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后半夜,宝钗忽被噩梦惊醒,起身坐直,只见窗外亦是残月西沉,伸手去摸身边被衿一片冰冷,忙出声唤人。外头值夜的白鹭闻声推门进来点亮蜡烛,见宝钗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神色惊疑,不由取了张毯子上前披在她肩头道:“奶奶,昨儿您歇下睡熟不久姑爷就起来换了公服又出去了,特特交代我们好生服侍您,说是今日差事了了必定回来与您详说。”
宝钗拥了拥抱在怀里的被子,抬手接过白鹭奉上的温水慢慢饮下,又坐了会方才问道:“现下几时了?”白鹭答曰:“已交丑末,奶奶再睡一会子?”宝钗听完顿了顿,裹紧身上的薄被道:“不必了,等天亮用过早膳后去人与祖父知会一声,我要回一趟娘家。”
白鹭不明所以,忙上前劝道:“奶奶,姑爷出门儿多半怕是为的公事,依奶奶往日行事必不会恼火,今儿怎么忽的就恼了?就算是真恼了也得等姑爷回来再回娘家,不然不是成心不给人脸面?”宝钗这会儿才好了些,听她说话便微微笑道:“我有甚可恼的?回娘家只因确有要事。况且这几日二爷只怕都不得归家,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见她如此笃定,白鹭也只得应下,又劝宝钗再睡一会。
宝钗哪肯再躺回去?方才噩梦甚是可怖,唯有昏黄烛光让她明白此时身在何处,再不愿如梦中那般栖栖遑遑。白鹭无法,只得服侍她起身,换过衣裳后又亲往厨下去弄了些热食。用过吃食宝钗随意取了本闲书坐在烛下慢慢翻看,又过一个多时辰天色方才逐渐发白。
等天光大亮,外头才慢慢有下人来往细碎之声,宝钗果然用过早膳便派人去与沈老爷子知会了一声套车回薛家去了。真不是她要与沈玉置气,乃是近日京中诸多勋贵家皆涉罪下狱,再加上昨日沈玉态度,宝钗猜也猜得出只怕昨夜他去的地方定于自己干系重大。薛家自进京以来一向收敛,又依上意行事,自然不可能是目标,剩下几家不是王家便是贾家。又有近日王子腾凶信传来,当今为保仁义之名也不会再对其动手,那么唯一的答案便是贾家。
上一世便有贾家抄家夺爵之事,这辈子算算早晚也就在这数月之间,并不算太过突兀。宝钗急于回娘家也是为了体贴薛太太心情,就算贾家再如何毕竟亲戚一场,姨妈落难母亲又能高兴到哪里去。短短月余时间,先是兄长病重,再有姊妹破家,宝钗生怕薛太太受不得刺激倒下,是以匆忙带了丫鬟便往薛家去。等到了薛家,果然有贾家逃出来的下人跪在堂下哭泣,见了宝钗忙不迭扑上来嚎啕道:“大姑奶奶,求求大姑奶奶劝一下姑爷高抬贵手,哪怕看在老太太分儿上,略略超生一番。”
宝钗见着婆子眼生,问了一番竟是个厨下烧火的,因是家生子方才叫主子偷偷遣出来上门讨饶。宝钗就问她:“眼下荣府如何?女眷可都还好?”那婆子婆子不敢隐瞒,立刻回话道:“禀大姑奶奶,昨儿半夜里一位大人忽的和姑爷一起上了咱们家里,外院主子俱锁走,女眷都赶在老祖宗房中守着。又里外抄捡了一番,库里东西拖走不说,还从二太太房中抬出不少东西说是赃物。老太太说贾家已经知错了,愿输家财保得性命,宁可日后回乡种田,万万再不敢行差踏错。”
听完薛太太悲声大作,流着泪看向女儿,宝钗闭上眼仰面数息,复又睁开眼道:“你先不要急,管教回去与老太太道,如今越乱越易出错,先不忙着求我,只想想家里有甚是上头想要的,务必保重自身以待上头裁定。再有,上皇驾崩至今尚未大赦,家下配合些说不得能赶在大赦前判下来,便是定了罪亦可减刑,万万莫效甄家行事。”那婆子听她说的真,顾不上哭忙擦了把脸磕头起身退出去。
待其离去,宝钗又好言劝慰了薛太太一番,告诫娘家紧守门户不可掺和到这些事情里,见兄长和母亲都点头应下才又回去沈家。刚一进门,就有老管家前来求见,说是沈老爷子要见她,宝钗忙往内室去略微整理一番这才跟着一起往正院走。到了正院,两边站了不少下人,宝钗随老管家进了花厅,福身礼过沈老爷子便指着下手一张放了软垫的椅子道:“坐,坐了说。”
