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苏未寒
时间:2019-04-11 09:45:44

  江重雪打亮了火折子,把它照向墓碑。
  逝者的名字唤作哥舒轻眉,碑高丈余,上好的花岗岩,但是碑上的刻字只镌了一行“哥舒轻眉之墓”,既无墓志铭,也无碑文,简单得很。
  周梨把这名字在舌尖上滚了一滚,立时便熟稔了,回头看到江重雪手一抖。
  她听到他惊诧地低语:“哥舒轻眉竟然死了?”
  她更奇了,“重雪哥哥,你认识她?”
  江重雪稍定心神,摇头说:“认识倒不认识,只是知道。”
  哥舒轻眉是昔年江湖第一美人,无人不晓。
  江重雪目中添了哀思,向那墓碑拜了拜,对周梨说:“二十年前,岳阳哥舒府是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据说哥舒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便是哥舒轻眉,哥舒家以掌法出名,哥舒轻眉不止掌法好,还擅长炼毒,人又长得极其美艳,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一不为之神魂颠倒,故称江湖第一美人。”
  江重雪一直记得,在金刀堂时有个师兄偶从集市上买到一副哥舒轻眉的画像,从此便得了花痴病,对着画中的人儿茶饭不思爱慕不已,时常对人说今生要是能看上一眼哥舒轻眉,就是死了也值了。那画他也见过,的确漂亮,不可方物,后来被娘发现没收了。
  周梨想,江湖第一美人,不知美成什么样,可惜死了,无缘一见。
  “要说这个谢天枢,就曾与哥舒轻眉结成连理。”江重雪随意地道,谁知周梨大为震惊。
  她瞪着杏眼:“谢前辈成过亲?”
  江重雪为她的惊奇而惊奇,“他是个正常的大男人,成个亲怎么了?”
  周梨说不出话来。
  江重雪悠悠道:“当时谢天枢虽只是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但他武功已奇高,俨然是将来的掌门人物,与哥舒府的女儿也算匹配,两个人男才女貌,神仙眷侣,十分登对。只可惜,没过几载,两人的关系出现裂缝,后来分离了,那之后哥舒轻眉就消失了,就连哥舒府也江河日下,渐渐在江湖上消声灭迹了。”
  周梨问:“他们为什么分开?”
  “传言是谢天枢另结新欢,抛弃了哥舒轻眉。”江重雪轻轻拂了拂碑上尘埃。
  谢天枢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祭拜故人,原来这故人曾是他妻子。
  周梨难以想象,她的印象里,谢天枢太虚怀若谷,仿佛沾不上一点丑恶。
  她捻了三支备好的香,虔诚地向墓碑祭拜,把聂不凡要她说的话在心里带到,而后把香插在碑前,抬头时看到江重雪推开了茅屋的柴门。
  屋里一尘不染,屋顶也有补过的痕迹,小小的茅草屋在风雨里屹立不倒。桌子上有六角圆形漆金为架镶以玉石的烛台,江重雪用火折子点亮了烛台里的蜡烛,屋子里的物什便在火光中打磨出氤氲的轮廓。
  这明显是女子住的,布置精巧,梳妆台上还堆着崭新的胭脂石黛,都没有用过,应该是摆旧了,就有人来换上新的。江重雪眼光独到,这屋子里的东西件件都是好物,可见住在此间的人十分讲究。
  “重雪哥哥。”周梨拂开用珠子串成的帘幕,唤他。他上前一看,眉毛挑起,两人惊讶对视。
  帘幕后端坐一位美人,浑身覆盖一层冰霜,端正地坐着,着云罗深纁华服,衣饰厚重,曳到地面。她挽发髻,黑睫浓长,唇线完美,整张脸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从前私塾先生教周梨,赞人好看,可说倾国倾城,周梨自小没见过谁美成古书中的描述,今日总算见到。
  周梨连呼吸都放慢:“她是……哥舒轻眉吗?”
