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上面申斥和旨意一到南安王府,下晌南安王妃所居的跨院就派出去不少带着贴子的下人,又过一日便有不少“夫人”带着姑娘频繁进出南安王府。王妃心里还是想着尽量矮子里头拔高个弄个看的过眼的女孩儿送出去,越是选的人出彩,越能淡化自家在这件差事上的小心思,只要能将南安王赎回来,无非领罪认罚,银子能解决的事儿就都不叫甚么事儿。至于旁人家的姑娘嫁出去和亲是死是活,那就不必她记挂在心头了。
京城诸多人家里,贾家、史家、薛家、王家自然也都收了帖子,除了没有适龄姑娘的王家外,史家的姑娘们好赖都订了亲了,薛家把姑娘都宝贝得不行压根儿不乐意淌这趟浑水,就西府贾家有个年龄差不多的。王夫人接了帖子立刻唤来周瑞家的密密吩咐一番,待其转身出去才喊了探春过来。
王夫人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盏茶下去,特特等着探春行完礼又站了一会子才叫人坐下道:“论年龄,姑娘今年也该出门子了,往年想着家里境况好,多留一留你们姐妹在家中也是好的,毕竟嫁出去给人家做了媳妇哪里还能像做姑娘时那般自在?可惜现在也不能够了,既如此,我想着不如将姑娘权且记在名下,说亲事也好添几分分量。姑娘怎么看?”探春低了头小声道:“全凭太太吩咐。”王夫人便笑着说她:“你这孩子,喊甚么太太,该喊母亲的。”
探春就抿了嘴笑,王夫人放下茶盏朝前倾了倾甚至与她道:“原本想着给你找一户殷实忠厚的耕读人家,可我姑娘如此人才品貌,随意配个村夫着实委屈人,叫我也不忍落。恰好南安王妃与我有旧,来信道是欲寻个养女与故旧联姻。我跟你说个实话,她家这位故人离得远了些,家世上和南安王府也不大匹配,因此指定嫁不了嫡姑娘过去,才想着在姻亲故旧里寻个好孩子。咱们家眼下是个甚么样子姑娘也日日看着,能有这么一条路总比嫁个白身的泥腿子要强上百倍不是?而且你嫁过去也能好生拉拔娘家兄弟,自己又能一展抱负,三全其美,姑娘且想想。”
王夫人说得极真诚,好似慈母般色色都与女儿想到了。岂知探春肚子里都快骂死她,若是没有迎春早几天的示警,就这么一番话还真有可能糊住个身在后院外头消息混不知晓的女孩儿家。加之自己心气儿一向高,确实受不了跟着个村汉蹉跎一生,定然想着能借了好风扶摇直上,说不得就跟二姐所说一样闭着眼睛就跳进坑里去。只怕嫡母这是想拿着自己的命给宝玉垫脚。
为何?一旦记在嫡母名下,她便算是嫡女一般,身份上不必旁人差什么,当然更容易叫选中。再者自己成了嫡女,那就是宝玉的嫡亲妹子。既然是嫁出去和亲,至少也得是个郡主的封号,秩比郡王。按照现行的律法,亲王、郡王妃父无职者朝廷定然会寻了妥当地方安置,贾家算一算,也是可以算在这里头的。然二老爷乃是犯官,这桩好处便只能叫嫡亲兄长宝玉吃了。再者宝玉如今的性情,谁还能和一个傻子计较,无非变相找个缺给他吃一辈子空饷罢了。
好精细计算!王夫人翻翻手既打发了庶女,又安置了儿子,还能显得忠君体国奉行上意,看着乃是再贤德不过的一位好女子。谁还会在乎自己这颗棋子死活?旁人眼中一个犯官之女转身成了公主,只怕还要羡慕哩,哪里还看其究竟是为何占了这桩好事。
探春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想嫁出去显显伸手,可又想起二姐含泪与她分辨的模样,心下那个“怕”字便又重新浮了上来。叫迎春说,唯有知道怕的人才能把路走稳了,怕都不知道是什么行事如何能有章法?如今自己已是晓得怕了,就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章法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抢救日更君!
