽。
他的脸此刻剧痛,情急之下他便也顾不得了,救人要紧,他运起经脉中的坏字经真气,仅仅片刻,那真气便兴奋地流窜起来,约莫是被楚墨白强制压抑太久,没想到这具身体主动召唤它了,便如洪水般浸没四肢百骸。
楚墨白呻-吟一声,眼睛微微一斜,突然定睛。
虽然迎面皆是狂沙,但楚墨白还是看到了,那轿子里的人竟然从帘子后伸出了一只手,指骨往下,手掌猛拍到一名冲到轿子前的人身上,那人还在与轿夫纠缠,忽然就被打得飞了出去,看他被震飞的程度,就知道这一掌的功力绝对不俗。
那只才伤了人的手又悄无声息地藏回了轿子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楚墨白的呼吸停滞在了喉咙里,难以吐出。这掌法他见过许多次,便是化雪手无误。
伏阿已死,这世上还有多少人会化雪手?
而这只使化雪手的手掌,又是没了两根手指的。
楚墨白觉得胸口开始疼痛,他被逼得脸色涨红,往前跨出一步。
轿子里的人竟然是慕秋华。
不能再追那轿子了,一定要阻止那些人送死。
楚墨白想着,却不得已弯下了背脊。
他眼下两团赤紫,许久未见血色的唇忽然鲜红,一张活死人般的脸古怪地焕发出一种令人惊颤的生机。
要阻止慕秋华杀人的念头十分强烈,楚墨白被这念头牵引着,强自调整呼吸,一步步地往前走。
他没有注意到,凡他走过之地,皆是一个个深刻的脚印。
他身上的内息正瓢泼地往外溢出,让赶来的叶水噤若寒蝉,都不敢去碰他。
半晌,楚墨白忽然觉得浑身一舒,被坏字经束缚了的感觉竟然在当下消失了,这让他猛地把身体挺直,长长吸了一口气,眼睛里透出锐利的光芒,脸上神采奕奕。
太久了,他已经有太久没有感觉到内息如此流畅了!
有血飞溅过来,溅到他脸上,他被烫得神智清醒,眸光凝聚,往前疾走了几步,徒手接下了轿夫的剑刃。
那名轿夫抬起头,看他一眼,他大概也未想到,楚墨白会徒手接下他的剑,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疯了。
楚墨白手上明明有剑,却非要徒手来接,不是疯了是什么。
疯子而已,和其他人也并无区别。轿夫淡淡地低下头,也和取其他人的性命般,来取楚墨白的性命。
可他被楚墨白握住的剑却始终没有从楚墨白手里拔-出来,这让他淡定的眼睛徒生异常。
这世上绝没有可以如此擒着他的剑超过这么长时间的人,此生在与之动手的人中,除了同伴,尚未遇到过内力比他深厚者。
可他无论如何就是拔不出自己的剑,剑上灌满了奇异阴沉的内息,这内息经由剑刃甚至卷到了他的身体里,随即,便发生了古怪的状况。
他的内力竟然被倒吸了出来。
“坏字经!”这名轿夫低沉地道,这三个字便成了他的临终遗言。
轿夫眼睛的焦距突然定格,身体痉挛,有生以来第一次,眼底浮起死亡的恐惧。
他的剑没有抽出来,而楚墨白的朔月剑则刺进了他的肚腹。
一剑贯穿,又快速抽出,剑尖带出一串血珠。
那人亲眼看着自己的血飞在空中,颤抖着嘴角倒下去。
他这里一倒,右边抬轿的人从四人骤减到三人,轿子马上偏倚,而且因为是突如其来,同伴压根没有想过他会死,所以轿子猛地偏斜之时,同伴皆怔了一下,低下头,就看到了他的尸体。
“七哥!”其中一个最年轻的流露出悲痛的眼神,倏然抬头,眼睛咬住楚墨白,手里的长剑猛烈一震。
同伴出声阻止他:“不可!”