  江重雪忍着心惊仔细看了看,没错,和那张他曾见过的画像一模一样。他向前一探她的脉搏,没有心跳,触手生凉,只是一刹,竟把他指尖冻得青紫。
  “有人用了至强至寒的内力保存了她的尸身。”江重雪说。
  两人看到哥舒轻眉端坐的塌旁有只楠木匣子,里面装了厚厚几沓小札。
  札上都是些哥舒轻眉平日里的絮语,漫无章法的,想到什么写什么,竟也给她写了十几本,多年过去,纸张泛黄。两人粗略翻过,竟给他们看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原来哥舒似情是哥舒轻眉之子,小札里时常写到一句“吾儿今日来园中看我”,一开始她未写明,后面又称呼为似情。
  周梨惊讶:“重雪哥哥,你说谢天枢和哥舒轻眉曾是夫妻,这么说,哥舒似情就是谢前辈的儿子了。”
  哥舒轻眉只嫁过谢天枢一人,谢天枢辜负了她,也许正因为这样,她让儿子从了自己的姓。
  江重雪想求证这一点,快速往后翻,但是小札越到后面越是凌乱不堪,可看出哥舒轻眉内心愤恨苦闷。
  从这些碎语里,江重雪知道了,原来当年谢天枢转而喜欢上了哥舒府的二女儿,哥舒轻眉悲痛欲绝,与妹妹断绝了关系,离开了谢天枢,而那时哥舒似情已经五岁,她携子隐居梅山。
  江重雪很意外,实在没想到哥舒似情竟是当年岳阳哥舒府的后人,还是谢天枢的儿子。
  当年的哥舒府是受人敬仰的名门世家,现在的求醉城却是邪魔外道。
  小札里到处是哥舒轻眉对妹妹和谢天枢的泄愤之语,最后是写到她得了重病,知自己将不久于世,故请来哥舒府的家主,即她的父亲哥舒曼,期望她死后父亲能用哥舒府的独门武功化雪手封存她的尸身。
  她不愿永埋地底,所以死后尸身仍保留在这间茅屋里。
  看到这里便大致清楚了这场恩怨纠葛,也就明白了为何谢天枢每年的七月十五非要上梅山来,那应该就是哥舒轻眉的忌日了,而小札里也提到了她要哥舒似情为她报仇,杀了这两个负过她的人,所以哥舒似情秉承了母亲的遗愿,一定要取了谢天枢的命。
  谢天枢明知儿子要杀自己还来梅山,恐怕也是因为愧疚。
  周梨还想从中找出聂不凡的名字,可惜从头到尾,哥舒轻眉根本连提都未曾提过他,她不禁微觉奇怪。
  “有人。”江重雪突然一凛,烛火随之摇了摇。
 
 
第19章 梅影
  他说完旋身跃出帘幕,一大片珠子碰撞作响。
  到了门口,不知看到什么,把臂一揣,歪着头玩味地笑。
  周梨把小札整齐收回楠木匣子,紧跟出去。
  月色下,她看到那只久违的黑熊半蹲在园子里,大概是这几年吃得太好,又高大肥壮了不少,黑褐夹杂的毛色蹭了一地泥。
  它看到周梨时兴奋地在地上滚了几滚,随即冲了过来。
  江重雪把笑一收,取出迷药,谁知黑熊冲到跟前却把身子一匍,用鼻头嗅着周梨的裙角。
  周梨僵住不动,良久看它实在乖顺,没有要攻击她的意思,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头,它开心地扭动起肥壮的身子,肚子上的肉跟着一甩一甩。
  江重雪按下了手里的迷药,抱着臂,轻哼了哼。
  这畜生倒是会占便宜。
  大概是他哼的声音过重,那畜生回头对他一阵龇牙咧嘴,转头看周梨时又换了一副谄媚表情。
  江重雪的眉毛抖了三抖。
  “它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周梨本想摸摸它的脸,但它长相着实凶恶了点,虽然没有杀气也能吓死人,只好改去摸它毛茸茸的脖子。
  黑熊像听懂了人话,用牙齿咬住周梨的裙摆,把她拖扯到茅草屋后。
  走了十几步,它松开嘴,用两只前爪很快在泥地里刨出一个大坑,示意她往坑里看。
  坑底有一只鞋,和一把刀。
  “我的金错刀!”江重雪眼睛大亮,跳进坑中,把满是泥土的刀柄提了起来。
  七十二斤重的金错刀,四年不握他几乎有些不惯,提起时明显感觉到了它沉重的分量。
  江重雪用袖子擦掉刀刃上的尘土,好刀就是好刀,蒙尘四年,重见天日时照旧折射出秋水般的光泽,锋利如初。
  他心头激荡,这刀是金刀堂的象征,一代代传承下来,失掉的时候他不知有多难受,今日终于失而复得。
  这也是金刀堂里唯一还陪伴着他的东西了。
  江重雪跳上来的时候把鞋也带了出来,周梨觉得眼熟,想了想一敲手,“对了,这是当年它追我们的时候我不小心掉落的那只鞋。”
  没想到被它捡了藏在这里。黑熊冲她一通示好,想得她夸赞。
  她哭笑不得,用手顺它的毛。
  它死黏着周梨不放,周梨要走,它就去拽她的裙子扯她的脚。
  周梨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江重雪在它鼻子前撒了些迷药,总算让它安静下来。
  周梨看它睡得香,没醒时那么可怕了,又摸它一把,手感还是不错的,还想多摸两下,被江重雪扯走了。
  他们滞留的时间比想的要长,看完那些多年来所写的小札已花去不少时辰,回去与聂不凡交代时已晨光熹微。
  聂不凡一直在等他们归来,知道他们把他的意思带到了,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她可还好?”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呢。
  周梨慢慢道:“她……就是坐在那里,看上去挺安详的。”
  “是么。”很久,他吐出这两个字。
  于是沉默起来,无论他们再说什么,聂不凡都始终一言不发,就这么坐着,像入定的老僧。
  三天后,周梨给他送饭,他毫无征兆地一臂死死按住周梨,她吃了一惊,想退开,可聂不凡手劲之大她根本不是对手。
  聂不凡把她擒过来,不知拍了她哪里,她身体顿时软了下去:“别动,丫头。”
  她就是想动也动不了,聂不凡不知做了什么,她身体里的真气横冲直撞,涨得脑袋嗡嗡发响。
  热,无比的热。
  一股隐匿在身体某处的洪流被打开了阀门,猛地往四肢百骸流去,她觉得皮肤快要烧起来。
  良久,聂不凡一掌把她推了出去,她热得全身通红,惊讶地看向聂不凡。
  “你可是觉得身体极热吗?”