第114章
王夫人等了会子, 耐心将告罄的时候探春抿起唇笑道:“都听母亲吩咐,我们年纪轻不懂事, 唯有仰赖母亲指点。”说着起身福了福。王夫人笑着招手让她上前, 一副慈爱摸样摸摸探春的头发, 从自己头上取下一只金簪与她簪上:“原本你就是养在我房里,这生恩不及养恩,如今便是我的嫡亲姑娘,母亲自不会害了你。咱们家女孩打落地起便是金尊玉贵养着的, 真叫你们飞入平民百姓家, 叫我这上了年纪的人看了也不忍心。”说着又拍拍探春手继续道:“回去寻一身儿新衣裳,没有只管叫家下人做去,亏了谁也不能亏了我亲姑娘。”
探春笑着退了出去, 等回到自己的抱厦里关上门才敢小声哭了几声——王夫人这是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她拿去填坑, 这条命也不知能换贾家再苟延残喘几天。
侍书如今除了服侍探春起居, 平日里也得勤快做些针黹换钱度日,是以王夫人喊人也就没跟去。见自家姑娘低头回来正想跟着问问,不料探春手快“啪”就把门给拍上, 过了好一会子才喊着要点子热水洗漱洗漱。
热水也不是想有就能有, 阖家都指着早上开门买的一担柴火用一天。眼下正是夏天里, 草木青葱看到是好看, 烧火却不顶用, 又湿又烟又不耐烧。厨房里再不是总有热水备了,留下的婆子见天跟看贼似的,除了宝玉以外旁人敢多烧一把火都得叫她追着骂道脸上去。侍书得了吩咐, 少不得从匣子里摸出两个大子儿才往外去,约莫有两刻钟才端着一木盆温水回来。
“姑娘,这水是厨下蒸馒头留下的,虽说有些气味,但是烧得热还能多舀两盆。您先用,用好我再回去端些回来,连着头发一块儿篦一蓖。”她将热水倒进架子上的乌盆里,急急的又往外走,跟抢甚么似的生怕去晚了。
探春自己取了块胰子过去就着盆洗了手和脸,刚擦干净正解头发打算拿沾湿的篦子梳,外头忽得嘈嘈杂杂有人骂骂咧咧哭哭啼啼闯将进来。赵姨娘一手拿帕子捂了脸,一面哭一面骂从外头进来,直挺挺冲探春屋子冲过去抬手就往门上砸:“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见着高枝儿就往上攀,连亲妈都不要,孝顺两个字都不会写的。”她倒还算有些顾忌没把平时撒泼的功夫拿出来,就这一句句也是冲着探春心窝子里捅。探春便摔了擦脸的帕子开门出去指着赵姨娘鼻子喝道:“姨娘是黄汤喝多了糊涂了吧?全天下只有见喊嫡母母亲的,再没见谁放着伦理纲常不顾非要乱了尊卑把姨娘顶在主母前头的糊涂行子。我便是再不孝顺也有太太责罚,认打认骂,干你何事,叫你急冲冲走在头里,发果子了?放月钱了?跟苍蝇见了血似的!”
赵姨娘吃着一顿瞪着眼睛半晌出不得声儿,指着探春直抖手。探春最不耐烦她,索性伸手扯了衣服就将人扯进屋里往凳子上一按道:“说罢,又听了谁下的蛆跑来闹我。是不是真要搅得太太忍不住卖了你才得消停?”赵姨娘脖子一梗:“少拿太太来吓唬我,这会子后悔从我肠子里爬出来?晚了!忽了巴拉收了你做记名儿的嫡女,要没好处那边儿才不干。我跟你讲,你亲弟弟可还没个营生呢,既然太太要了你去,那就得给环哥儿分家分东西,房子和地一样儿不能少!
探春转身一巴掌就糊在赵姨娘脸上,自己头发散了都顾不上收拾:“你当初怎么就没直接把我给吃了算了?还分房子分地,卖个女儿就能有这么好的事儿,天底下净生来卖了。我实话告诉你,太太已经打好主意把我卖给南安王府,没你的份儿!还环哥儿,鬼知道你儿子见天在外面都和甚么人混到一处,仔细哪天丢了脑袋!”
