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多数汉臣都是以范文程为首,便是皇太极自己,目前建立新的文臣班子,乃至于对明国的雄心壮志,也还得倚重此人,此时明智的做法,还是要给足汉臣的面子。
他和努尔哈赤不一样,努尔哈赤没有他这么重视汉人,面对汉人时,大多也是采用雷霆手段,强势压服,可他是众位兄弟们中间,最先学习汉人文化的,他知道强势手段压得了一世,压不了一世,汉人能将这些权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自有它的高明之处。
如果今日出言反对的是满臣或者蒙臣,他自当强势驳回,可偏偏这些汉臣,不能如此对待,他们那些所谓的文人风骨但凡被冒犯了,当庭撞柱死谏也不是不可能的,虽然,这些人都倒戈投向他们满清了,也不见得多有风骨,可难就难在这个面子。
范文程见皇太极冷着脸不应承,再次请求皇上收回成命,在他的带领下,汉臣亦群起响应,把皇太极弄得十分下不来台,这大喜的日子,眼看就要演变成君臣不和的局面。
苏拉玉儿躲在东暖阁里,将这件事情听得清清楚楚,她也没想到,临了竟然还闹出了这件事情,汉文她是学过的,也知道汉人确实会在某些他们看起来无谓的事情上,偏偏拧巴得不得了。
大汗,不,皇上已经为她做了这么多,也受到许多人私下的议论,她不能就这么干看着,在这件事情上,她也得做些什么才行,既然认定了这个人,她不能再一味地躲在他后头了,苏拉玉儿从前是草原上自由自在的海东青,自从嫁人以后,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性子已经收敛了许多,但是在必要的时候,她也该有所表现,至少让他看到,无论遇到多少质疑,她永远与他站在一起!
第41章
苏拉玉儿整了整衣衫, 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将想要说的话打好腹稿, 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正殿之上, 站立在范文程侧方。
因为她突然出现,殿中的气氛显得愈发诡异。
苏拉玉儿目不斜视, 直直盯着跪在地上那人的后脑勺, 声声说道:“范大人可否听我一言?”
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众人此起彼伏的呼吸之声, 范文程同样没有应声。
片刻之后,皇太极说道:“你出来干什么, 此事我自会解决!”他在苏拉玉儿面前很少会自称“本汗”, 如今应该是“朕”, 此时纵然是在百官跟前,亦同样如此。
既有此言,桑噶尔寨作为苏拉玉儿的阿布, 也终于出言道:“快回去,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 哪能容得你胡闹!”这样的场合,确实不是她一个女儿家能够掺和的。
苏拉玉儿不管他们,继续说道:“你们汉人的书籍, 我也曾经看过一些,范大人且听我说得对不对。你们汉人中间,向来有嫡长子继承的传统,您认为我是和离之身, 若是被皇上立为皇后,日后难免有血脉混乱之嫌,如今既然开立新朝,总该有一套明确的立嗣之论,若是我日后诞下一儿半女,他们的身份难免有些污点,为人所不容,尤其是你们汉人,如此,大清朝的传承绵延在根子上就要遭人诟病,您说,是不是如此?”
范文程没有抬头,只是再次朝着皇太极的方向磕了个头,这态度,几乎已经默认了苏拉玉儿所言,他既然选择投向大金这边,自是全力为这边效命,如今大金开立新朝,从构思到准备,他们这些汉人文官着实废了不少的心血,自然不希望见到这种不够正统的事情发生。
苏拉玉儿将视线望向皇太极,后者自她出现之后,便一直将目光放在她身上,视线相触后,苏拉玉儿立刻转身,环顾一圈在场的文武官员,然后右手指天,一字一句说道:“苏拉玉儿今日在此立誓,日后皇上但凡立嗣,绝不会是我的血脉,如违此誓,叫我百年之后不得好死,人神共愤!”
此誓言一经出口,立刻在众人心中激起千层巨浪,皇太极更觉胸口仿佛被打了一圈,憋闷得难受,可是话已出口,而且是在这样的场合,自然不能再反悔,既然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他也只能以此为基,来解决这件事情。
他亲自牵着苏拉玉儿的手,将她拉到龙椅之前,与自己并肩而立,然后居高临下地望向依旧跪在地上那一众汉官:“范文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语中分明蕴涵了猛烈的风暴,不知是要针对这些文官,还是苏拉玉儿,亦或者是他自己。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范文程终于无话可说,但也并非真的无话可说,以他对皇上的了解,这个时候他但凡敢再说一句,此事绝不可能善了!
再说能争得如此结果,已经够了,他的本意也只是“正统”二字,有了方才这份承诺,他也算求仁得仁,是以便再次叩首:“臣当亲自撰写册后诏文,恭贺皇上皇后大喜!”
范文臣此言一出,群臣立刻十分有眼色地相继跪下,齐声道:“恭贺皇上皇后大喜!”
