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看见他们,泪水立即扑簌簌落了下来, 她伸出颤巍巍的双手,紧紧攥住相益彰,嘴唇颤抖, “孩子, 好孩子,快上前给你父皇见个礼, 叫叫你父皇, 你父皇最是疼爱怜惜你不过, 你回来了,他心里一定很高兴。”
相益彰身形一颤,他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龙床旁。
那边半跪着一个人,身形单薄,肩膀消瘦的好似能透过衣服看到骨头,但脊背却挺的笔直, 好似拿一根竹竿贴在他身后都能严丝合缝地合住。
他顿了下,上前两步,立到他跟前,目光直直地落在龙床上, 过了会,却突然开口,“先回去吧,这里我守着。”
他声音暗哑,待见到床上脸色蜡黄,不省人事的陛下,更添了一份沉重。
跪着的那人却没有说话,更没有依他所言起身,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相益彰瞥了他一眼,旁边那人本就苍白虚弱的面孔此时就更加苍白,惨白的白,好似一张纸,随时都要破个洞倒塌下来。
他见自己好心没有好报,遂就不再多嘴。
段新钰同样探着身子朝前看了看,就看到走时还生龙活虎,面色红润的陛下此时躺在床上,嘴唇泛白,干裂得起了皮,脸颊的颧骨不知什么时候突了出来,眼睑乌团团一团乌青,整个人好似,段新钰曾经偶然见过一个瘾君子,那个瘾君子披头散发,骨瘦嶙峋的样子就与此时的陛下差不多。
她轻轻捂住了嘴,眼里泪珠不断滚动。
她都这么悲痛,更别说皇后娘娘与掌珠公主,听闻皇后娘娘也病了,已经昏过去好几次,掌珠公主现在就守在皇后跟前。
再观相益彰,甭管平时再冷淡,此时见到与自己模样几分相似的男子躺在病床上,一脸虚弱,好似永远也不会醒过来的模样,他整个人都愣了,呆呆地看着床上的男子,嘴唇渐渐失了颜色。
段新钰转过身,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转头看到太后靠在软塌上,边倾听外头太医热烈的讨论,边无声无息地掉眼泪,她心一酸,皇后娘娘病了,太后娘娘看起来也是悲痛欲绝,她身为太子妃,理当担起照顾老弱病残的重任。
想到这,她缓了缓情绪,走过去,轻轻蹲下,握住太后枯瘦的手掌,柔声道:“皇祖母,这边有我和太子守着,您先回去休息会吧,等父皇醒了我再派人通知您。”
太后看向她,神情悲痛,“好孩子,哀家怎么睡得下,哀家要在这里守着皇帝。”
“皇祖母,父皇病了,母后也病了,这偌大的前朝后宫还需要您撑着,您可得千万保重好自个,要是,要是您再累病了,父皇醒来定会痛骂我们一顿,就权当您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孙辈。”
说着,她看了旁边的嬷嬷一眼,嬷嬷立即知意,上前跟着劝道:“对啊,娘娘,陛下最是孝顺不过,要是知道您这几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心里不定多年愧疚心痛呢。”
她早就想劝太后娘娘保重自个的身子,但太后娘娘说太子和太子妃不在,皇后又病了,她得在这里给陛下撑着场面,如今太子和太子妃回来了,娘娘总该去休息了吧。
果然,闻言,太后身子一松,老态立即凸显出来,她无力地挥挥手,叮嘱段新钰,“你父皇这里有任何情况,定要第一时间通知哀家。”
“好,孙媳谨记。”
眼看两位嬷嬷搀扶着太后走了,段新钰松了口气,想了想,又招过来一个小太监,交代道:“让御膳房给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做点软糯可口的粥羹,等娘娘醒了,各自送过去。”
“哎。”小太监应一声,忙退了下去。
她叹口气,走出去,看了眼围着桌子讨论的热火朝天的御医,眉宇不觉一蹙,觉得心里烦闷,干脆转个弯走了出去。
来到外头,恰好翡翠迎面走来,她精神一震,忙等在原地等她过来。
翡翠快步走了过来,朝她施礼,“娘娘。”
不等她行完礼,段新钰就迫不及待问道:“太孙呢?这些日子可有吓到?”