赵姨娘吃了这一下尖叫一声扑上去就欲厮打,正好此时侍书又抢了热水回来,一见姨娘要打姑娘,情急之下直把手里的热水泼出去,淋了赵姨娘一个落汤鸡。外头有下人探头过来看,见打的不成了忙喊帮手进来将赵姨娘和侍书分开,又有嘴快的已经把消息递到王夫人耳边。赵姨娘隔着人还在骂探春,冷不防被人一把拽在地上,转头一看竟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一时愣住哑了嗓子不敢作声。
王夫人就站在院子门口冷哼一声:“赵氏攻击主母,打了板子逐出去。等环哥儿回来把与他二十两银子一并赶走。既然想分家,那就分了好了,不能好好呆着就给我滚出去!”转头又与周瑞家的道:“侍书这丫头年龄大了,性子也坏起来,拿身契与她自去。你亲自送姑娘回去歇着,可怜见儿的,定是叫吓坏了。也怪我,心思都用在操持家务上,竟忘了管管这起子乱人。”说完周瑞家的就把探春往屋子里拦,外头粗使婆子拖了赵姨娘下去打,侍书呆愣愣站在院子里茫然不知所措——这是怎么说来?怎地突然就往外撵人了?
她有所不知。王夫人乃是怕这半熟的鸭子再长脚跑了,索性让人把消息含含糊糊传递给赵姨娘。赵姨娘还当是女儿攀上高枝儿想摆脱亲妈亲兄弟,王夫人正好趁她闹一场将碍眼的姨娘庶子赶出去,再顺手把探春身边儿最得用的丫头打发走,独留庶女一个还不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原本这事儿也不用兜这么大个圈子,可王夫人还端着二太太的架子没放下来呢,自然想要讲究个四角俱全才觉得前后周全。
侍书呆愣了一会子,有婆子过来道:“姑娘,太太发了话了,这便去取了您的身契走吧。好歹总能找条活路。”侍书这才哆嗦一下似哭似笑道:“我与姑娘主仆一场,如今也好叫告个别再走,不敢耽误嬷嬷差事。”那嬷嬷就盯着她走到探春房外隔着门跪下磕了个头:“姑娘,侍书出去了。”
门忽的开了,探春亲自将侍书日常的衣服总个包袱送出来把与她,身边儿周瑞家的笑道:“三姑娘敦厚,这些好衣裳好东西也够侍书姑娘出去过一阵子。”说完拿眼睛就去看赶人的婆子,那婆子就扯着侍书衣裳往外走。出月亮门时湘云站在东院儿外头冷冷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哼了一声转身回房,那宝玉正坐在廊下一个藤椅上笑着伸手去接袭人递过来的热茶。湘云与这两个错身而过,三人好似谁也没看见谁,就这么错了过去。
侍书前脚出了贾家院子的大门,后头门子忙不迭将门就给锁了。这丫头眼泪唰啦一下流出来,低头胡乱擦了一把抱进包袱就小步往城西跑。一路跑了一个时辰衣衫都湿透了才到地方,正是沈家门口。她也不敢往正门去,只倚在角门旁轻轻敲了两下,木门拉开,里头一个婆子眯着眼睛问道:“姑娘何来?”侍书忙道:“我们姑娘与大姑奶奶有旧,前儿还来府上做过客。”婆子上下打量了几眼,让开叫她进来:“是来与奶奶传话的?跟我来罢。”侍书忙跟着她走,穿过一条夹道往二门走,果然在一个靠东的院子门口停住,待下人传了话,再出来的便是宝钗身边丫鬟莺儿。
那婆子弯弯腰退回去守门,莺儿转身带着侍书继续往里走,进了院子沿了条林荫路进去,一片葡萄藤下头就见一素衣少妇靠在躺椅上纳凉。这少妇堪称国色天香,肚脯高耸形容懒倦,不是薛大姑奶奶宝钗又是哪个。
侍书忙上去行了礼,起身先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讲道末了忍不住红了眼圈儿滴下眼泪道:“这才哪到哪儿,就把人给圈起来,连姨娘三爷带奴婢一股脑全赶了出来,一点子念想也不给留了。”宝钗听完坐起身道:“这事儿说难极难,说容易却也容易,最能帮上手的还是赵姨娘。只问你敢不敢。”侍书听完就跪下了:“我与我们姑娘一齐长到这么大,为了姑娘有甚不敢的。”宝钗就与她道:“那你便还回姨妈家门外头守着,赵姨娘挨板子定是不会叫打死的,你拿了钱送她去医馆先住着,不与她多说,只管好生伺候。那些银子影影绰绰让她看见点子,吃用的也弄些好东西,去吧。”侍书不解道:“赵姨娘日日寻姑娘的不是,虎狼般贪到骨子里,怎地还敢叫她看见银子!”