到了此时,这件险些闹的大清立朝第一日就君臣不虞的事情,总算落下了帷幕。
退朝之后,皇太极黑着一张脸,强硬地将苏拉玉儿拉进东暖阁,挥手喝退侍从,寒声问她:“你知不知道方才那些话说出了口,就再没有回旋余地了!你,你是要气死我吗?”
苏拉玉儿有些怂地缩了缩脖子,抬起眼皮偷偷看他:“我也是不想让您为难。”
皇太极咬牙说道:“我辛辛苦苦定下的基业,日后想让最爱之人的血脉来继承,不行吗?”
苏拉玉儿知道,这回自己肯定又撞在他气头上了,于是又小心翼翼地讨好他:“皇上,您不是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嘛,日后用心教导,总能教出一个好的来,大阿哥和四阿哥已经出宫建府,五阿哥硕塞不是还养在宫里么,日后我抱过来养着,也是一样的。”
皇太极冷哼一声,气得根本不想与她说话。
苏拉玉儿眼珠一转,悄咪咪倚进他怀里,将他的双臂虚虚搭在自己腰间,轻轻说道:“大夫早就说过,我的身子不宜生育,日后若是到了紧要关头,问您保大还是保小,您怎么选?”大夫自然没有说过这种话,不过她记得多铎那个侍妾生产时,却听大夫说过那样的生子骨不宜生育,她与那侍妾身形相似,如今说出这话来也不算骗他。
话一说完,原本虚虚搭在腰间的手臂已然紧了许多,只听他深深叹道:“我心疼你!”
苏拉玉儿抿嘴一笑:“我有什么可委屈的,您待我这样好,不知道多少女子羡慕呢!”
到了帝后大婚当日,盛京城里的热闹程度不输登基大典那日,苏拉玉儿从阿布和额吉所住的行馆登上凤辇,从大清门直入,途径飞龙阁和翔凤阁,在崇政殿与皇太极并肩而坐,接受朝臣们三跪九叩朝贺之礼。
新后寝宫设在崇政殿和清宁宫之间的凤凰楼,三滴水歇山式的围廊,顶铺黄色琉璃瓦,檐边雕以凤凰纹饰,寓意凤凰于飞。
皇太极人逢喜事,红光满面,连酒过三巡都没有熬到,便使了手段带着苏拉玉儿回了寝殿,这样的好日子,谁愿意陪那群大老粗们拼酒,赶紧拉着自个儿的娇娇娘子入洞房才是!
皇太极坐在床榻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拉玉儿一件一件将发间的首饰卸去,笑着说道:“所谓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今我相当于独占两喜,岂非乐事?”
苏拉玉儿转头一笑,红唇轻启:“不,您占了三喜才是,因为,久旱……逢甘雨呀!”
皇太极挑眉笑道:“好呀你,如今也敢来开我的玩笑了?”嫌她手慢,自己亲自上前,在她发间动起手来,还颇为愤恨地嘀咕着,“带这么些什劳子有什么用,没得把脖子压酸了。”
既然他自个儿动手了,苏拉玉儿乐得轻松,便收回了手,兀自说着:“您忘啦,当初是怎么把那本旷世奇书交给我的,还说要抽查来着,我自然不能懈怠,翻看得可认真了。”
想起那本《金瓶梅》的乌龙,皇太极又是一笑:“这么说,你都瞧清楚了?觉得如何?”
苏拉玉儿当真回忆起了书中的情节,咂巴了嘴道:“当作话本子看,确实挺有趣的。”
皇太极替她卸完了钗环,将一头平顺的长发捋平,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放在铺满红色锦缎的大床上,低低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来实践一二,如何?”
如今既然已经成亲,她再反抗便说不过去了,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她仿佛上刑场一样,说道:“来吧。”
皇太极看着她这小模样就想发笑,好似她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情一样,可是当盖上了大红锦被,没过一会儿,他突然将脑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惊喜中带着十分的不可置信:“你怎么会……多尔衮难道没有……”
再想到她在他登基那日,在崇政殿上所发的誓言,便愈发生气:“既然如此,你何必发下那种誓言!”
苏拉玉儿颇有些头疼:“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还能想到那些事情上去,洞房花烛还要不要了!”
皇太极这才感觉自己有些舍本逐末了,复又缩回了锦被,再度被翻红浪,一夜餍足。
在这件事情上,苏拉玉儿也有她自己的考量,她与多尔衮到底是夫妻一场,有些事情宣扬出来,于名声有损,有心人细细推敲之下,顺藤摸瓜可能会牵扯出更多的事情,到她这里为止,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是这么想,皇太极却心有不顺,以至于翌日醒来,便揽了她的腰,死活不让人下床,非让她把这件事情解释个清楚,可她还有什么可解释的,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若是话语中不慎对多尔衮带了几分回护之意,他又要不依不饶了。
真是个让人头疼的男人!
苏拉玉儿调皮地捏捏他的鼻子:“您是想要眼前的软玉温香,还是铁了心要追究过去那些事情?”