翡翠心疼回答:“太孙殿下已经哭了好几日了,昨日听说您和殿下要回来,高兴得一宿没睡,今早实在忍不住,现在正在寝宫休息呢。”
闻言,段新钰心揪着的疼,这段时间发生这么多事,陛下突然倒下,皇后娘娘紧跟着病倒,眼看着最疼爱他的两个人卧病在床,陛下甚至一直昏迷不醒,他该有多么恐惧害怕,偏偏这时,大家都顾不上去安慰他了。
段新钰闷闷地吸了两下鼻子,哽咽道:“他没事就好,我一时半会回不去,你回去代我好好照看太孙殿下,照看好了有赏赐。”
“奴婢不敢,照顾太孙殿下是奴婢的荣幸。”翡翠朝她弯了弯腰,而后就走了。
太孙殿下那里缺不得人,若他突然醒来,她还要看住他,别让他往这边跑,这边又忙气氛又不好,小殿下过来的话定然会被吓哭的。
段新钰目送翡翠离开,虽然此时她也无比想回东宫看看圆圆,陪陪圆圆,但这边实在有太多事情需要她帮忙主持,她实在脱不开身。
她叹了口气,交代丹心留下来随时听候太子和太医的安排,自个则带着白鹭前去探望皇后娘娘,本来她应当和太子一同去,但瞧着陛下的现状和太子恍惚的面容,她心里不忍心,眼看着随遇安好不容易对陛下产生了几丝濡慕之情,她不欲破坏这个时刻,改天再过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是一样的。
来到寝宫,掌珠公主听到传话迎了出来。
不过一个多月没见,她瘦了,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蛋彻底消瘦了下去,嘴唇失了颜色,眼睛红肿得厉害,她轻轻给她请安,嗓音里不自觉有几分害怕和依赖,“皇嫂。”
段新钰心里一酸,到底是个孩子,一夕之间,最疼爱她的两个人都病了,她心里的痛和惧恐怕比不养在身边的随遇安还要深。
她握住她的手,嗓音轻柔道:“别担心,我和你太子哥哥都回来了,陛下也会很快苏醒康复过来。”
掌珠公主立即红了眼眶,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往下落,“皇嫂……”
抽出帕子安慰了她会,两人进去寝宫看望皇后娘娘,段新钰问她:“母后怎么样?可有请太医来看过?”
掌珠公主哑着嗓子回答:“母后没事,就是一时心悸恐慌,受不住就病倒了,太医来看过,说让母后多休息,情绪稳定一点就没事了。”
说话的功夫,她们已经走了进去,段新钰上前去,给皇后娘娘见礼。
上头传来有气无力的温婉女子声音。
段新钰顺势起身,抬头看见床边半倚着的女子,一下子就皱紧了眉头,女子眉梢眼间仍旧带着一泓泉水似的温柔,通身气质叫人忍不住想亲近,但其不自觉外溢的端庄贵气又叫人堪堪停下了理智的脚步。
此时,她身上更多的是灰败,痛苦,绝望,如果说掌珠公主是消瘦了,那皇后娘娘则好像一下子老了七/八岁。
听闻,陛下与皇后娘娘一见钟情,后携手这么多载,一直恩爱有加,举案齐眉。
她忍不住上前劝道:“母后,父皇一定会没事的,在此之前,您得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皇后虚弱地笑笑,“本宫知道,你和太子回来了,本宫就放心了。”
看望过皇后,段新钰准备再回去帮助照看,掌珠拉着她的手,闷着嗓音交代道:“皇嫂好好照顾父皇,还有太子哥哥,等晚间,我再过去在父皇跟前尽孝。”
经过此一役,两人关系倒比从前愈加亲近了。
她拍拍她的手,点头:“我省的,你且放心。”
回去寝宫,恰好听到随遇安在里头朝太医们发火,她顿了顿,暂时停下脚步没进去。
“孤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后父皇要是再没什么好转,你们就不用回去了,这太医院也不用待了,一个个都去大牢里待着给孤想法子去,什么时候想好什么时候放出来,若是想不出来,可就别怪孤手下无情。”
就听噼里啪啦一顿,片刻,随遇安甩着衣摆走了出来,看到外面站着的段新钰,他黑沉的脸色一顿,缓和稍许,走过来,问她:“刚刚去哪里了?怎么不进去?”
段新钰:“去母后那里坐了坐。”
说着,她看了眼殿内争相狼狈起身的御医,不由叹气,“御医们没什么好用的法子吗?”
说到这个,相益彰眉宇一蹙,脾气再次控制不住,“一帮庸医!直到现在了还跟我推三阻四,说什么症状不对,还需要斟酌几天,再斟酌下去,父皇就真的无力回天了,不过是害怕若用药后父皇没什么好转,我和皇祖母会治他们的罪,若不严厉斥责下去,还真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段新钰紧紧抓住他的手,嗓音尽量轻柔下去,“不要担心,父皇乃命定天子,吉人之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相益彰呆呆地盯着某处,眼眶蓦的红了,他猛然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段新钰,同时也把自个埋在了她脖颈里。
不一会儿,段新钰就觉得脖子间有热乎乎的液体流下。
她吸吸鼻子,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第135章
过了会, 御膳房将宜下胃的粥和几碟小菜端了过来。、
伺候的大太监弯着腰跟段新钰禀报,“回太子妃娘娘, 御膳房已经将粥给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送过去了。”
段新钰点点头, 挥挥手让他下去, 看着他转身,突然又想到一点,叫住他,嘱咐道:“再做点粥菜来, 屋里那些御医都没用膳呢。”
御医这么些天估摸着要一直住在皇宫了,首先把他们的饮食和休息置办好, 那样他们才能安心地给陛下治病。
大太监弓着腰行礼, “是, 太子妃娘娘。”
等他走后, 段新钰看着大太监提来的这些粥食, 没胃口地叹了口气,她命令身边的宫女,“去, 给太子和留王送过去。”
宫女们恭声应下。
过了会, 相益彰来偏殿找她, 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 将食盒放到桌上,他坐到她身边,温声道:“宫女们说你还没吃,怎么?没胃口?”