宝钗依言坐下,老爷子略咳了两声道:“这几个月来玉哥儿无暇顾家,辛苦你了。喝茶、喝茶!”说着老管家将茶水奉上,又默默退下。宝钗端了茶杯抿上一口,继续等老者发话。沈老爷子又咳了一声,伸手抓抓头发道:“我方才刚听说,玉哥儿把你姨妈家给抄了。这个,这个他也是没法子嘛,上头叫抓人,他也不能不去不是?孙媳妇,你宽宏大量,莫计较,莫计较这一回。”宝钗一听他说这事儿,缓了脸和风细雨道:“祖父多虑了,我姨妈家是个甚么样子我自然知晓。因果昭彰,报应不爽。上面既然直接发了锦衣卫抄家抓人,定是手里已有不法之证,没得不去怪姨妈家下作奸犯科,反倒怪罪上门执法之人。”
沈老爷子见她说的真诚,面上表情亦不似作伪,方才松了口气道:“你能深明大义就好,我也知这是有些为难人了,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当初我那儿子媳妇连带大孙子接连遇害,沈家只剩下玉哥儿一根独苗,实是怕他也夭了才不得已送进锦衣卫当差。别看此处名声不佳,寻常却也无人敢动,是以才叫他安生到如今。此间之事待时机成熟玉哥儿自会与你解释,现下只得先委屈委屈你,日后叫他与你赔不是。”宝钗默默将沈老爷子提到的话记在心里,点头应下便告辞回去。
又过了两日沈玉才从外面回来,见了宝钗躲躲闪闪犹犹豫豫,只听她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便拱手作揖紧着左右围着道:“奶奶,奶奶饶我这一回,实在是之前不敢跟奶奶说,怕奶奶知道了生气难过。”宝钗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这又是作甚?我怎么你了?”沈玉这才直起身往宝钗脸上看了看,小心道:“这不是上头给的差事么,小的哪知道您那姨妈家里胆子大得能包天!”
宝钗奇道:“贾家怎地?不是我看不起,就他们能犯些甚案子?”沈玉伸手扶着宝钗双臂叫她坐在窗边椅子上,自己只搬了个秀墩过来坐下道:“那奶奶还真小看亲戚家了。原本是有人出首宁国公府三品威烈将军贾珍于父孝内聚众饮宴行乐,恰巧赶上当今严查勋贵不法之事,便叫提刑按察使司发下去详查。一查查出这里头牵扯数起案子,包括此前宁府冢妇秦氏亡殁之时僭越之事。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就又从宁国公府查到了荣国公府,方有个名叫张华的人派来状告贾家强夺人、妻,又有原长安守备告贾府私和人命,并私卖良民及孝期无状之事。当今见了这些勃然大怒,正欲命锦衣卫查证后将贾家归案,又有大司马贾化贾雨村举贾家二房次子反诗一事,这才干脆不分青红皂白令我等直接上门抄家锁人。”
这一串子听得宝钗瞠目结舌。她自然知晓贾家所犯的罪责,但却并不知竟是如此叫人查出来的,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前世仅听罪名只觉罪大恶极,倒也没其他旁的想法,到如今一个个证人并案件来龙去脉叫沈玉一说,宝钗只道贾家只抄家下狱都算是轻的了——这还是好些沈玉没好意思与她详说的。
当下宝钗叹了气道:“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沈玉喝了口水,咳了一声摇摇头:“这还没完。前儿我带了人去,正好府内家宴方休,外院当时就锁了,抄到内院儿时候奶奶的姨妈王宜人才真真叫我们大开眼界。贾家经济凋敝,大库都抄不出几两银子,倒是这位太太的私库里,光散现银子便抄出来至少两千两,并其他借据收条以及头面首饰之类数箱,还有私收甄家金银两箱,简直要钱不要命。”
作者有话要说: 猪年大吉~
今天太忙了,原本以为没时间更新,然而做完年夜饭以后竟然还赶了三千字出来,先发了看嘛,后面我们慢慢补~
第94章
私藏犯官家私, 尤其是这种叫抄家的,往小了说是贪取不义之财, 往大了说那就是合起伙儿来欺君罔上。怎么这么说呢?本来皇帝要罚这家倾家荡产, 偏你就与他私藏了东西, 如同该进国库的叫你给昧了。再者,犯官合该得此下场,偏你又非替他藏东西叫他还有东山再起之资,这不就是拗着要跟上面作对么?十个皇帝怕有九个半最是讨厌这样儿的。
——哦, 合着你仁义了, 你顾惜亲戚朋友了,倒把上头衬得暴戾贪婪,不拿你拿谁?