  周梨点头。
  “去找一凉地,把体内真气散出去即可解热。”
  她来不及问原由,从洞里飞奔而出,来到了那片幽湖。
  江重雪在湖边练刀,只听咕咚一声,回头时周梨已半截身子浸在了湖水里。
  他原要跳下湖水,看到她眉目紧闭,气流在水面泛起一圈圈极大的涟漪,知她是在运功,因而忍住不动。
  周梨泡了近有一炷香的时辰,异常红润的面庞慢慢恢复原状。
  燥热缓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疲惫,她气力殆尽地沉入了湖底。
  再醒来时是头顶黑漆漆的岩石,她从石床上撑起,发觉眼神清明四肢有力,先前的疲惫一扫而光,有一股浑厚的力静静埋在身体各处。
  “醒了?”
  她回头,江重雪正把一碗煎好的草药端到她面前,勺子在汤水里搅到适宜的温度才喂到她嘴边。
  她嗓子冒烟,猛喝了一口,苦的她整张脸皱起。勉强把那碗药囫囵吞下,问道:“我是不是晕过去了?”
  “你还记得,”江重雪扬起眉弓,“真气散的太快,热度退的也太快,身体一时承受不住,所以晕了。”
  她呆呆道:“是聂不凡……他不知拍了我哪里,我觉得真气胡乱地撞。”
  “你该烤只野鸡,带上一壶醉清风,去好好谢谢他。”
  “为什么?”
  “他为你打通了各处经脉,让你的功力提升了数倍,免去了你十年辛苦。”
  周梨张大嘴巴。
  江重雪微微一笑:“如今,凭你这身功力,也可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头来了。”
  他把药碗放下,盯着碗里残余的药汁。
  周梨已赶超到了他前面,他又该怎样才能与她并肩。
  曾经是周梨对他可望而不可即,现在换他望其项背。
  周梨左右找剑,定睛看到后一把执起飞出洞口。
  果不其然,她觉得身体与先前完全不同了,说不出的畅快,挥舞的剑锋带起惊人寒气。
  江重雪看得激昂,握了金错刀上前与她对招。
  天边夕阳浓烈,像扯开了一道口子,不停闪过的刀光剑影持续到最后一丝光亮消散。
  随即有一闪而逝的流星,两人都使了绝顶的轻功,追到梅山最高的峰巅。
  山风呼啸,天地一片清凉。
  周梨听了江重雪的话,携了最好的酒菜去向聂不凡道谢,聂不凡听了她的谢语只是扬了扬眉毛,把手里一块胸脯肉吞下肚子。
  她旁敲侧击了一下聂不凡和哥舒轻眉的关系,他一副看透了她的表情,嘴巴牢固撬不出一个字来,她只好作罢。
  入了夏,山中昼夜温差极大。
  江重雪这天下山采购物品,没想到梅山上的守卫忽然比从前增加了一倍,就连好几处陷阱都改变了方位。
  他依着往日的路线行走,险些踏入陷阱。
  正纳闷,没想到山下的情景却比山上更诡异。
  求醉城中聚集了许多鱼龙混杂的武林人士,把客栈酒楼塞得济济一堂,实在没空位了,就在大街上随处捡个地方站着,三三两两的扎堆。
  江重雪路过时,他们说话的声音明显轻了,望向他的眼神是森冷的戒备。
  江重雪粗略一看,这些人服饰各异,认不出是哪门哪派的,许是他四年困守梅山,对外界知之甚少,江湖上的门派又不知添了几个。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些人粗野无礼,行动做派说话姿态一点不像出自名门的。
  一般名门世家出来的弟子都很讲究规矩礼仪,总把礼义廉耻放在嘴巴上,以此区分自己与邪魔外道绝不相同。
  江重雪忽然想起周梨曾与他提过一嘴,说是近日求醉城在江湖上惹了麻烦,引起众怒,也许这些人聚集在此,是为了声讨求醉城而来的。
  奇怪的是,街沿巷闾的铺子都照常打开门做生意,街上的小贩也依然叫卖不休,有种古怪的风平浪静。
  江重雪踏进常去的一家酒楼,沽几两他家招牌的醉清风。
  楼中乌压压地坐满了人,他进去的时候数十道目光射过来。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柜台前要了几两醉清风,伙计把沽好的酒递到他手上,他还没结算银钱,一个大汉说道:“给我也来一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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