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真是可怜见的。
便是史嬷嬷都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动容。
“将她抱回去吧,只要她自己不作怪,夫人会赐她平安的。”史嬷嬷吩咐了外面的婆子,又回头瞥了一眼小姑娘。
只要不越过了家中两个嫡女头上去,夫人也不会赶尽杀绝非要她走投无路。
只是嫁了出去以后,又有哪个人家能庇佑得了她?
平民之妻可抢可夺,富人之妾是玩物还可转赠,即便遇到个愿意真心待她的男子,也未必能留得住她。
怪就怪她投了个妖胎,过不得寻常日子了。
史嬷嬷对她那丁点怜悯也戛然而止,又恢复成原先那副冷肃模样。
梅幼舒回去后足足睡到了晌午后,碧芙伺候她洗漱换了衣服,她才缓缓进了些食物。
“方才二姑娘过来看过了姑娘,说是姑娘受了委屈,她心里都明白。”碧芙说道。
梅幼舒一边盛了汤喝,一边却想着梅幼盈的模样,想来想去,脑中只有对方柔和温婉的模样。
比起梅家的其他人,梅幼盈待她的态度竟算是最好的一个。
“我知道了。”梅幼舒刚喝完一碗汤,却见梅幼盈带着一个丫鬟从外面进来。
“妹妹竟已经醒来了,我方才看过了你便回去着人做了糕点,这不刚一做好,便给妹妹送过来了。”梅幼盈拉住她的手,很是亲昵。
梅幼舒细声道了谢,梅幼盈便拉着她往美人榻上坐下。
“为了那个不争气的岚儿,昨儿夜里可是委屈你了。”梅幼盈说道。
梅幼舒见她待自己极是温柔,也寻不出什么客套话来回,只小声道:“我身体结实一些,才没能晕,也算不得委屈。”
她说的无心,却叫梅幼盈的神情僵了僵。
她只当梅幼舒在暗暗嘲讽着她们,毕竟若梅幼舒这身子骨还叫结实,那梅幼岚岂不就是个蛮牛?
好在梅幼盈惯会应付一些尴尬的场景,只笑着转移了这话题,道:“已是开春,我想着你平日里不怎么装扮,饰物又少,我恰好也短缺些东西,想叫你一道去可好?”
她说着便递上来热腾点心,对梅幼舒道:“你先吃着,待腹中饱了,咱们再出门去。”
梅幼舒本不那么想出门走动,可一来没有个合适的理由拒绝,二来……那点心闻着便是极香的。
待姐妹二人乘车出了府去,来到大街,梅幼盈便仔细为她挑选起了饰物。
梅幼舒也未曾同她客气,但凡对方簪在她头上夸着好看的,她便一概都收下了。
乃至到了最后梅幼盈才察觉出梅幼舒是真的不会客气,再要结账的时候,她都罕见地红了红脸,同那掌柜小声表示将帐记到梅府名下。
出门一趟竟将身上的钱银都花得一分不剩,这对于梅幼盈而言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然而当下她还需维持着体面,待二人脚累了,她便带着梅幼舒进了一家茶馆,寻了一处僻静包厢稍作歇息。
“我瞧妹妹也是个豁达之人,昨日母亲责罚完妹妹之后,母亲还同我说,她担心你会误解了她。”梅幼盈对她说道。
“母亲掌管后院之事,我与四妹妹有嫌隙,自然要二者并罚,且做女儿的岂能忌恨母亲,母亲昨日又将话说得那般清楚,我自然不会误解母亲。”梅幼舒说得极是缓慢,只是将事情从头理起,中规中矩一一对应着梅幼盈的解释。
然而听在了梅幼盈耳中却又好似变了味一般。
大抵是她打心底便对这个庶妹存了偏见,这才觉得对方说话是夹枪带棍的。
“妹妹可否原谅岚儿这一回,关于此事,妹妹往后就莫要再向任何人提起了。”梅幼盈笑着,终于将最紧要的话说出来了。
梅幼舒抬眸望着她,一双宛若清澈溪流的水眸仿佛荡着柔柔涟漪,倒映着梅幼盈的笑容,以及她所能看到的一切场景。
看着这样澄澈的漆眸,梅幼盈不自然地扶了扶发髻,笑说:“家里人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出嫁出门了,终究还是娘家和姐妹帮扶的多,往后的日子还那样的长,妹妹也不想和岚儿伤了和气吧?”