是以无论哪朝哪代, 但凡叫抓住私藏犯官家私的, 一律视作同党罪加一等。当初甄家于京中四处寄存箱子打的主意便是要么法不责众, 要么留些本钱,那些明白事理的大多各想办法退了回去,也有不少如王夫人这般叫家计逼得几乎要上墙的收了下来。到如今一经查证便是翻不得身的铁证。
何况还有那放贷吃息的账本借据, 事涉重利盘剥, 又是一重罪状。桩桩件件着落在头上, 连带着嫁妆都叫官差拖了出去仔细甄别。
因最早提刑按察使司是要查宁国府贾家, 查着擦着发现贾珍孝期与人饮宴时候一个女子又嫁与了荣国府贾家大房, 这才查到了贾琏头上,继而查出二房之事。锦衣卫原本只是奉命上门去抄家的,这会子看着满地小辫子, 无可奈何也只得将两府贾家男丁都锁去了大牢。除了贾珍、贾赦下诏狱外,其他人涉事案犯就在五城兵马司寻了两个监牢关进去。且又有大司马贾雨村举了贾宝玉反诗一案,宝玉少不得叫单独关了个牢房严密监视,王夫人连身上首饰簪子都择下来把与那些狱卒与儿子求情,皆不能得半句准话,唯有期期艾艾坐在离儿子最近的地方哀哀哭泣。
贾老太太因着年高且又是功臣遗孀,仍留在家中安养,另有节妇李纨免刑带着儿子贾兰在家侍奉。在室的姑娘譬如凤姐的大姑娘巧姐儿,并探春惜春也得以留在贾母正房,三人带着凤姐的儿子战战兢兢鹌鹑似的围在贾母身边服侍。头一天晚上官差来锁人抄家时老太太怒极攻心便昏过去了一次,诸人惊慌失措,后来还是探春出来挑了大梁,家下逐一安排一番又派婆子处去匆匆请了大夫来诊脉开药,总算是暂且稳定住局面。
那贾母身边的烧火婆子得了宝钗提醒后屁滚尿流跑回去,待三两日后老太太醒过来放才上去一一与史老太君详说一番。贾老太太呆愣片刻流下泪来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这也算是一番金玉良言,难为宝丫头与我们指了条明路。”说着抬手指了指鸳鸯,那丫鬟忙上来扶着她手道:“请老祖宗吩咐。”贾母便道:“你去,把我那个供奉了二十多年的黄杨木弥勒佛像搬过来。”
眼下贾家除家生子以外的下人都已各想法子或赎或逃四散而去,鸳鸯只得喊了烧火婆子并琥珀三个一起去小佛堂打开壁龛抬了尊黑不溜秋旧了吧唧的弥勒佛坐像出来正厅。也是这东西着实不打眼又不是甚好料子才没叫抄家的搬走,三个人废了老大劲才将其弄到贾母面前。
老太太起身上手在佛像背后摸了摸,吧嗒一声解开里头一个暗扣,就见佛像背心儿处打开约莫有两寸来宽,一尺多长的深槽里嵌着个细长匣子。贾老太太坐回榻上,指着匣子与鸳鸯道:“你将此物送去与宝丫头,央她代为上告。只说贾家但求保命,旁的再不敢想。东西只管交上去,上头大人们自然晓得轻重。”鸳鸯不敢迟疑,收好东西出门直往沈家去。
此时天色已暗,鸳鸯几乎顺着墙根一路溜过去方才躲过巡查宵禁的兵卒,到了沈家大门外又不敢声张,凑上去小声儿敲了老半天才叫里面听见。出来应门儿的小厮正好是宝钗从薛家带来的,又恰好认得鸳鸯,急忙先开门让人进来站在房檐下头等,自己颠颠儿跑进去禀报。
这会子沈玉也才下衙没多久,前后脚刚进内室换下公服。忽听外头来报说是奶奶娘家姨妈的婆婆派了心腹过来有要万万要紧之事禀告,忙请了宝钗出来坐着,又叫莺儿跟那小厮出去将鸳鸯带过来。那小厮转身就往外跑,到了门口见鸳鸯果然还在那里站着等,笑嘻嘻打了个千儿道:“鸳鸯姐姐,您随小的来。不单奶奶在,姑爷整好也在,老太君有甚交代的只管说。”
