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等到多尔衮进了自家府门以后,苏拉玉儿还在两府之间的空地处磨蹭。
抬头看看天际那一轮圆月,苏拉玉儿突然不想回府了,除夕之夜,本应是万家团圆、合乐美满的日子,谁能想到,竟闹出了这样的乱子。
她挥了挥手,让身后跟随伺候的丫鬟先行回府,自己则一个人慢慢在人迹罕至的街道上走着。
此时已近子时,各家各户依旧灯火通明,而外头的街道上,除了天际那一轮明月,灯火却少得可怜。
苏拉玉儿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心里不由想起了方才在多铎府上发生的事情。
她总说多铎是个傻子,哪知他竟比她所知的还要傻,竟然敢当着面对多尔衮说那样的话。
她只见过多铎当面顶撞过多尔衮两次,一次是在秋狩之时,为了多尔衮和大玉儿藕断丝连之事,另一次,就是方才,他竟然求多尔衮,不要让她生孩子!
这个浑人,她真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
感觉到自己眼眶中有些湿热,苏拉玉儿停住脚步,仰起了头,直到那丝突如其来的泪意消退下去,才将脑袋低下来,双手环胸,手掌在两边胳膊上摩挲几下,这冬夜里的天儿,可真冷啊!
正这么想着,身上忽然被罩上了一件厚实的披风,那披风带着体温的热度,让她不由自主往披风里缩了缩。
而后才想起了什么一般,侧头一看,大汗?这样的日子,他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虽然震惊,但苏拉玉儿并没有忘记礼数,连忙福了福身,口中道:“见过大汗!”
皇太极却亲自托起了她的手,笑道:“既是在宫外,无需如此多礼!天气这么冷,怎么又不加件披风,就跑出来了?”
苏拉玉儿微微扯了扯嘴角,算作回应。
皇太极不以为意地牵了她的手,带着她走过一个转角,他的手掌宽大又温热,在这样的冬夜里,有着引人沉醉的魔力,苏拉玉儿却不敢掉以轻心,连忙使劲挣了挣,却怎么也挣不脱。
两人来到一辆外表并不起眼的马车之前,车沿上坐了一个带着宽檐草帽的高大汉子,这人苏拉玉儿见过好几次,正是那名叫鳌拜的侍卫。
见他们过来,鳌拜目不斜视地掀起了车帘,恭请大汗和十四福晋上车,作为大汗的亲卫,他不仅身手出众,更明白少看多做的道理。
正是因为他如此识时务,才能时时被皇太极带在身边,等日后入了军营立下军功,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皇太极原本也没想到今夜能见到苏拉玉儿,他只是在宫中待得无趣,心里怎么着都是空落落的,鬼使神差地,便吩咐侍卫驾了马车,一路往多尔衮的府邸而来。
原本,他并不打算打扰她,只要能远远地看看她所在的地方,心里便能好过上许多,便是回了宫里,也能安心了。
谁知正巧见到多尔衮怒气冲冲从多铎府里出来,大步回了自己府中,而让他心里怎么都放不下的人儿,却挥退了下人,一个人慢慢在街道上走着。
那娇小瘦弱的背影,看着既萧瑟又凄惶。
当时他就心疼了,恨不得立刻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冲上前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在她耳边告诉她,不要怕,不要难过,只要有他在一日,必然为她撑起一方天空!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大金的大汗不能,所以硬是掐着手心忍住了,只吩咐鳌拜远远缀在后面,偷偷跟上了她。
可是,当看到她仰起了头,默默站在原地,分明是一副强忍泪意的模样,他再也忍不住了,不过是为她披上一件披风,再用马车送她一程,应当……无碍吧。
然而她就像是他心里的毒药,忆之不见,思之如狂,为她披上披风后,就忍不住牵起她的手,不由分说牵回了马车,硬是不容她挣脱。
马车里不似外头看起来那般朴素,正中间放着一只燃了无烟炭的暖炉,坐人的地方铺着厚实的褥子,又放了一条狐皮小被,可以想见,倚靠在上头该是多么舒适。
可被皇太极硬拉着,与他并排坐在褥子上的苏拉玉儿,心里却隐隐有些慌乱。
今夜的大汗,似乎与往日十分的不同,就好像,她若是再这么沉默下去,仿佛会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一样,那样的后果,她不一定承受得起!
瞥见车厢旁边放着的小酒瓶子,苏拉玉儿急中生智,一把拎起那个手掌大小的瓶子,对着皇太极笑道:“大汗,我们蒙古的风俗与大金有些不同,除夕之夜过了子时以后,晚辈们都要向长辈敬一杯辞岁酒。从我们家贝勒爷那边算,您是我的哥哥,从大妃那边算,我唤您一声姑父也是使得的,今夜既然有缘,这辞岁酒您可一定不能推辞!”