那人显然是想杀了楚墨白报仇,但听到不可两个字,终究还是止住了步子。
这轿子和这八人就像一个阵法,失去一人便会失重,再失去一个,则更严重。
楚墨白冷静地看着,嘴角弯出诡异的弧度。
原来这八人也不是没有感情没有情绪的泥人,原来同伴死了,他们也会心痛。
为什么不把这情绪分给别人一些呢,为什么身怀一身好武功,却为一个叛国的奸贼卖命,一副杀尽天下人也无动于衷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
楚墨白的脸看上去很冷静,可他的脑袋呼啸着全部杂念。
为什么慕秋华在这里。
带着这些杂念,楚墨白的朔月剑迸发出最亮的光芒。
内力太过强烈,朔月剑铿然长鸣。
这一声剑鸣,却不似从前,是那种清锐明亮的响声。
而是悲怆,像一个人仰天长呼,悲苦至极。
但焕发出的剑光,却是从未有过的强烈,银白色的光芒大绽的一刹,令人咋舌。
叶水看到那一幕,被朔月剑和楚墨白身上的气息吓到。
楚墨白的剑使得无比的快,无比的精准,若是谢天枢还活着,看到这样的小楼剑法,也许都要一改自己说过的话,不再将莫金光视作同辈里的第一。
这一刻,楚墨白的剑法是前所未有的精湛。
也是这一刻,轿子里突然传出了一声笑,很轻微,几乎无人听到,但楚墨白听到了。
第152章 追捕
听到这声笑后, 楚墨白眼神剧变, 剑由此划向轿子里的人。
但人在轿子里,角度与他不利, 外面又有轿夫阻挡,他无法接近轿子。
可他一心一意,就是要往轿子里冲。
里面的人端坐, 穿一身显老的深色锦袍, 须发斑白,易容下的嘴角却勾着笑。
突然一声裂响,叶水猛地把视线从楚墨白这里移开。
酒香十里的幌子裂了, 敲到了檐上的屋瓦。擒着它的汉子被轿夫斩断了手,跪地痛呼,那只断手还抓着幌子的木杆。
叶水跃纵了几步,把那汉子拉到客店前的屋檐下。
为他点了穴暂时止血后, 她便再次跃出去,冲那些还在前面死守的人道:“快走!让这轿子走!轿子里的人不是秦桧,不要白白送死!”
惊叠着响起几声“你说什么”, 叶水没空解释,轿子已经来到了面前。
原本那八人是只抬轿子, 除非有人逼近,他们才会杀人。
但现在, 他们死了一人,只剩下了七人。
虽未通过言语,却天生默契般, 眼神都变了,不再被动,而是主动。
这七人一旦主动起来,更让人恐惧。
轿子很快到了城门口,早有守城的将士做好准备,把手一放,无数只箭瞄准那轿子射了下来。
眼看这轿子就要被扎成个马蜂窝,七名轿夫中,最年老的那人,约莫已到古稀之年,他突然把扛在肩上的木架挪开了,后面的同伴也仿佛知道他会这么做,立刻往前几步,承担了他的位置,不至于让轿子倾倒。
那老者掠到了轿前,为轿子开道。
他周身浮起一阵温和的风,这风形成了一道屏障,把凌空射来的箭悉数挡掉。
“春、春风渡。”有人惊颤地喃喃:“春风渡!”
叶水见江重雪使过许多次春风渡,她更诧异了,没想到这些轿夫里,还有练成春风渡者。
这老者却好像一点也不把春风渡放在眼里,似乎春风渡不过就是一门稀松平常的内功罢了,也就只有遮挡一下这漫天箭矢的能力,其余的时候,他根本都不屑用这门内功。
一人开道,万箭莫敌。
城上的守将看到这可怕的武功,惊恐不已,只好命令士兵继续射箭,不要停。
士兵们各自舔舐过被风沙干裂的唇,手里的弓箭都畏缩起来。
轿子终于到了城门下,那老者收起了春风渡,改而出剑。
他手持利剑掠上了城墙,期间谁敢挡他,都被他毙与剑下。
正在与轿子纠缠的楚墨白则运剑如神,每把朔月挥舞起来,都有剑光像流星似的在黄沙狂风里闪过。
他终于找到机会,砍掉了轿子右侧中间的一段木横,格拉,前后抬轿的两人只觉肩膀忽然松弛,轿子往他们身上倾倒。
两人同时出掌,把轿子撑住。
就趁着这空隙,楚墨白越过了他们,铆足了全部内息溶于剑上,刺破帘子,对准了里面端坐之人的眉心。
轿子里的人连忙把头撇开,剑尖便刺进了后面的木板里。
慕秋华笑叹了一声:“好厉害的内力。原来你没死。太好了,为师很是想念你。”
楚墨白脸色赤紫,眼睛像发了热病一样又红又厉,仿佛能把这轿子和人一起烧掉。
轿子失重之后,没办法继续扛着它了,六人卸下了这重担,身姿长立在轿旁,如定人生死的鬼神。
众人这才惊觉,他们抬轿的时候有一只手是不能用的,从方才开始,他们就只以一只手来抵抗他们。
而现在,他们空出了两只手,招式更为流畅,杀起人来也更为狠绝。
这时,前方爆出极大的响声。
那名为轿子开道的老者飞檐走壁,很快便跃上了城墙,守将退后两步,要去拔腰上的刀,但那老者轻飘飘地落了地,一只手按在了他手背上,他便无力拔出他的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