宝钗就笑了:“她若是不贪,还真没法子救你们家姑娘出来。放心只大胆去,管保叫你家姑娘平安过了这一劫。”说着白鹭递了几个银锭子与侍书道:“听奶奶的准没错,你去吧。”
侍书就半信半疑揣了银子跑回去,果然赵姨娘身下都叫打肿了扔在门外路上,几个乞丐正打算围上来。这丫鬟胆子真的大,招呼了雇的脚夫冲过去抬起赵姨娘就跑,胡乱寻个医馆将人送进去,一叠声叫了大夫用好药伺候。那赵姨娘虽然挨了一顿到底没断气儿,原本眼前天旋地转,猛地看见侍书荷包里的银锭子就醒了,心下只道探春这死妮子对个丫头都比亲妈好,定然是跟王夫人一条心要去贵人家里做奶奶享富贵了,一想此间没有自己并儿子半分好处,那心里头疼得比挨了揍的屁股还厉害,暗自发誓非要搅黄了这一出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睿哥开学家长会!
第115章
不知是赵姨娘果然命硬, 还是这医馆的跌打损伤药确实好,侍书数着三日头上赵姨娘就能下地, 第四日几乎就痊愈。贾环到如今没见过人影, 侍书只得硬着头皮照宝钗所说做, 在赵姨娘眼前大把大把用银子。
第五日上,一早她来医馆便有人道是那后院住着治棒疮的婆娘跑了,医家正愁结账哩。侍书老实把账结清,不好去沈家也不敢敲贾家门, 只得眼巴巴守了许久, 最后还是花了银子贾家后门处,就有人告诉她今日太太带着三姑娘出门访客去了。
侍书一听叫吓得直抖,忍着哭又往迎春门上去想着能不能好歹求求南阳王府那边放过自家姑娘。没成想还没跑到地方就听有人吆喝着要往顺天府衙外头去看热闹, 一个妇人竟敲了鼓要告自家亲姑娘不孝。
这一早上不少京中百姓可算是看了回西洋景。虽说律法允了父母告子女不孝, 可是做爹妈的又有哪个能狠心如此祸害自家孩子前程?真有冤屈的大多都是族中老者说和说和也就罢了, 闹到衙门里的几年难得见一个。偏这天就有个妇人上门敲了鼓吆喝出来要告亲生姑娘,鼓声还没听停呢衙门外头就叫看热闹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侍书好容易才逆着人流走出去,到迎春家门外寻了门子报过姓名, 下人自然禀报过后将她接了进去候着。迎春倒没着急见这丫头, 此时司棋正眉飞色舞在她跟前学话呢:“外头刚传来消息, 满大街百姓都在笑话赵氏一个姨娘也好意思告女儿弃养, 贾家又出了回名儿。三姑娘定然选不上了, 莫说姨娘,那也是娘。虽律法只定了一家只得喊嫡母母亲,但下面终归还是要讲一讲人情, 这便是私德上稍稍亏了些许。且这赵姨娘又是二太太自己给撵出去逼急了眼的,也怪不到三姑娘头上。如此一来,只需再慢慢儿与她寻一门亲事便可离了那火坑。”
迎春听完侧头又将前后事想了想,抚掌道:“果然无忧矣!既能躲过南安王府的眼睛,又恰好叫二太太无话可说,薛大姑奶奶好计算。这回可叫我知晓便是无用之人也有能用得上的地方,此前谁能想到得要赵姨娘出去闹才好?”说完叫喊了侍书过来,安排她住下道:“许是过段日子就能把你送回你们姑娘身边,眼下且现在此处落脚,世道乱,莫在外头乱跑。”
再说王夫人那头,这几日日日带了探春往南安王府去,一心想着要把庶女打发出去。探春本就生得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又有这段时间家业凋零磨砺,显得越发果敢干练、光彩夺目,低眉顺眼往旁边一坐越看越叫南安王妃满意。就这样的姑娘,多少正儿八经的宗室女且比不上,便是替了自家女孩儿去也叫人指摘不得。来往几日心里已是取中,正待趁着热络收着女孩做个养女,忽得心腹急匆匆从外头跑进来附在其耳边低语几句,待南安王妃再抬头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