而后,双手捧着酒瓶,“咕嘟咕嘟”就灌了半瓶,酒瓶子不大,以她嫁来大金以后,在宫宴上历练出来的酒量,这半瓶子酒算不得什么。
皇太极幽幽看了她半晌,忽而一把夺下她手中的酒瓶子,就着她喝过的地方,将剩下的半瓶灌了下去。
她竟然唤他姑父!
呵呵,好一个姑父啊!
第30章 一更
见皇太极丝毫不避讳地拿过酒瓶, 将瓶中剩下的酒全部饮尽,苏拉玉儿顿觉浑身僵硬, 带着些结巴道:“大……大汗?”
皇太极随手将酒瓶子放在旁边, 笑道:“有什么问题吗?”
苏拉玉儿抿了抿嘴,觉得自己这样斤斤计较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 最终还是将想要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或许……大汗只是顺手而为吧。
见眼前之人欲言又止,无动于衷, 皇太极心中带着隐隐的失落,顺手将车帘掀了一条缝隙, 往外望去, 正巧见着一个冒着炊烟小摊子, 这个时候还未收摊,倒是奇事,皇太极高声道:“鳌拜, 停车!”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皇太极将车帘掀得更大些, 将那个小摊子指给苏拉玉儿看:“可想吃些东西?”
苏拉玉儿正觉在这马车中待得有些不对劲,当下点头答应,出去透透气也好。
小摊的主人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妻, 白发苍苍的,却在除夕之夜人迹罕至的街道上,依旧经营着这样一家小吃摊子。
两人在摊上坐下后,大娘便走过来招呼道:“此时只有馄饨了, 两位可要上两碗馄饨?”
皇太极征求了苏拉玉儿的意见后,才点点头,大娘见状,便朝站在铁锅旁边的大爷喊道:“老头子,两碗馄饨!”
大爷立马应道:“好嘞!”而后掂勺,捞馄饨,下锅,动作一气呵成,端的是默契十足,与大娘配合得亲密无间。
苏拉玉儿看着他们俩的模样,目光中不由流露出几分羡慕,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平常人家的夫妻尚有这样简单的幸福,她生在部落首领之家,又嫁给了高高在上、年轻有为的贝勒爷,照理来说,应该得到众人艳羡才是,可如今,却连这样简单的要求都是奢望。
皇太极对苏拉玉儿的一举一动关注得很,眸光一闪,便让大娘在旁边坐下,笑着问道:“这么晚了,两位怎的还在这里摆摊?”
这正是苏拉玉儿想知道的,听大汗问了出来,她立刻竖起了耳朵,凝神细听。
只听大娘问道:“两位看起来,似乎是贵人?”这贵人,就是如今大金的贵族。
皇太极却和气一笑:“今日没什么贵人不贵人的,大娘只当我们是两个过路人,讲个故事给我们听一听。”
大娘闻言便道:“也罢,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家儿子前些年死于战火,如今我们老两口年纪也大了,两个人呆在家里,总觉得冷清得很,倒不如守着这个馄饨摊子,迎来送往,为过路人送上一口热食,也热闹一些,这守摊子守习惯了,一日不出来,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似的,今日便也没有落下。”
原来如此,苏拉玉儿微微点头,看模样,这老夫妻两个是汉人,大娘口中所说的战火,自然与大金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个,苏拉不由转头望向皇太极,却见他只是带着感慨点了点头,整个人看不出一丝怒气,仿佛自己根本不是大金的汗王一样。
适逢大爷端着两碗馄饨上桌,苏拉玉儿将其中一碗拨到自己跟前儿,舀起一只就往嘴里塞,这样冷的天儿,在外头还能吃上一口热的,感觉确实十分不错。
谁知刚刚碰到舌头,立刻被滚烫的馄饨烫地“嘶”了一下嘴,她竟忘了,这馄饨是刚刚从锅里舀出来的!
皇太极连忙问大娘要了杯凉水递给她,微带训斥道:“你急什么,没人跟你抢!”
而后将自己面前尚未动过的馄饨细细吹了,端到苏拉玉儿跟前:“吃这碗吧!”又毫不介意将苏拉玉儿碰过的那晚碗端到自己跟前,一勺一只,大口吃了起来。
苏拉玉儿只得愣愣地“哦”了一声,将水杯放在一边,舀起碗里的馄饨往嘴里塞,温度不热不凉,十分适宜入口,可她却觉得有些味同嚼蜡,完全没有先前那种在外头能吃上一口热食的急切心情。
大娘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笑眯眯道:“这位夫人呐,你家相公待你可真是细心,我和我家老头子日日守在这里,像你们这样的贵人,见的也不少了,从未见过如这位相公一般的男子!”说完,还朝依旧站在铁锅旁边的大爷问道,“是不是啊,老头子?”
大爷十分淳朴地笑着,连连点头:“是,是!”那模样,仿佛只要是从大娘口中说出来的话,便都是对的。
苏拉玉儿赶紧放下勺子,方辩解了一句:“大娘,我们不是……”
便被皇太极打断,只见他笑着对大娘说道:“像我夫人这样好的女子,便是放在心尖上疼惜,也不为过的!”边说,还边给苏拉玉儿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她若是敢反驳,日后绝对没有好日子过!