鸳鸯此时也不敢拿乔,福了福谢过这小厮,便随莺儿往里走。一路上莺儿也没与鸳鸯说话,到了院子里只简单通报,又将人引进花厅便下去做事,厅中就只有宝钗沈玉两个人等她。这会子偷偷摸摸往人家门上去,要说的只怕也不是甚光明正大之事。鸳鸯进了花厅,见左右无人,忙跪下与宝钗沈玉道:“禀姑奶奶并姑爷,我们老太太想了想寻了些老物件出来,也不知有用没有,且先让我与您送来看看。贾家已经知错,不敢有别的想法,只求阖家性命罢了,还请姑爷高抬贵手,上下感激不尽。”
宝钗亲自下来接了她奉上的匣子,看也不看直接放在沈玉手上,沈玉只开了一半往里瞄了一眼,“腾”的一下起身就往外走,连衣服都顾不上换,边走边与宝钗道:“我现往衙门去,许是天亮也不一定能回来,劳烦奶奶留这丫鬟过夜,莫叫她跑出去再叫宵禁的抓了混是说不清楚。”
待沈玉出去,宝钗叫了白鹭进来带鸳鸯下去歇着,等第二天一早就让她带了些吃食药材往贾家去。如今自己乃是沈家的主母,不好明着与贾家送东西,只得又叫陪嫁来的陪房从嫁妆铺子提了得用的布料银两,且修书一封让其带着去了薛家,再由薛家转手送去贾家。
鸳鸯回了贾家,贾母一夜未睡,等她回来报说沈家姑爷收了东西当即动身往衙门里去,方才放下心躺下。一躺又是几天起不来,直到进了九月宫中才传出消息,又过几天贾家诸人除了证据确凿的外便都叫放了回来。宁国府那边贾珍叫判了斩监候,贾蓉流刑,其余旁支允输钱赎命;荣国府这边贾赦也叫稀里糊涂就判了个斩监候,贾琏凤姐两口子流刑,再有贾政教子不严,五品小官也没什么可值得谪降的,直接给了个流刑。宝玉关了这些天越发痴傻,胡言乱语的时候多,神智清醒的时候少,连狱卒都说不是装的,索性就拿他做疯癫之人看待,挨了几板子发还荣国府。
至于王夫人,虽有重利盘剥并私藏犯官家财之事,到底是个上了年纪的女眷,判了囚刑。原是还要她戴枷示众三日,还是薛太太急急献了白银两万两,方才买下姐姐一张脸面并身家性命。既然有亲戚与她花了钱,官家也不与王夫人为难,申斥两句便叫女监婆子拖了她出去,自有薛家下人接了又好好送回贾家。
京中这些纷乱直到周太妃、吴太妃娘家亦下狱抄家后才算告一段落,先帝时期那些四王八公等诸勋贵人家几乎十不存一,就连柳子安出身的理国公府也叫抓了几个主事的。好在柳姨妈乃是出嫁女,虽说与夫家析产分居,可也不算在理国公人丁籍账上,倒也没受波及。其他上头没清算的人家大多也因着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一蹶不振,再无往日与新帝叫板的张狂模样。
又有月余时间,恰逢先帝冥寿,因是第一年,果然庄重大祭。家家盼望的大赦也总算颁了下来昭告天下,死囚免死,流刑三千里者改为一千里内。
消息一经传出,甄家一直苦熬着的奉孝老夫人总算熬不住,没出十月便驾鹤西去。考虑到丧家之事,那免死的甄应嘉并其他甄家子弟又沾了回祖宗便宜,先教他们回去与老夫人守丧,待出孝后再领刑罚。话说是这么说,三年后甄家早就泯然众人,有那么些吃过他家亏的人等绿了眼睛等着报复,根本不用上头再费心打压,还白白得了个仁义慈悲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其他勋贵家也是如此,到了贾家却又与旁人不同。贾珍贾蓉父子俩不知何因仍是原判未改,贾赦从斩监候直接降为囚刑,至于贾政则是因教子不严挨了廷杖,然后就叫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