段新钰点点头, 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失落地说:“最近发生这么多事,我心里堵得慌。”
相益彰顿了顿,叹口气,慢慢抚摸她的背部,一下,一下,又一下,两个人就这样靠着彼此,没有一个人说话,岁月静好,安静和谐。
喜鹊急匆匆找过来的步伐,看到这一幕瞬间就停住了,她眨眨眼,蓦然觉得眼底泛上些许酸热,还有些抑制不住的羡慕与欣慰,殿下与娘娘二人这样互相倚在一起,好似喜帕上绣着的水乳交融的鸳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她抿抿唇,笑了。
甭管外面再多风雨,只要殿下与娘娘一直这样好,互相扶持,那即使山崩倒塌,河水倒流,那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她吸了吸鼻子,缓了缓呼吸,缓缓上前,“参见殿下,娘娘。”
段新钰回过神,忙从相益彰怀里抽出来,不好意思地抿抿眼角,道:“喜鹊,许久没见了啊。”
喜鹊抿嘴一笑,道:“娘娘,小殿下醒了,非要来找您,这不,翡翠正带着小殿下在外面找您呢。”
听到这话,段新钰和相益彰眼睛都亮了,她一把站起身,再不顾和他腻歪,眼睛红红地就要往外走,“圆圆来了?人呢?瘦了吗?近日有没有好好吃饭?”
正说着话,她已经快步走出了偏殿,一眼就见到了院子里迎风站着的圆圆,大抵天冷了,他还戴着个兜帽。
“圆圆!”
圆圆转过身,看见段新钰,他整张脸都亮的好似发光,眼里立即憋了泪泡,他一把冲过去,抱住她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
连母妃都不叫了,可见受了多大的委屈,心里有多害怕恐慌。
段新钰听的内心顿时酸软成了一滩水,她一会儿抱住他,一会儿控制不住扒拉开他,仔细打量他,泪珠不住滚落,哽咽道:“瘦了,也长个了,还黑了,父王和母妃走后你是不是整日在外面贪玩,都把自己晒黑了。”
圆圆抽搭着嚎啕大哭,靠在段新钰怀里,身子一抽一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呦,咱们的小男子汉受什么委屈了?”
圆圆探出脑袋,看到相益彰,他再次“哇”地哭出声,一把扑入他怀里,“父王。”
“好了,好了,不哭了啊,父王和母妃都回来了。”
转头看到段新钰也在哭,他无奈一笑,干脆手一搂,将她也揽到了怀里,一大一小,一妻一子,这是他在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亲人了。
他轻声哄道:“不哭了,都乖啊。”
不知过去了多久,两个人总算渐渐停止了哭泣,圆圆被相益彰抱在怀里,身子不自觉一抽一抽的,他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抹了把眼角的泪珠,道:“父王,皇爷爷病了,他躺在床上,圆圆怎么叫他他都不理圆圆。”
提到这个,相益彰心里一酸,他张张眼,将眼里的酸涩咽下去,许久,叹了口气,道:“你皇爷爷只是病了,就像你以前生病一样,吃两天药就好了,等皇爷爷病好了,他就能继续陪你玩了。”
圆圆乖巧地点头,道:“我知道,翡翠姐姐跟我说过,我这几日会乖乖的,不去烦皇爷爷和曾祖母。”
段新钰笑一声,摸了摸他的头,“乖孩子。”
没有让圆圆多待,三人简单聚了会,段新钰就让翡翠将他领回去了。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小背影,段新钰叹口气,觉得自己仿佛现在就开始想念孩子了。
她转过头,刚准备和相益彰一起进去,却见一个太监正端着碗粥在劝说留王,“殿下,您这好几日没正经吃喝了,晚上又不曾好好休息,这,这铁做的身子也吃不消啊,更何况您身子还一直不大好。”
他苦口婆心,“殿下,您就用点吧。”
“没胃口,端下去。”留王神情冰冷,脸色煞白,身子消瘦的好似一张纸,风一吹就吹走了。
段新钰担心,“留王这般不爱惜身子,别父皇病没好,他又病了。”
相益彰看过去一眼,蹙了蹙眉,少倾,他叫过来一个小太监,对他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小太监就利索地小碎步跑着离开了。