苏拉玉儿这才闭上嘴,默默低下了头,旁人看不见的眸中,神色复杂难辨,她先前那隐隐有些不对的感觉,仿佛就要坐实了!
大娘依旧笑道:“谁说不是呢,尊夫人这样的样貌人品,生来就是该当被人捧在手心里疼惜的,这我见犹怜的小模样,便是老婆子见了都喜欢得不得了,真娶了来当媳妇,自是如相公这般,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皇太极仿佛与大娘说得极为投机:“正是如此,不瞒你说,我呀,比我夫人大上一些,就怕她介意,对她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偏偏,人家还不领情呢!”那话语中,竟透露出丝丝的可怜劲儿。
大娘感慨地拍拍苏拉玉儿的手背,谆谆教诲一般说道:“夫人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听老婆子跟你说,嫁人就是要嫁对自己好的,瞧我家老头子,虽然平日里不言不语,对老婆子可好着呢。看得出来,你家相公是真心疼惜你,女人这一辈子,能遇上这么个掏心窝子对自己好的人,就没什么可求的了!”
苏拉玉儿被他们俩这一唱一和,说得是哑口无言,事情根本就不是大汗说的那个样子,可这位大娘似乎已经十分相信了,她简直是百口莫辩!
知道自己此时说什么都没用了,苏拉玉儿索性闭了嘴,低着头一句不说。
见苏拉玉儿那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大娘喝了口水,准备继续说教。
皇太极总算见好就收,将大娘接下来的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之言阻在口中,他看得出来,再这样下去,苏拉玉儿可就真的要恼了,今日他已经将自己的心意原原本本摆在她面前,剩下来的事情,也不急在这一时,毕竟,来日方长!
将人逼急了,反倒不好,他看上的这个小女子,可不像表面看起来这样柔弱,真把她惹急了,可是会咬人的!
吃完了馄饨,皇太极将一锭银子留在桌上,而后不容置喙,强硬地牵着苏拉玉儿的手回了马车,鳌拜驾着马车往贝勒府的方向而去,坐在车里的两人,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尴尬。
其实尴尬窘迫的只是苏拉玉儿,皇太极却依旧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面上如此,心里是怎么想的,便不得而知了。
沉默半响,皇太极忽而笑道:“你觉得,像方才那大爷和大娘两人那样的日子,如何?”
苏拉玉儿原本确实是有几分羡慕的,可想起方才大娘所说的话,便铁了心一样,低着头不愿意开口,只想赶紧回到府里,逃离这辆空间狭小的马车。
见苏拉玉儿不愿意说话,皇太极兀自开口道:“我倒是觉得,十分羡慕!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是如他们这般吧!”
这句话说完之后,车厢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但是有一种声音,却越来越清晰,“怦怦”,“怦怦”,那是心跳的声音,回荡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车厢中,越来越响,越来越让人无法忽视。
这种猛烈的心跳之声仿佛会传染一样,不知是从谁那里开始的,到了后来,两人的心跳声已经不分伯仲,难以分辨地交织在一起。
皇太极仿佛着魔一样,缓缓朝苏拉玉儿靠近,就在这时,马车戛然而止,仿若怔忪的两人也终于回过神来。
苏拉玉儿察觉到近在眼前的皇太极,猛然朝后一仰,与他拉开了距离。
而皇太极却轻轻哼笑一声,悠悠靠回了车厢壁上,心中暗自埋怨这段路太短,那鳌拜平日里看起来也算机灵,今日怎的傻成这样!
正被自家主子埋怨的鳌拜还无知无觉一般,在车厢外说道:“大汗,十四福晋,贝勒府到了,福晋下了车,走几步便能回到府上!”不将马车赶到贝勒府门前,也是为了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鳌拜所言,仿佛给苏拉玉儿下了一道特赦令,她连告别之言都没有说,仿佛后头有猛兽在追她一样,退下身上的披风,逃也似的跳下了马车,快步走回府中,因为心中既混乱又焦急,连在外时需要注意自己福晋身份的事情都忘了,只想赶紧回到房里,躺在床上蒙头睡一觉,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全部忘掉!
第31章 二更
除夕之夜本该守岁, 苏拉玉儿回房之后,发现多尔衮并不在房里, 想着他应该还在厅中, 便也没有去寻他,反而直接上了床, 盖上被子, 努力让自己进入梦乡。
今夜,她实在太混乱了, 多铎府上的事情不说,方才大汗那些所作所为, 她若是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就真的枉为女子了!
人就是这样, 不想睡的时候,说不得就困得不行,想睡的时候, 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乱哄哄的,今夜的一切, 全部自动在她脑海里回旋,怎么也停不下来。
苏拉玉儿烦躁地在床上打了个滚儿,终于放弃了硬逼着自己入睡的打算, 侧身闭着眼睛,将与大汗有所接触以来的事情全部回想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