“不过妹妹也不要误会了姐姐的用意。”梅幼盈又握住了她葱根白嫩的手指,“我是极喜欢你这个妹妹的,我还记得母亲娘家那边的舅母便是带着自己庶妹一道嫁去伯爵府的,她们二人一道伺候舅舅,感情极是融洽,便是有了其他小姨娘在,却也都越不过他们三人,如此看来,竟也十分令人羡慕。”
她的话刚说完,原本还一动不动的梅幼舒却忽然抽回了自己的手,看着梅幼盈的目光中不经意间就多出了几分惧意。
梅幼盈忙笑着解释:“你莫要害怕,想来妹妹也定然不愿意随意嫁给一个脚夫……”
梅幼舒却怔怔地看着她,弱声道:“姐姐只管放心,我不会提及四妹妹的事情。”
梅幼盈见她说罢便低下头去再不肯看自己,便知对方定然是对她生了防心,她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
待梅幼舒回到府中,便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碧芙见了忙检查她身上,生怕她出门去是被旁人给欺负了。
“姑娘是怎么了?”碧芙柔声问道。
梅幼舒坐在窗前,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碧芙知她不愿说的事情也逼不出来,便也就不再问了。
等到夜里,梅幼舒好不容易睡下,却又忽然惊醒过来,将碧芙叫来。
“姑娘怎么了?”碧芙忙上前去扶着对方。
梅幼舒却钻入她怀中,惊惧得很,“我害怕……”
“怕什么,有奴婢在呢。”碧芙安抚她道。
“帘子……帘子忽然滑下来了,我喘不过气了。”梅幼舒呜咽道。
碧芙这才发现勾着床帐的银钩子不知何时断了,想来是梅幼舒被那银钩落地的声音所惊醒,结果睁开眼发现帐子落了下来,这才受到了惊吓。
她草草地拿了绳子将帐子绑束起来,又回到床上替梅幼舒掖好了被子。
“姑娘莫要怕了,明日我便换了那银钩。”
梅幼舒却拉着她不肯松手,低声哀求道:“你陪我一道睡吧……”
“可是……可是若被外面人知道了,她们会乱说话的。”碧芙犹疑道。
梅幼舒抱住她不撒手道:“只这一回……”
碧芙终究还是心软不已,钻进了被子里,搂着梅幼舒躺下来了。
黑暗中,梅幼舒睁着眼睛,怀中仍旧好似揣着一只小鹿一般,余惊未散。
好在碧芙极为耐心,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才令她渐渐冷静了下来。
梅幼舒虽然什么都不曾说,但碧芙心里清楚,这个小姑娘的胆子恐怕比芝麻大不了多少。
她唯有白日里受到了惊吓,夜里才会变得这样敏感起来。
旁的人若是有心吓唬梅幼舒,梅幼舒都未必能够听懂,然而白日里与她在一起的是二姑娘,那个心思细腻,也最能和任何性情女子打成一片的二姑娘。
梅幼舒闭上眼,睫毛上还仍旧串着小泪珠。
只是她闭上眼睛,却是噩梦一般的世界。
那时候,她因为不听母亲的话,被母亲关在了一个柜子里。
那是母亲新买的一个木柜。
和以往阴暗狭窄的柜子不太一样,梅幼舒虽害怕地小声哭泣,却只需煎熬过那段恐惧的时光等母亲出现向她认错,她便会放自己出来。
然而那新柜子却是不一样的。
新柜子又黑又小,是半点光线都透露不进的,没过多久便让年幼的梅幼舒在恐怖的环境中真正感受到了窒息的感觉。
彼时她意识涣散,仅凭着本能去抠挠着木门,指甲劈裂,指尖鲜血直流。
待王氏将她放出来时,她便再也不敢接近那个柜子,甚至看到那个柜子便会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透不过气来。
后来王氏将柜子丢了,再也没有用过那样的手段去惩戒她,可她却永远吓破了胆子,往后也没有违背过王氏的话。
那大概是一条再鲜明不过的分界线了。
梅幼舒从那时候开始,便彻彻底底如王氏所愿,成为了一个精致貌美的花瓶。
虽木讷胆小,却听话极了。
王氏临去世那天忽然拉着她痛哭流涕,说后悔了。
梅幼舒困惑地望着她,仍旧是不明白。
直到王氏拿着刀想要刺破她的脸时,梅幼舒才有些了然。
彼时梅幼舒一动也不动,任由对方在自己脸上下刀。
可是到了最后王氏都没能下手,她知道她已经来不及为梅幼舒选择另一条路了。
是她亲手将梅幼舒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将自己年轻时候的痛苦全都施加在了你的身上,令你年幼时就扭曲了你的性情,我这样的母亲死后自该堕入地狱,只是苦了你……”
“你……不要恨我。”
王氏死后,梅幼舒一直都不曾落泪。
直到她看到王氏被人关进了一个长长方方的盒子里,她才吓地扑了上去,哭着不许他们封棺。
“不要……不要关起来,姨娘会喘不过气的。”
所有人都当她是伤心地在说胡话,唯有碧芙明白她所怕的一切,才得骗她避开这样的场景。
第7章
不过十来日,京中梅花便进入了鼎盛之期。
整个梅府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梅香,郑氏在这个时节对府中一切要求都是极高。
是以但凡有访客来,对梅府的第一印象便再好不过。
然而偏偏就是这个时候,郑氏还特意打杀了一个下人,叫人抬出了府去。
梅正廷是个不喜血腥的人,待他听闻此事后,晚上难免要问上两句。
“你往日最是严谨,再过几日各府的人便会来咱们府上赏梅吃宴席,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死个丫鬟?”