皇太极不轻不重地往她颈间咬上一口:“行了,我说不过你,还办不了你么!”话音一落,大红锦被再次掀过头顶。
被窝里再次传出了那些羞人的声响。
乌云、乌兰两个丫头刚刚听到动静,想进来服侍皇上皇后起身,见到那道红色的弧度,便默默对视一眼,红着脸退出了房门。
当初在十四爷府上时,都说她们家格格和贝勒爷感情好,可也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格格和贝勒爷安置时,从不让下人伺候,事事都是亲力亲为,如今格格成了皇后,这些规矩自然是要改了,也怪她们太没见过世面。
第42章
大婚当日已经接受过百官朝贺, 三日过后,还要拜见族亲。
皇太极在诸位兄弟中间排行第八, 上头几位哥哥是斟茶, 下头几位弟弟是点烟,这些苏拉玉儿成为十四福晋时, 就曾做过一遍, 如今当了皇后,还是得再做一遍。
旁人与她没有太多牵扯, 喝了茶、抽了烟,都少不了给个红包, 称一句“八弟妹”或者“八嫂”, 一直轮到多尔衮那儿都没有波折, 哪知到了最后一个多铎时,还是出了岔子。
他沉着脸任由苏拉玉儿为他点烟,甚至悠悠地抽了好几口, 直到皇太极眸子一动,淡淡咳了几声, 他才从衣襟处掏出一份红包。
苏拉玉儿扯扯嘴角,伸手想要接过,多铎却捏紧了红包的另一端, 怎么都不肯撒手,一双满是复杂的眼睛直直望着她,口无遮拦地问道:“我是该称你一声十四嫂,还是八嫂?”
此言一出, 满座皆惊,谁都没有料到,在这样的场合,多铎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还是多尔衮反应最快,立刻为多铎打圆场:“八嫂别介意,多铎这小子近来嗜睡,看样子是还没有睡醒,脑子里胡涂着呢。”
苏拉玉儿朝他点了点头,而后才用力抽走了多铎手里的红包,放在乌兰端着的托盘上,转头对他说道:“叫声嫂嫂就是了。”
多铎冷冷一笑,眸中的复杂转为狠戾:“是,嫂!嫂!”
苏拉玉儿并不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转身返回皇太极身旁坐了,身边的男人低低问她:“这小子确实过分了,可要我罚他?”
苏拉玉儿笑着朝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值得大费周章,他就是没睡醒,闹拧巴呢,别理他就是了。”心中也是暗暗替多铎着急,在这种场合,他又是犯什么驴脾气。
既然苏拉玉儿说不用,皇太极的目光看似随意地往多铎那里一瞥,便当真没说什么,苏拉玉儿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番交颈低语,旁人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帝后新婚,鹣鲽情深,羡煞旁人,亦有不少人在心里犯嘀咕,皇上如今,恐怕是真的栽在这小玉儿手里了。
早前就有人议论,皇上在这女人身上,好似着魔了一样,完全不见往日半点英明,不仅将后宫女子全部嫁出,连察哈尔归降的福晋,也一个都没要,真正算起来,政治资源和钱财上的损失几乎不可估量,可如今看起来,皇上倒还十分乐在其中的样子。
见完族亲,就是一如既往的宫廷宴饮了,各府大福晋也陆陆续续进宫来。
以往的宴会都是哲哲操持,后来她出了宫,皇太极便另派了得力之人操办,他们大婚之时,他更是处处亲自照看,务求不出任何差错,如今苏拉玉儿做了皇后,这些事情都要交到她手上。
她从前处理十四贝勒府的事情,都是大玉儿有意无意教过她,她才慢慢上手,也慢慢懂得如何做好一个合格的贝勒大福晋。
可贝勒府的事情与宫里的事情又不一样,为了操办好成为皇后以来的第一场宫宴,苏拉玉儿从昨日开始就忙里忙外,尽力让自己做到最好。
这一忙起来,难免忽略了皇太极,两人正是新婚,本该蜜里调油一般好好呆在一处才是,结果因为这些琐事,倒把正主晾在一边了。
宫宴过后,皇太极欲拉苏拉玉儿回寝宫,忙了一整日,也该安置了,她却非要指挥侍人们收拾了狼藉,才回宫歇息。
直到此时,压抑了好几日的皇太极终于爆发了,他无视侍人们的眼光,强硬地将人打横抱起,步履带风一般回了凤凰楼,又直接将人按倒在床榻上。
跟随伺候的人,皆十分有眼色地退出了寝殿,紧紧将殿门合上,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立在寝殿之外。
“皇上……”苏拉玉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皇太极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幽深的眸子仿佛看到她心底:“告诉我,你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苏拉玉儿眨巴着眼睛摇了摇头,喃喃道:“没有啊……”
皇太极自是不信的,这些日子以来,她的所作所为与往日大不相同,他怎会看不出来:“你我已是夫妻,纵然背着帝后的身份,亦只是与芸芸众生一样,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妻子有什么话不能告诉夫君,让他与你一同承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