郑氏道:“那丫鬟心地不纯,我在山庙中为家族祈福之时,她便在外面光明正大的和一个男子勾搭在一起,留着她,我也怕坏了家里的名声。”
梅正廷听了这个解释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再追问了。
“且不说这些不好的事情,近日家里姑娘们都安置了新衣服,舒儿前两年因王姨娘的事情,一直回避不见,我也因此落了好些闲话,好在她如今想开了,这些日子我也让盈儿带她去街上买了许多首饰,必叫她同其他姐妹一般体面去会见客人。”郑氏说道。
梅正廷道:“你看着安排就好。”
郑氏见他全然信任自己,心里一颗石头才微微落地。
另一边,往年几乎都不怎么与梅幼舒来往的梅幼盈,却忽然在木樨阁出入的频繁了许多。
碧芙虽有心防备着她,可她态度大方亲切,对待梅幼舒几乎没有半点不周到的,便是想要抓她把柄,都不知要从何下手。
“妹妹明日就穿这条裙子,妹妹肤色雪白,深色的衣服只令你显得苍白,这样的粉色反倒叫你有些小姑娘的娇俏,不至于那样古板。”
梅幼舒望着窗外似走了神一般,总之很少与对方说话。
梅幼盈便问道:“莫不是妹妹不喜欢?”
梅幼舒闻言便将目光挪到了衣服上,那是一件颜色温柔的粉色袄裙,那质地摸在手里并不冰冷,仿佛本身便带着一种柔软的属性,贴之即刻温暖。
给人的感觉就像眼前的梅幼舒一样。
想要将这种柔弱不堪的东西在掌心狠狠揉捏一下才好。
“喜欢。”梅幼舒轻轻地答道。
她喜欢粉色。
就好像许多小姑娘喜欢粉蓝鲜嫩的颜色是一样的理由。
梅幼盈见状微微舒了口气,笑说:“妹妹喜欢就好,说来我也是惭愧,我这个做姐姐的竟没有好生照顾过你,还望你莫要与我离了心,给我机会,也叫咱们两个能重修于好。”
她说得极是诚挚,连那日话语中所流露出的锋芒都全然掩盖去,一副全心全意的模样。
按理说,在梅幼舒这样地位的庶女常年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家中尊贵受宠的嫡姐姐忽然纡尊降贵与她示好,她该再受宠若惊不过的。
只是梅幼舒却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庶女的好,嫡女的好,她并没有看出太大的区别。
外面人所渴望的光鲜亮丽以及名声地位,于梅幼舒而言,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她自然不是第一天就生得这样木讷的心境。
她曾经也有过渴求,希望母亲疼她,或是有一双合脚的鞋子都好。
后来她就忽然全都没有了。
哪怕她如今脚上就穿着一双合脚的鞋子,她都觉得无关紧要。
在面对梅幼盈示好的时候,她的态度可以算得上冷淡。
“明日……”
她迟疑着,很想像往年那样避而不见。
可是梅幼盈却打断了她余下要说出的话。
“明日你便跟在我身边,不会有人再为难你的。”梅幼盈握住她柔软的小手,再温柔不过。
梅幼舒感受着对方指尖传来的热意,忽然又发觉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她不答话,梅幼盈只当她终于肯妥协了,高兴地伸出手去将她揽在身边,心中也隐隐生出几分奇妙的感觉。
她在京中交友无数,只是越接近梅幼舒便越能发现梅幼舒与旁人都是不同。
威胁不成,利诱不成,也只有慢声细语地哄上数日才能起些轻微的效果。
虽然那效果微弱到几乎为零。
但她至少消弭了小姑娘前几日对自己的恐惧。
小姑娘的身子是比想象中还娇软的,但梅幼盈很快便收回了手,不想再吓到对方。
梅幼舒却没有任何的察觉。
待到宴客前两日,外头忽然就吵嚷了起来。
等碧芙出去打听了之后,梅幼舒才得知,原来他们梅家出门远游许久的长子归家了。
梅幼舒在记忆中仔细回想了这人,却并没有什么太过深刻的印象。
因为他前几年便潜心求学,鲜少回家,梅府上下本都以为他必然会一举得中,然而他却出乎意料的落了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